哑伯

2024-06-25 09:29蒋静波
微型小说月报 2024年6期
关键词:新娘子堂兄婶婶

蒋静波

哑伯死了。

堂兄告诉我,哑伯临终前,突然开口,整整说了一天一夜,说得嗓子都哑了。婶婶捂住哑伯的嘴,让他以后再慢慢说。那嘴却像决堤的渠口,怎么也关不住。关了几十年的话,如湍急的流水,哗哗哗,流个不停。最后,婶婶和堂兄听得打起了瞌睡。等到他们醒来,哑伯的嘴还大张着,人却没了气息。

哑伯是我父亲的兄长,他其实不哑。年轻时,因说话犯了事,被打断一根肋骨,打落两颗门牙后,还被抓了进去,一关五年。出来后,他说:“以后,我再也不说话了。”他真的说到做到。渐渐地,同辈便叫他哑子(哑巴),小辈则在原来对他的称呼前加上一个“哑”字。他也不恼,仿佛那就是他的名字。

起初,婶婶很伤心,也不明白,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成了哑子?

哑伯在药箱里找到一袋麝香追风膏。那是家庭常备的一种伤膏,遇到风湿关节痛、肌肉酸痛、挫伤扭伤时,人们一般不去医院,就用这种伤膏在患处贴一张,基本能消肿止痛。不过,不到十分难受时,人们一般不舍得用。

哑伯取出一贴伤膏,贴在嘴上。伤膏像一个巨大的创可贴,将嘴巴和下巴牢牢地蒙粘住。浓郁的膏药味弥漫在整个房间。在婶婶惊诧的目光中,哑伯走向外面。

人们见到哑伯,不管是熟悉的或陌生的,都吓了一跳。谁见过伤膏这般用法!有人将哑伯当成了精神病人,离他远远的。除了吃饭和晚上睡觉,哑伯的嘴一直不离伤膏。起先,婶婶试着开导他说话。他就指着像贴着封条的嘴,摇摇头。婶婶拿他没办法。

一天早上,婶婶得意地说:“昨夜你说了好多梦话,响着呢。”堂兄也说:“对,我在楼上也听到了。”

哑伯似乎受了惊吓,浑身颤抖,脸色灰白。那天晚上,他没将伤膏取下。

几天后,哑伯的嘴边和下巴因伤膏引起过敏,一片红肿,起了疹子。他改用纱布和胶带蒙嘴。纱布比膏药小一些,露出了下巴。两个月后,哑伯的嘴巴像是结了痂的伤口,不用包扎或蒙住了。他已习惯了遇到任何事情也不发出一点声音。

哑伯从灰堆里掏出一块石板和一支石笔。黑色石板,A4纸那么大,白色石笔,这是哑伯上小学时学写生字的学习用品。遇到必须交代事情时,哑伯就在石板上写字,如“我去赶市了,下午回”“某人丧事,全家都去”等等。石板上的白字,抹布一擦就没了。

后来,石板碎了,哑伯只好改用纸笔。不过他用得很少,能不写的尽量不写。他将每一张写了字的纸都亲自收起来,划根火柴烧成灰烬才放心。

哑伯的脾气倒是好了许多。以前,对于看不惯的人和事,不管何时何地,他会当场发作,骂娘,或挥拳头,得罪了好多人。现在,遇到同样的情况,他最多黑着脸,别过头,匆匆离开,一副与他无关的样子。这一点,倒是让婶婶省心多了。

当地结婚有一项很重要的仪式——端茶(敬茶)。喝喜酒前,新娘子得一一向男方的长辈端茶。新娘边双手敬茶,边恭敬地说:“爹、娘,请喝茶。”长辈大声应一声,喝几口茶,奉上一份茶钿(红包)。堂兄结婚前,曾托我父亲说服哑伯,新娘端茶时,做公爹的总得应声。哑伯应承了。

到了那一天,新娘子端茶时,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他们最大的兴趣其实是来看哑伯怎么开口说话。新娘子向哑伯奉茶,哑伯动了动嘴唇,谁也没听见他应声。事后,哑伯在纸上写道:“我真的应了,自己听见了。”

有一段时间,哑伯学手语。

他天天走五六里路去学。回家后,哑伯两只手像玩石头剪子布游戏一般,翻来覆去做动作。他示意婶婶和堂兄跟他学,他俩不理。堂兄直接对哑伯说:“我们又不哑,学什么手语。”哑伯很失落,只好放弃。自己对自己做手势,有什么意思。

哑伯比真正的哑巴还哑。我认识的一个哑巴,虽不会说话,但若谁犯了他,哇啦啦哇啦啦地叫得山响,三四里外也听得见。可哑伯却哑得无声无息。有一天半夜,婶婶去解手,发现哑伯在床上翻来覆去,大汗淋漓。问他:“怎么了?”哑伯指指右下腹,龇牙咧嘴。婶婶问:“很难受吗?”他点点头。

堂兄急忙叫救护车。到了医院,医生说:“马上动手术。”并责怪家属:“阑尾都穿孔了,为什么这么晚才来?要出人命的知道吗?”婶婶、堂兄辩解:“病人没说,我们不知道。”医生说:“阑尾穿孔很痛,起码痛了一天了,病人怎么会不说?”婶婶、堂兄怎么也不明白,痛到这种地步,他为什么不叫一声。

棺柩在堂前停了三天两夜。按当地风俗,死者的老伴不必守夜。可是,那两夜,婶婶一直从夜晚守到天明。白茫茫的月光照在清静的堂前,婶婶注视着那张微微张开的嘴,感觉那里随时可能会发出声音。

选自《金山》

202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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