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二爷二娘已经和我们单立门户另过了。其时他们不到50岁,长年累月的劳作,使得这个年龄段的人干起活儿来虎虎生风,洒脱利索,所挣工分也是村上数一数二,相比之下,我家由于父亲在外工作,虽然有少许误工补贴,但他性格耿直,遵循“吃苦在前,享受在后”的纪律,接济家里不多,加上母亲身体羸弱,拖儿带女精力有限,所挣工分甚少,骨瘦如柴的姐姐就是差点儿在那个时候饿死了。
正在我家饥寒交迫的时候,二爷二娘省吃俭用,送来几升米给母亲,母亲每天熬点儿稀饭喂给姐姐喝,才把奄奄一息的姐姐救过来。
我和姐姐高中毕业之前,我家的经济窘迫现状一直没有改观,尽管如此,父亲还是硬撑着让我们尽可能多念些书,二爷二娘虽然都不识字,但对侄儿侄女的关心和支持程度,远远超过了父母。
记得二爷当时学会了篾匠手艺,家中屋前屋后种了不少竹子,二爷经过精心打理,每年除了砍伐出售一部分外,还用剩下的竹子编织一些箩筐、鸡罩、畚箕等篾器用品。一部分送给亲戚,一部分由二娘挑到集贸市场卖掉,用以资助和支持侄儿侄女们读书。炎热的夏天,二娘在人来人往的集市,被人流拥挤,满脸流汗,她却连一根解渴的冰棍都舍不得买。大中午,不仅太阳毒花花,人也又渴又饿,周围食摊上醪糟、炒面、包子的香气也钻进人的鼻孔。二娘挑着篾器,来到远离人群的大树下,掏出粗布包着的干粮,用瓶子舀些河水,打发自己的午餐。夕照黄昏,她卖完货,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家门口,看到我,就把她带着体温和汗渍的花花绿绿的毛票给我,让我攒起来交学费,买笔和本子。多年以后,她夕照里萧瑟的身影,慈爱的笑容,粗糙的大手抖索地打开包钱的手绢,这一幕一直在我脑海回放……
每逢农闲或午饭过后,二娘经常带着我出门扒鱼,扒网是二爷用竹篾做成的。门前屋后的池塘、水沟都是扒鱼的好去处,这里有鲫鱼、鲤鱼、咯牙鱼,也有小扁鱼和泥鳅,二娘在前面扒,我在后面捡,一场下来,能扒到好几斤鱼,我们常常因此而美餐一顿。有时如果扒得多些,二娘就分享一点儿给邻里或亲戚,因而结了许多好人缘。
二爷二娘每年都要喂养几十只鸡,多为母鸡,鸡蛋以卖为主。平时每月都要宰杀一两只鸡,每次杀鸡,只要我在家,二娘都要端上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鸡块给我,每年我过生日,二娘总是把已经煮好的鸡蛋送到我手上,哪怕就是蛋价再贵或者是“春鸡大似牛”的关键季节,都从不例外。这一过程差不多伴随着我全部的青少年成长阶段,年复一年,持之以恒。饱含爱意的一块鸡肉、一瓢鸡汤,滋润着我幼小的心田。二娘在门前流畅娴熟地把一只鸡杀死,烫毛,开膛洗净,锅台前翻炒,被柴草浓烟呛了撩起围裙擦眼睛的情景,还有她在我上学路上,撵着送上来几个大饼、一包咸菜的场景,让我随时想起,就潮红了眼圈。
姐姐高中毕业在本村小学教了五年书,每月30元的工资收入虽然微薄,但多少也贴补了家用,也使一直拮据的家里生活稍微有所改善。不久,姐姐嫁到了安庆,又过几年,我和其他弟妹们也渐次成家,家里除了农业收入外,也因异军突起的乡镇企业的一些利好政策,增加了副业收入,家庭条件相比从前也大为改观。看到侄儿侄女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看到后生们一个个健康成长起来,二爷二娘总是视作自己的儿女一样,脸上总是露出幸福的微笑。二爷二娘经常跟我讲,我们无儿无女,你们就等于是我们的儿女,你们的痛苦就是我们的痛苦,你们的幸福就是我们的幸福!我一听到二老这么讲,总是因此而被感动,从内心发誓,我一定要通过自己的努力,要让他们不再劳累,都能过上好的生活。
二爷二娘爱看新闻,关心国家大事。1997年香港回归那年,二爷已有79岁,二娘也有73岁,从春天到夏天,从秋天到冬天,二老精气神显得格外抖擞,“香港回来了”成了他们见人就说的一句口头禅,十里八乡邻里乡亲目睹此情,无不感慨:一对已步入暮年的孤寡老人,对于香港回归祖国怀抱竟然如此的兴奋和刻骨铭心!
是的,香港回来了,国家会越来越强大,老百姓的日子一定也会越来越好的!就在这年腊月十九日,大家都在忙于准备置办年货,在一切都照常并无任何征兆的情况下,这天晚上《新闻联播》刚结束,大家都还在有说有笑呢,二娘因突发脑溢血去世,时间定格在1997年腊月十九日19点39分58秒。
二娘走了,二爷伤心极了,老夫老妻一生恩爱,步入老年,突然离开,我们兄弟姐妹担心他年老孤独,承受不住打击,共同商定从此二爷不再耕种承包地了,口粮由我们大家自愿提供,日常生活由母亲和在家的孩子们自愿照料。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自从二娘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二爷的身体虽一直硬朗,但明显看到二爷渐渐变得憔悴了许多,头发斑白行动迟缓,虽然在吃穿住行等方面,大家轮换极力细心照料,但毕竟昔日跟二娘共同生活几十载,要一下子丢开,他像一只孤雁,独自承受煎熬,我看在眼里。他经常一个人在田野溜达,坐在靠椅上发呆,屋内屋外留存的二娘的气息,像要时时揭起的伤疤,刺痛着他,让他精神备受煎熬。
一转眼功夫又过去了六年,这时年迈的二爷渐已双目失明了,他开始用起拐杖了。自然界的春夏秋冬的更替,人类的生老病死等等,仿佛都在遵循着其自身的固有规律运动的。2004年正月初八早上8点多一点点,二爷没有正常起床,他少有地向我要了一小盅白酒,他躺在床上突然用非常微弱的声音对我说:嗯,这酒好喝,侄儿,你有出息,你们精心照顾我整整六年了,有劳你们了,谢谢你们了,你们现在都搞好了,这下,我可以放心地走了。说完,他嘴角微微抿抿一笑,然后就静静地闭上了本已失明的双眼。二爷走了,他走得那么安祥,享年85岁。
天地悲泣,长歌当哭。送行二爷的人很多,蜿蜒的村路上,到处是神情悲伤的人们,人们再也看不到勤俭持家、乐于助人的二爷了。人们还用着他编的簸箕,鸡笼,笤帚,那些家具仿佛还残留他手指的余温,可是他却已远去。
如今想起,二娘离开我们已有27年,二爷离开我们也有整整20年了。回首往事,二爷二娘的慈眉善目和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在我们成长的最困难阶段,两位老人给了我们许多无私的帮助,物质上给予我们营养,精神上给予我们动力和鼓舞,二爷二娘虽然离开了我们,但两位老人的高贵品质和人格魅力将永远成为我们的人生灯塔和学习楷模,并将永远激励我们始终沿着正确的人生道路不断地前进!
作者简介:
程银生,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安徽省散文随笔学会会员,文字散见于《人民日报》《青年文学家》《三角洲》《鄂州周刊》《西部散文选刊》《深圳青年》等报刊。作品及名录入选《当代作家散文选》《许有为先生纪念文集》及《中国西部散文大辞典》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