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承志
1924年,中国共产党和国民党实行第一次合作,孙中山先生根据我们党的提议领导国民党改组,实行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全中国处在反帝国主义、反封建主义、反军阀的民主革命的高潮。周恩来正是在这个时候,于1924年从巴黎回到广州,投身于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他是黄埔军校的6个筹委之一。黄埔军校成立后,周恩来任政治部主任,我父亲廖仲恺任党代表。他们两人一起合作共事,常在一起。当时,周恩来同志虽然还很年轻,但卓越的领导才能已经显示出来了。
1924年,我已16岁,初秋的一天晚上,我在家门口,看见一个穿着白帆布西装的人进来,同我父亲低声交谈了好一会儿。他炯炯的双眸和两笔刚毅的浓眉,给我的印象很深。我问父亲:“这人是谁?”父亲说:“你还不认识他?”我说:“不认识。”父亲带着敬意地说:“他就是共产党的大将周恩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周恩来。
1925年8月20日,我父亲遭国民党反动派暗杀,当天周恩来同志就赶到医院探望。为了彻底追查幕后策划者,周恩来同志参加了“廖案检察委员会”。他和杨匏安同志一起,积极认真地追查廖案凶手。周恩来同志还亲自审讯凶手,并写了一篇《勿忘党仇》的纪念文章,断定暗杀是一个“很大的黑幕阴谋”。
我同周恩来同志再次见面,中间隔了10年的岁月。这期间,周恩来同志领导了南昌起义,后来由上海进入中央苏区。1935年1月,在长征途中,当中国革命面临夭折的危险时刻,在具有伟大历史意义的遵义会议上,周恩来同志坚决支持毛泽东,拥护毛泽东为我们党的领袖。遵义会议以后,毛泽东领导我们党同张国焘的反党分裂活动进行了尖锐的斗争。
当时我和罗世文、朱光同志等也被张国焘监禁起来。四方面军同二方面军进入甘肃、宁夏,到了黄河边,周恩来同志一路上打听一些同志和我的消息。最后,在往预旺堡的路上,周恩来同志碰到了我。我看到周恩来同志,心情万分激动,自广州一别,10年未和他见过面。10年前见到周恩来同志时,我还是个中学生;10年后再见面时,我已经是个共产党员了,但那时却是个被张国焘“开除”了党籍的人!在这种情况下见到周恩来同志,不知该怎么办。我心想:是躲开还是不躲开呢?旁边还有人押着我,如果我和周恩来同志打招呼、说话,我怕会给他带来麻烦。我正在踌躇的时候,周恩来同志走过来了,看见我被押送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若无其事,也没有说话,但同我紧紧地握了手。当天晚上,周恩来同志派通讯员找我到司令部去。我进屋后看见一大屋子人,张国焘也在。张国焘明明知道周恩来同志认识我,却阴阳怪气地问:“你们早就认识吗?”周恩来同志没有直接回答他,却转而厉声问我:“你认识错误了没有?”“认识深刻不深刻?”“改不改?”我都一一作了回答。周恩来同志便留我吃饭。吃饭时,周恩来同志只和张国焘说话,也不再理会我。吃过饭就叫我回去。我敬了一个礼就走了。周恩来同志考虑问题很周到,斗争艺术很高超,如果他不这样问我,当天晚上我就可能掉脑袋。自从周恩来同志把我叫去以后,我的待遇明显改善,不久,我就被释放了。
长征结束后,我在延安《解放》杂志社工作。周恩来同志经常在外,隔一段时间,就回来一次,有时就在中央礼堂做报告。1937年10月,毛泽东派我到蒋管区工作。上海失陷了,我就奉命到了香港,在香港组织半公开的八路军办事处。1938年,根据周恩来同志的指示,我由香港飞到了武汉。周恩来同志明确指示我,在香港要大张旗鼓地为八路军、新四军搞募捐工作。这样一来,海外侨胞和国外朋友捐了不少钱、医疗器械和药品、车辆等物资。这些物资,先通过广州北运,以后又通过海防转到延安去。后来,国民党卡住,不让这些物资运进口,我们只好把捐款先存起来。1940年,我又同张文彬同志一起到重庆,参加周恩来同志亲自主持的会议。当时,周恩来同志在会上严厉批评了“一切经过统一战线,一切服从统一战线”,“捐款要交给国民党”,“在广东不要搞游击队”等错误观点。
1942年,香港沦陷后,我在韶关附近的乐昌被国民党逮捕。周恩来同志代表我党多次向国民党抗议、交涉,要求释放,但在当时的形势下是不会有结果的。我母亲要去重庆,蒋介石也不让去。直到1946年年初,国民党军队进攻解放区时,敌十一战区副长官马法五、四十军副军长、参谋长等被我俘获,我们党和国民党经过多次谈判后,我方释放马法五等人,国民党释放叶挺同志和我。1946年1月22日下午,我由重庆歌乐山顶上押送到旧政协邵力子办公处。当时我还不知道是释放,以为又要转移到别处继续监禁。可是不久,我忽然听到楼下有人咳嗽,那是周恩来同志的声音,当时我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了,我激动得说不出半句话。他一进门,见到我,便同我紧紧拥抱起来。真是久别逢亲人,难表赤子心。见到周恩来同志,才知道我已回到了党的怀抱。后来组织上安排我到红岩休息了一段时间。一天,周恩来同志又来看我,对我说:你已是“七大”的候补中央委员了,你有了些粗线条的表现,骂过蒋介石,敢顶他,同志们选举你,但你还有不少缺点。你要对自己提出严格的要求,处处要注意政治影响。周恩来同志又一次对我进行教育和帮助,使我对自己有些较清醒的认识,经常警惕自己的缺点。
1946年5月,我跟随周恩来、董老、邓大姐到了南京中共代表团,在梅园新村,得到周恩来更多的教育和帮助。全面内战爆发后,9月,我回到延安,在新华社工作。1947年3月,国民党进犯延安,轰炸延安。党中央决定从延安撤出。在撤出之前,毛泽东和周恩来找我去布置任务,明确指示:延安电台一停播,晋冀鲁豫电台就接上,保证陕北电台的声音不中断。在撤出延安的前一个钟头,周恩来还亲自到杨家岭、枣园、王家坪、清凉山各机关仔细检查,看看忘了什么,遗留下什么东西没有,非常仔细和周密。我们在过黄河以前,周恩来找我再一次布置任务,将新华社的干部分为两部分,一部分由范长江同志带队,跟毛泽东和周恩来走,这一部分同志的工作由周恩来直接领导。我同大部分同志到晋冀鲁豫解放区,保证陕北电台的声音继续不断和新华社发稿日常工作继续进行。
全国解放后,我和周总理接触的机会就更多了。他老人家对我的教育、批评也就更多。无论是工作、作风、思想,周总理对我要求很严格,对我的缺点和错误,有时当面向我指出,有时在有关同志面前对我作严肃批评。周总理对同志是十分关心的,对越熟悉的同志要求就越严格。我每想到对我的批评教育,就从内心感激周总理。
周总理不仅在政治上、思想上爱护同志,而且在生活上关心同志也是无微不至的。1970年冬,我心脏病发作,周总理在百忙中,仍详尽地关怀我的病情,安排我到北京医院住院治疗,在得知我病情恶化时,又亲自到医院来看我。总理到了医院,没有径直到我的病房来,而是先把经普椿同志叫出去,问她:“我可不可以进去看他?我去看他会不会使他心情激动?会不会加重他的病情?”当经普椿同志感动得含着热泪请他进病房时,他才进来看我。周总理对我这样细心关怀、体贴入微,我一想起就禁不住热泪盈眶。周总理这样关怀同志,却不允许别人对他有任何特殊的照顾。在万隆会议时,住在大使馆,周总理的工作十分紧张、劳累,当时的驻印尼大使黄镇同志想多搞一点菜,让周总理吃好一点,他都提意见。1974年,周总理住院治疗后,我几次陪日本朋友去看他,见他一次比一次显著地消瘦了,我心里很难过,使劲忍着眼泪。我们离开的时候,周总理还亲自送外宾出来,我见他走路已很困难了,想去扶他,总理不让扶,要自己走。周总理很不愿意我们把他当病人看待。
(摘自《周恩来交往纪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