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佐华
我儿时在赣南乡下,正值黄昏时分,鸟儿归巢,猪牛归栏,一轮橘黄色的残阳挂在天际,萤火虫在草间飞来飞去。小伙伴们在玩耍时,常常一起唱《擂茶谣》:“月光仔、月嬷嬷,喊你下来食擂茶。擂茶喷喷香,配老姜。……”回到家中,我看到妈妈坐在家门口,她腿上放着一只黑褐色的陶钵,双手紧握用油茶木做成的擂棍,沿陶钵内壁不断旋磨,将粗茶叶、花生、桂皮等研成碎泥。这种糊状的碎泥叫“茶泥”,冲入沸水,适当搅拌,配以炒米、米果等,就做成一缸清香拂拂、热气腾腾的擂茶。
农忙时节,爸爸率领我们兄妹到水田里干活。妈妈忙完家里的活,常常也到田间来。白居易《观刈麦》写道:“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这描写出古时农夫割麦子的辛苦。而在我们南方的水田中劳作,骄阳烤得田里的水滚烫,令人难以忍受。汗不断地流,汗渍在衣上漫积成白色盐花。我们还要小心踩到土里的瓦片割伤脚,提防不常见的水蛇咬人。大概中午一点,我们才收工,挑着稻谷疲惫地回到家。妈妈用开水冲泡茶泥,一片诱人的清香荡漾开来。几碗擂茶下肚,正好补充了体内大量流失的盐分。劳作的疲惫慢慢消失,我们额上冒汗,通体舒畅。
妈妈最喜欢以擂茶待客。当邻居大嫂、婶子来串门,妈妈像过节一样高兴。妈妈添满这碗舀那碗,在大家茶碗里洒上厚厚一层芝麻,盖满了茶汤。大家喝着擂茶,有说有笑,兴致勃勃地交流着家长里短,什么何老师的儿子博士毕业又要出国了,春牯的大儿子在广州开了工艺品公司,过几天乡里有采茶戏演出之类。欢声笑语,溢出窗外,鸡犬不惊。
做擂茶用的是粗茶叶,不是文人雅士品咂的细茶。我小时候一听到货郎手摇的拨浪鼓声,就欣喜地跑出家门,用牙膏皮、鸡毛鸭毛换麦芽糖吃。如果听到吆喝着“卖茶叶”的货郎,我就会喊妈妈出来买茶叶。有时,一些不良商贩为了赚昧心钱,会把一些外形相似的杂树叶混在其中,但又口口声声说:“我这是真茶。”妈妈就会多个心眼,仔细翻检着褐色的茶叶,或拿起茶叶用鼻子闻闻。确定是真茶叶后,妈妈会捡掉其中的茶梗,再买下来。
喝擂茶,芝麻是必不可少的佐料。黑芝麻也比较贵。知道妈妈爱喝擂茶,亲友来我家做客时,常常带一包芝麻作为礼物。我一位表哥拜我妈为干妈,逢年过节来我家,常会包个小红包,塞到妈妈手上,说:“一点心意,给你买芝麻用。”妈妈推辞再三,只好收下。那时在赣南农村,家家户户都喝擂茶,茶泥成为走亲访友的礼物。茶泥用大瓷碗装好,压实,堆成尖,上面还贴张小红纸,喜气而又吉利。我如今栖身闹市,不常回赣南老家,遥想这种送茶泥的风俗,大概也慢慢淡薄了吧。
据《宁都县志》记载,擂茶源自中原,唐代以后,随着客家人南迁而流传开来。汪曾祺先生曾作诗云:“大乱十年成一梦,与君安坐吃擂茶。”众人能够安坐喝擂茶,一边喝,一边笑谈,这也算是平淡人生的一种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