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去郦岛吗

2024-06-24 08:43麦冬
青年作家 2024年5期
关键词:孩子

杜兵靠墙坐在店门口,突然脚尖一蹬,立起身子,椅子随之前翻后仰,在墙上叩了一个响头,又往前一蹿,倒下来,匍匐在地,他的长腿已经三四步跨到了对门。

对门鞋店前面坐了三女两男。穿黑棉衣的老板娘给杜兵递了个凳子。

生意都让外地人做了。他坐下来说。

几个人嘘叹响应。他们都望着呢,杜兵隔壁的丽影家纺,特卖商品车前挤满了人,喊的喊、嚷的嚷,唯恐自己没买到特价商品,急不可耐地挥臂舞手。

其中一个接着抱怨,你们去快递看看,圆通、顺丰、中通、韵达,包裹堆成山,堆到了门口,人进不去,摩托车把路都堵了,还有邮政,每日来一大卡车。

他的话又引来一致认同。这时,上街箱包店的大玉软着身段来了,一副无精打采、逗闲找趣的样子。

杜兵忙把背挺直,大玉,开品牌店去哦,我们这种小店,混不下去了。

品牌店喊开就能开?你站着说话不腰疼。大玉高挑、漂亮,皮肤尤其好,就是裹着棉衣的冬日,人们瞧见她露出的雪脖颈,也不愿挪开眼神。

杜兵被噎住,心里一凉,不再答话,刚刚挺直肩背时眼里生出的光暗了下去,脸庞一时成了呆滞的枯黄,密密地布满了深深浅浅的小坑。他觉得没趣,起身三四步跨过马路回店去了。

左边奶粉店老廖家飘来了鱼香。又到了饭时?一上午没卖一分钱。他想着要不要泡碗面吃,手机响了,是于嫣然。

终于有电话了。平时每个星期天来电话,杜兵懒得搭理,主要是孩子讲。这次整整两周没音讯,孩子要了手机打过去三次,都是关机,叫人恼火。他心里更不痛快了,想着要责问她,对方却已挂断。他没有回拨,情绪糟糕得很。

杜兵和于嫣然是在广东打工时认识的,结婚七年了。两人之前都有过一段短命的婚姻,婚后经亲戚引导,在镇上租下一个门面,贩床上用品。接着生了儿子,带孩子,做生意,日子充实平静。

儿子长到三岁,上了幼儿园。生活中的大量空档,竟使于嫣然感到不适。床上用品店,一年中大半是淡季,店里冷清,百无聊赖。人一无聊,就爱瞎想,就想折腾,越想折腾,越安不下心,越不安心,越觉得这里那里事事不如意。

这样的日子过不长,三年前的四月间,于嫣然突然说要去郦岛,投奔她堂姐。于嫣然的堂姐失踪了四五年,去年过年才突然回家,她这几年的情况一直是个谜,也是屋场人关注的焦点。不过,她回来时是从宝马车里下来的,开车的是一个高大的男人,笔挺的西装外面套着中长款羽绒服,很有派头,她自己更是一身光鲜,让不少人艳羡。于嫣然说,她在郦岛买了海边别墅呢,还请了管家和保姆,那司机是她的保安,她简直像个女王,这么好的资源我怎么能放着不用?

于嫣然去意已决,杜兵各种劝说无效,只得由她。于嫣然到郦岛没几天,杜兵收到了一条信息:您的银行卡实时提现69800元,可用余额300元。

杜兵这下慌了。七万块钱,是这个家仅有的家底,夫妻俩当初说好,存起来买房子,攒了三年,是一家人唯一的靠山,钱在,就有一份安全感,钱没,人底气都没了。他问于嫣然,她嗤笑杜兵,你就放心吧,我这是精准投资,只要三年,我不光让七万块完璧归赵,还会给你一个比天还大的惊喜。

家里没女人,日子是不一样的,但杜兵不想让人看出不一样。没女人就不能好好活?没女人就不能好好带孩子?没女人就不能好好做生意?他不信。

店里每天需要整理货物、挂版换版、登记缺货。总有些顾客,进来就乱摸、乱扯、乱搭、乱放,把原本的整整齐齐翻弄得杂乱不堪。进而,他们说价钱贵、质量差、式样丑、别处比这好。然后,他们便走了,理由是去另一家再看看。剩下杜兵无话可说,只好再整理一番。他不气不恼。这些人,是不诚心要买东西的,他们只是闲逛。挂版是把样品摆出来。棉絮、空调被、喜被、五件套、四件套、垫被、被套、枕套等等,繁杂的品种、款式、颜色,能挂的挂,该摆的摆,挂的在两边,摆的在中间,有类有别,有主有次,杜兵总是反复调整、精心打理。新货来了要上版,旧货就撤下来,折价卖;夏天来临之前撤下冬天的版,秋天来临之前撤下夏天的版;“五一”“十一”,结婚的多,需得早早把喜被换到主要位置。这都是换版。卖完的品类、好卖的款式、缺了的颜色,及时记录下来,下次进货不慌不乱。

进货叫杜兵犯难。镇上的床上用品和服装店,都在株洲进货。有一辆带货箱的大型客车,十天半月跑一次。头天傍晚六点左右发车,第二天下午三四点才回。一晚上没在家,孩子谁带?一天没在家,店谁看?杜兵只好叫个摩托车,把老娘接来。老人家快七十了,怕看不好。他安慰说,陪着孩子,把店门开着,不显得冷清,我就放心。

搞卫生、做家务是大程序。每天给货物掸灰尘,每周擦玻璃。客厅、厨房两三天打扫一遍。楼上卫生一个星期做一次。杜兵生过肺病,对灰尘敏感,于嫣然走后,他注意到,灰尘无孔不入无所不侵。于是,他跟灰尘的斗争是微妙而无尽的。晾干的衣服,不立即挂进衣柜,必先在阳台,分两手提到半空,舞钹似的,一张一合抖动几回,再躲避着光线里的游尘,闪进房间。他从不随便堆放,藤椅上、写字桌上、梳妆台上,感觉都有灰尘,要是才换不久的被子,他才安心让衣服躺下,晚上来叠。假如连续阴天,衣服几日没干,他宁可重洗一遍,忧心着灰尘在上面停落。在卧室,他不用扫把直接扫地,怕扬尘飘到被子上,孩子扔下的纸屑杂物先捡净,滤过水的湿拖把拖头遍,干拖把再过一遍。他对孩子要求很严。孩子爱往床上坐,总挨到床边脱衣服,他朝孩子吼“你衣服脏啊”,并在孩子坐过、挨过的地方用力扫拂。

一日三餐,人虽少,程式少不了。买菜、煮饭、洗菜、切菜、炒菜,一个流程,不被打断都要一个钟头。哪有不打断的?常常做到中途外面叫“老板”,若在择菜,得立马洗手出去;若在洗菜,得立马擦手出去;若在炒菜,得立马关火出去,有时急了忘记关,回来一屋子烟,一屋子焦味,锅里烧糊了。

杜兵把这日子过了下来,孩子长高了,还算听话,店里的营业额和于嫣然在家时相当,在网购迅速抢占市场的大形势下,这实属难得。如果说有什么和往日不同,那就是,他瘦了许多。

将近年底,于嫣然回家了。宝马车将她送到店门口,堂姐不进屋喝茶,说家里刚来电话,饭做好了。

于嫣然脸上堆笑,盯着杜兵看。杜兵弹开眼神,闷着,把她墨绿色的行李箱推进房里去。在沙发上坐下,无论于嫣然说什么,杜兵都不吭气。刚回来的人没耐心了,噔噔噔上楼去,把楼梯震得地动山摇。没几分钟,又噔噔噔下来,摇着杜兵的手臂说,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她打开行李箱,把给杜兵和孩子买的衣服、吃的先后拿出来,又来摇杜兵,要他试试羽绒服。杜兵把身子侧向一边。她便贴上来,拖他,抱他,好容易两人才抱在了一起。

一连几天,于嫣然都是这么热情、温柔,杜兵喜在心头。

年底了,外地工作的都已返乡,街上人流涌动,难得的繁华景象。生意也变好不少。建了新房子的,结婚的,都要大肆置办床上用品,打算要热热闹闹风风光光过年的,也难免要将铺盖枕头换新一番。于嫣然又回到老板娘的角色,在店里呼前酬后,一片忙碌。

奇怪的是,回家多日,于嫣然从未提及“投资”。杜兵感到纳闷。大半年来,他对“投资”有过多种设想,多数时候是悲观的,也不时有邻居的“关心”传到他耳边,大致都是对于嫣然在郦岛的发展持怀疑态度。他想着一种可能:“投资”没希望了,所以她回来了,为弥补失误,便对他这么好。晚上睡下后,他试探地说,嫣然,隔壁的门面明年二月到期,到时候我们租下来吧,现在做生意,双门面是个趋势,店大欺客,我们不欺客,但顾客也有势利心的,店大肯定聚客。于嫣然说,做大是好,可投入大有风险啊。杜兵说,不怕,只要我们一起努力,我有信心。于嫣然说,那倒也是,夫妻齐心,其利断金。杜兵伸手抱住于嫣然,是啊老婆,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好。于嫣然“嗯”一声,接着问,那还要借钱吧?杜兵说,钱我来想办法。于嫣然的反应给杜兵吃了颗定心丸,他心里松快了,抑制不住身体的兴奋。

元宵节过完,该去进货了。跑株洲的客车照例在十六那天傍晚停在了对面的大樟树下。杜兵早早去车上占了位子。于嫣然在整理布袋子。四只大布袋,等到株洲批发市场点完货,就可以派上用场了,通常能装下三四万块钱的货,可想而知它们有多大。杜兵怕于嫣然背不动,不想让她去进货,说太辛苦。于嫣然说,我好久没去市场,想去看看。她对杜兵说,你进的货还是有点老气,让我去吧。杜兵憨笑,好,好,你眼光比我好,你去,不过,你要请三轮车帮你拉货,让师傅帮你上车,不要省那点钱。知道,我才没那么笨。于嫣然背好包,抱着卷成筒状的一床薄被,上了车。几分钟后杜兵追过去,敲开车窗,把一个淡蓝色的保温杯递上:给你泡了参茶。于嫣然伸出手接住,深深看了他一眼。

第二天中午小憩后醒来,一股强烈的不安搅扰着杜兵,他终于意识到,于嫣然那一眼的不寻常。预感在下午就被证实。从株洲回来的客车停稳在樟树下,一个个蓬头垢面的店主相继下车,司机爬上了货箱,翻动着鼓胀的布袋,大喊着相应的名字,听到名字的店主应和一声,顿时卸掉倦容,奔到车尾,举起双手去接自己的布袋……杜兵立在樟树旁,从眼前忙乱的人群中搜寻于嫣然。答案显而易见,只是他不肯相信。直到人群逐渐散去,最后一袋货被一台深绿色的小拖车拉走,他还不甘心,爬上车问司机,我家嫣然呢?司机一时茫然,半晌道,好像到株洲住店后就没见着她,我,我也没注意。

就这样,于嫣然又一次离开了,带走了杜兵整个冬天攒下的四万元货款,还有那张老银行卡,卡上有杜兵正月十四存进去的五万元——他向老表借来准备扩店用的。

一个人在深海里游了很久,习惯了那种幽暗与下潜的感觉,当他浮出水面以后,再被按进海里去,已不会像当初那么不适应。对于于嫣然再次离去,杜兵似乎有了免疫力,没像上次那样难过。

他收钱的挎包还是于嫣然在家用过的那个女式的、卡其色有印花的皮包。他那么高,包显得格外小巧。经常在晚饭后,他跨着大长腿,在附近店铺间转悠,背挺得僵直。有时候转到远一点的店铺,因为生疏,他不太和人打招呼,若打招呼就称对方“某老板”,音量不低却总显得突兀,想要表现出自在,又很没底气的感觉。那被叫老板的往往等着下文,或是有心,正打算和他聊上几句,可抬头就看见他又几步跨进了自家的店,那个女式包嵌在他高高的腰间,给人一种逼仄感。

他就这么过着,有时人家问起于嫣然,他会应一句,不知她是死是活。人们便不再说什么。有时候老廖跟别人聊天会提到他,说有一次撞见他在沙发上哭。听者唯有一声微叹。一年,两年,这些都成了常态。

淡季如期来了。街上空荡荡的,店铺老板们出来抽烟、透气,碰上另一个,会揶揄一句,人都被鬼掐去了。今年比往年更见萧条些,从街头走到街尾,这里“门面转让”,那里“空门面出租”,早些年一铺难求的局面如黄鹤一去不复返。偶尔有外地老板想着在这里大显身手,他们做加盟,做专卖,成规模,一体化,不惧房东苛严、租金不菲。杜兵的扩店计划泡汤,他隔壁的门面空了两个月后,转手了三个租户,现在终于连同右边的三个一起,成了外地老板的丽影家纺。这家店总投资据说有八十万,装修亮堂、陈列美观、品种丰富、贵贱相衡,还没开业,宣传车就在各个村子喊了个遍,前几天开业时更是人气爆棚。杜兵这边,成了人家眼睛余光都瞧不到的地方,他已经创下连续五天营业额为零的记录了。

于嫣然的电话没再响。杜兵想,等儿子回来给她打。

采光不好,客厅里白天也开着灯。电视屏幕黑魆魆的,像张着方方的大嘴要吞人。组合柜上一片狼藉,装过枕套的透明袋、旧抹布、孩子的作业本、泡面袋子、矿泉水瓶子、充电器,全都六神无主地瘫痪着。杜兵面也没泡,斜在沙发上,像只蔫长的茄子。他这个年纪,男人间并无恶意的调笑虽然下流,却已成为日常,无须放在心上。而有一个人的言行,他没法不在意。这个人就是大玉,她那奚落的语气和神情,对他来说是种折磨。

他搞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大玉上心的。难道因为大玉不那么在乎小节,加之人漂亮,便给了他遐想的空间?的确,大玉和男男女女开涮时,话头也曾落到独守空房的杜兵身上过。然后,不记得哪一天,杜兵梦见了大玉,接着便时常梦见,演电视剧一样,有开端,有发展,主角就是他和大玉。但现实中,大玉倒显得更虚幻,可望而不可及。别的男人,在谈笑之中,不经意之时,这个伴着一声嗔骂,揪一把大玉洁白圆润的膀子,那个假装玩笑,偷机拍一下她的屁股。杜兵做不出来,他只有在梦里才敢与她无限亲昵。

房间里无声无息,阴冷袭人。杜兵全身瘫软,躺在沙发上。午间犯困,不一会,他忧伤地睡去了。睡之前竭力在想,再做一个有大玉的梦吧。

四点二十,闹钟响了。他在老廖门口喊一声“帮忙看几分钟店”,便去接孩子了。

吃过晚饭,孩子照例和伙伴们去玩。暮色劈头盖脸撒下来,商铺里都开了灯,街道上路灯也亮了。

杜兵把碗在水龙头下打个转,推进洗碗池。他现在两三天洗不了一次碗,有时候池子里堆不下了,碗橱里的碗也用光了,他才极懒散地烧一壶水,大洗一次。灶台上遍布油渍。厨房地板黏脚,他把腿拖出来,走到店门口,杵着。

路上三三两两有些散步的人,进店买东西的一个也没有。今天又要吃零了吧。折回房间去,靠在沙发上,他又闷闷的了,坏情绪跟着暮色一起降临在他心里。大玉的影子挥之不去,叫他恼恨。其实他经常这样想着大玉,只是今天因为有了上午的小插曲,这想便分外难挨一些。他拿起手机来,翻看他收藏的大玉的照片。

这是一张合影,大玉和街坊邻居重阳节爬山时拍的。难得大家出去一次,他们在朋友圈发了很多美景。这一张是在山尖上,蓝天白云就在身后,随手就能撕下一块,抱满一怀。大玉站在最中间,一左一右两个男人挨着她,其他人依次往两边排,挤得她快要从照片里飞出来。

杜兵用大拇指和食指把照片放大,盯着细看,用指尖触摸屏幕上的容颜,从耳朵到脸颊、从眉毛到鼻翼、从嘴唇到脖子……他发现了一些阻碍,是旁边两个男人,他的指尖没办法躲避。于是,他要编辑照片。先用紫红色细线条圈出大玉的轮廓,然后用粗一点的线条,在大玉和旁边两个男人之间画出一条沟壑,再把沟壑外面的部分涂抹掉,最后,那两个男人在大玉身上残留的部分——搭在她肩上的手背,一片随风飘起挡住了她腰部的衣角,全被他用贴纸遮了。是想要的了,他把照片在心口贴了一会儿。

老板——

有人进店。

杜兵尴尬地将手机塞入抱枕下面,起身出来。是一老一少两个女人,一样的上方下尖脸型,眼睛都深深凹陷,杜兵猜她们是母女。

要什么?

这被套怎么卖?年轻的就手一抓,被套抖落开来。

跟床罩一起,两百八一套,真心买两百六。

嗬,杀黑呀,城里一百块就能买得到。

卖不起。

最多一百五。

最低二百四十八。

哦,我听说过你,你是于家坳的姑爷吧?你老婆是于嫣然。年长的盯着杜兵。

你们是?

你怎么不管好你老婆,她是个畜生。老人突然有些失控,抓起一条枕芯朝杜兵扔过去。年轻的立即扶住她,在她小臂上拍拍。

老人家,您这是干什么?我这里是做生意的地方,您要是不想买,请出去,莫找岔子。

你老婆把我姐带出去,没了音信,我不找你岔子,只到街上一喊,要得不?

母女俩认出杜兵,比见了仇人还恨。杜兵这才知道,于嫣然和她堂姐带了三个女人去郦岛,于嫣然的发小陈云就是一个。眼前分别是陈云的妈和妹妹。

我不晓得这个事情,你们找上我能如何?

你该把她留在屋里,莫让她出去害别人。年轻的手指在杜兵眼前晃。

你把手拿开点。杜兵有苦说不出,心想我也是受害者。

我要是个男的,早动手了。

你还想打人?

打人怎么了?本来我妈身体就不好,陈云一跑,她病得更厉害了。

你让陈云回来,她屋里男人好赌,两个孩子没娘管——这个账,得算到你们头上。老人近似在哭。

杜兵这才注意到,老人好像精神有问题。他顿时消了气,心尖上冒出了一小团东西,热热的。他缓缓说,我也没办法,对不住。又更轻地说,我有什么办法,我有什么办法?

年轻的鼓着眼干站一阵,说,妈,我们走吧,看他怏怏的,像个木头,多讲无益。说完推着老人手臂走。

老人不情愿,年轻的又推她。老人说,你不像个男的,你真没用。并把一叠被套搬起来摔在地上,这才往外走去。

杜兵被激怒了,可他不好发作。那母女走到门口,老的把门框边一个圆形架子猛朝他一推。杜兵一边避让,一边撑起右手去挡,肩膀挨了一记。架子上挂满枕套,红的蓝的青的粉的,大多掉落在地。躲闪中来不及调整步子,杜兵一只脚已经落在枕套上,待他跳开,蓝色粉色枕套上各留下了一截灰印子。

太过分了。杜兵踢开倒在脚边的架子。

老廖闻声而来。那娘俩加快脚步离开。

老廖问怎么回事。杜兵双手握拳,关节挤得咯咯响。本来一肚子气没地方撒,老廖的关心倒给了他发泄的气口。他骂着粗话,在一堆枕套上瞎踢乱踹,几个衣架扭曲变形。老廖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拉进客厅,按在沙发上。

把儿子喊回来,给他洗脚,讲故事,直到他睡着。杜兵异常平静地做完了这些。然后他感到整个人空了,身体发软,瘫在床边,右臂搭在床上,脑袋垂着,像一只沙包。他忘了那母女俩。他现在只想找到一点依托,做点什么也行,可他没一点精神气。

他想到大玉时终于有了一丝活气,摸出手机打开微信编信息。写了删,删了写,写了十几遍也没写好一条。他突然想要去找她,并决定就这么办。他找出平时舍不得穿的蓝色大衣。仔细洗了澡,吹干头发。即使皮肤干燥,他平时也从不涂什么,此时却打开儿子的青蛙王子面霜,在脸上、颈上、手上都搽了一遍。穿上大衣,他对着镜子,确信镜中人是自己能拾掇到的最好模样。

走到床边,把一个小熊娃娃放进儿子怀里,掖紧被子,他便下了楼,出门。

初冬的夜晚,风已很冷,商户打烊得早,不到十点,满街黑门闭户。路上偶有汽车、摩托车往来,昏黄的路灯应付式地亮着,商铺的楼层,在迷蒙的高处勾勒出水墨般的轮廓。一串脚步声愈来愈近,三个夜行人经过了杜兵。他没感到惶恐,只觉被一种东西灌满,全身都是力量。

大玉的住处在农行附近的巷子里,大玉带两个孩子住二楼。她老公在外打工,和大多数外出讨生活的人一样,年初去,年尾回。孩子们住校,周末才回家。杜兵几乎一口气冲到了巷口。巷子里没灯,他摸索着进去。一楼也没亮灯,大概都睡了。他摸索着踏上楼梯。

大玉窗子里有光,门却是闭着的。他想敲门,忽然胆怯起来,充满他的那种东西倏地被吸走了,令他一阵阵犯乏。他想转身回去,又舍不得。踟蹰间,手不觉放在了门把手上,下意识地扭动了把手。

门竟然没锁,房里的敞亮扑进他眼里、怀里,惊得他动弹不得。

大玉跑出来。你发癫,这么晚——

她压低着声音,把他让进房里,合上了门。

早上他还没醒孩子就醒了,骑在他身上爸爸爸爸叫个不停。他抬起身子,想起来给他加衣服,发现全身酸痛,又倒回去。他给孩子扎紧被子,让他再睡会儿。孩子可呆不住,这头那头来回钻,要不就推他,让他不安稳,猛然翻个身,一脚搭在他肚子上,痛得他缩成一圈。他朝一边挤着身体,不理睬。小家伙几秒后竟在那头把他腿一拖,抱住他的长脚板挠。他火气噌噌噌上来,脚一抻撂开孩子,坐起来,捉住他大腿狠揪了几把。孩子哭了。他不管。孩子哭声越来越大,扯着喉咙,似要把屋子叫破。他心疼了,伸手去抱。小人儿气咻咻地扭过身体。他突然号起来,哭倒在床上。孩子被他弄得不知所措,张着的嘴没来得及闭上,音却消了,像一张唱片戛然而止。呆了一阵,他大喊,爸爸,爸爸,你别哭——

父子俩在床上耗了三四十分钟,等送孩子到学校,已经迟到,他不得不跟老师解释一番。回来经过早餐店,买了个馒头,坐在沙发上,有一嘴没一嘴地啃。沙发垫很久没晒,像坐在水池里。

八九点钟的太阳越过对面楼层,斜照在杜兵这边的门头上,一点点向前移,铺满半边路面。冬天阳光总是珍贵的,对面几个女人都搬了椅子过来,在老廖和杜兵门面前晒太阳。老廖说起那对母女,描述她们的猖狂模样。丽影家纺的音箱突然响起来,把其他声音都灭了。

手机震动。杜兵心想是不是于嫣然,昨晚竟忘记让儿子打电话了。一看真是。他不想接。震动声像锯子,一下一下拉锯着他的耳膜。他挂断了,把馒头扔在桌子上,挪了挪屁股,向一边歪着。

几分钟后,电话又进来了,是座机号,区号陌生。杜兵猜还是于嫣然,犹豫着,等了几秒,还是接了。却不是于嫣然。一个陌生的女音,说是郦岛市天穆区西虹路看守所,问他是不是于嫣然的家人,于嫣然昨天被他们看守所释放,现在没有路费回家。

原来,于嫣然堂姐是个传销头目。两个星期前,警方行动了。堂姐和她的同级总共十九人全部落网。于嫣然、陈云等级别低,没和他们住一处,但也没躲过,只不过她们没发展下线,只被拘留了14天。

杜兵给于嫣然打过去。那边叫一声老公,接着便哭出了声。

杜兵不吭声,他听不清于嫣然的哭诉,只感到头轰轰然,昨晚发生的事情瓷器般碎裂在脑子里。

大玉将他拉进屋,泡了茶。房间里有淡淡香气。喝完滚茶,他感觉自己暖和起来,轻爽了。先前他像是犯病,此刻病被除掉,浑身轻爽。

他正要说话,被大玉制止了。然后,他没想到,大玉竟走近他,两只手臂环上他的颈,一双大眼对着他。

他歪过头,心跳像鼓槌一样在胸腔里撞,他差点抱住了她,这景象他在脑海里放映过千百回。可他的双臂不合时宜地僵了,身体也是硬的——他像一具立着的尸体。

大玉放开他,问,既然来了,为什么不敢?

杜兵不知怎么回答,好一会才嗫嚅道,你,不嫌我?

嫌你?你一个人,我也一个人,互相成全,不好?你能来,有胆量嘛,不像那些只会耍嘴皮子的。但你来是为什么?难道不是?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来了。我太难受了,想和你说说话,我……

你有苦,我知道。我也有。人家都有,那些剩在家的,男的女的,老的小的,不都苦吗?但我不像你,一天天蔫巴巴的。我爱自己。我们可以抱团取暖。

你开玩笑吧?

平时是开玩笑,现在不是。

大玉,我……

你喜欢我。

对,对。我喜欢你好久了!

所以我不会嫌你。大玉又靠近他。

杜兵迅疾抓住她的手,捧在双掌间。一股热流迅速向全身蔓延,他想把大玉抱起来,抱到床上去,他又感觉到那种东西了,瞬时有了力量,手臂饱胀得要裂开。大玉把住他的手拉向自己的身体,他全身一凛,丢开大玉的手,转身夺门而出。

深夜,风更凌厉一些,杜兵却不觉得冷,他冲到桥上,浸着冷风,脑袋埋在臂弯里。跳下去吧,跳下去就不用面对明天。他现在最害怕的是明天,他希望时间静止在此,希望这是一个永夜,没有黎明,没有天亮,没有天亮后的人和事。跳吧,跳啊!他怂恿着自己。可他的身体没有响应。不敢,你不敢。他喃喃的声音好像一只没来得及冬眠起来的虫子,曝露在夜风之中。

他突然直起身子,仰天大喊,你就是个没用的人,你不是个男人,哈哈哈哈。

黑夜和虚空里的声嘶力竭,依旧那么突兀。

晚上,于嫣然又来电话了。

店里生意好吗?

苟延残喘。

我明天回家。

杜兵默然。

我们重新开始。

杜兵撕下一张日历,说出一个字,好。

梳妆桌上的日历五元一本,三百多页,每页薄如蝉翼,红绿交替,这一页红色,下一页就是绿色,这种日历一天撕一张才对,他太久没管了。接电话时手闲,他就开始撕。他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撕了好一阵。

他对着镜子看了看,站起身来,将凳子移到衣柜旁,站上凳子,拿下柜顶上的行李箱。

他开始一件一件整理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放进行李箱。

【作者简介】麦冬,本名杨红燕,生于1982年5月,湖南岳阳人;有作品在 《湖南文学》等刊发表;现居长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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