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丽虹
摘要:蒙娜·贝克提出的翻译叙事建构理论认为,翻译本质上是一种再叙事,译者通过翻译参与建构社会现实,且对其翻译文本或话语中传播、宣传的叙事负责。该文在这一理论的观照下,探讨杨刚在自译英文日记体短篇小说《日记拾遗》时采取的叙事重构策略,并尝试分析影响其自译本叙事重构的因素。研究发现,杨刚在自译《日记拾遗》时,重新调整叙事特征,通过时空建构、对原文本素材的选择性采用、标示建构、参与者的重新定位等多种翻译叙事建构策略,凸显革命者叙事,最终实现其自译本《肉刑》的叙事建构。杨刚作为译者的叙事立场,是影响其自译本叙事重构的重要因素。
关键词:自译;蒙娜·贝克;叙事建构;杨刚;《日记拾遗》;《肉刑》
中图分类号:H315.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4110(2024)05(b)-0005-04
A Study on Self-Translation of Fragment from a Lost Diary by Framing Narratives
WU Lihong
(School of English Studies, Xi'an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Xi'an Shaanxi, 710128, China)
Abstract: When self-translating her English short story Fragment from a Lost Diary into Rou Xing (肉刑), Yang Gang rewrote the story both in the aspects of its style and the focus. This article, adopting Mona Baker's theory on framing narratives, tries to analyze how Yang Gang frames narratives in her self-translation Rou Xing and then to interpret the reasons behind it. The research has found out that Yang Gang has resorted to various strategies for mediating the narratives elaborated in Fragment from a Lost Diary, so as to accentuate the narrative that revolutionaries are strong-willed and imperturbable. This way of framing narratives is inseparable with Yang Gang's stance and disposition within narratives.
Key words: Self-translation; Mona Baker; Framing narratives; Yang Gang; Fragment from a Lost Diary; Rou Xing
Fragment from a Lost Diary(《日记拾遗》)的自译者杨刚(1905—1957年)是20世纪我国一位女性共产党员和无产阶级革命者。杨刚以“Shih Ming”(失名)为笔名创作的英文日记体短篇小说《日记拾遗》被收录于埃德加·斯诺(Edgar Snow)历时五年编选并于1936年首次出版的中国现代短篇小说集Living China: Modern Chinese Short Stories(《活的中国》)。杨刚后又将《日记拾遗》自译为《肉刑》,于 1935年4月发表在《国闻周报》上。自译本《肉刑》在风格与内容侧重上都与《日记拾遗》有着较大的不同,因此多被认为是《日记拾遗》的“自译改写版”[1-2]。本文在蒙娜·贝克翻译叙事建构理论的观照下,探讨杨刚在自译《日记拾遗》时采取的叙事重构策略,并尝试分析影响其自译本叙事重构的因素。
1 蒙娜·贝克叙事理论
20世纪60年代以来,从以文本为中心、关注文本叙事内在性的结构主义叙事学,到关注文本外部的创作语境和接受语境对文本叙事影响的后经典叙事学,叙事学研究热潮不断[3]。随着西方叙事学的兴起与蓬勃发展,不断有学者将叙事学与翻译研究进行融合,如Schiavi[4]在Chatman叙事—交流情景结构图的基础上,根据翻译作品的特点,提出了包含“隐含译者”“真实译者”在内的译文叙事—交流情景结构图。于2006年首次出版的Translation and Conflict: Narrative Account(《翻译与冲突:叙事性阐释》)一书中,蒙娜·贝克从社会学与交际理论出发,认为叙事是人们所认同并指导其行为的个体或公共的“故事”,这些“故事“塑造了人们对待自身和他人的观念,是支撑所有交际模式的“元代码”,它们不仅描写现实,同时建构现实。贝克的“叙事”已经区别于结构主义叙事学下的叙事概念,“而属于后经典叙事学的范畴”[5]。在这种社会学路径的叙事理论下,译者同样置身于叙事中,并通过翻译参与建构社会现实。也就是说,译者必须对其翻译文本或话语负责,对其翻译文本或话语中传播、宣传的叙事负责。具体来讲,在翻译过程中,译者、出版商、编辑和其他参与者通过各种不同的策略来“凸显、抑制或改写隐含在原文本或原话语中的某些叙事”,重新调整叙事特征,从而实现在目标语文本中的叙事建构与重构。贝克在书中提出了四种主要的翻译叙事建构策略,分别是译本的时空建构、译作对原作文本素材的选择性采用、标示建构、参与者的重新定位。
2 《肉刑》叙事重构策略
2.1 译本时空建构(temporal and spatial framing)
贝克认为文本的意义与阐释空间是在其所处的时空语境下形成的,因此译本的时空建构是指我们将选择的文本置于一个能够凸显该文本的叙事,引导读者将其与现实生活中的叙事联系起来的时空语境中,从而在这一时空语境下形成文本的意义与阐释空间。
《肉刑》不仅是一部自译作品,同时具有无本回译的特质。“无本回译”是指将异语写作的关于本民族文化的作品译回至本民族语言,即“文化所指回归语言能指”[6],“和本土文化之间必然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语言和文化联系”[7]。斯诺历时5年编译的中国现代短篇小说集《活的中国》,收录了鲁迅、茅盾、丁玲、巴金、沈从文等作家的作品,其目的是让更多的西方读者了解到新文化运动下中国先进革命知识分子、作家们针对中国现状的真实创作情况[8]。于是当斯诺邀请参与编译工作的杨刚写一篇小说纳入选集中时,杨刚便选择直接用英文创作了《日记拾遗》[9]。《日记拾遗》的主要叙事情节是在五卅纪念日前几日,身为女性革命者的主人公在妊娠与堕胎的身体折磨与紧张的革命形势下书写的多则日记,反映出当时中国的革命情形与社会现实。杨刚后又将其自译为中文短篇小说《肉刑》并发表在1935年4月的《国闻周报》上。杨刚这一回译行为,能够进一步凸显该文本的革命者叙事,引导中国读者将其与当时中国社会现实的叙事联系起来,并在此时空语境下形成《肉刑》的意义与阐释空间,从而实现其时空建构。
2.2 译本对原文本素材的选择性采用(selective appropriation of textual material)
译本对原文本素材的选择性采用是指对原文本进行删减或者添加,以凸显、抑制或改写隐含在原话语或原文本中的某些叙事,实现目标语文本的叙事建构。
总体来讲,杨刚的自译本《肉刑》较其原文而言进行了大量的删减与改写。《日记拾遗》主人公内心世界有着强烈而丰富的情感体验。故事一开始,随着5月30日五卅纪念日的日益迫近,作为革命者的主人公却因为强烈的妊娠反应而陷入“无能为力”的状态,只能被迫暂时离开革命组织,独自一人留在家中等待生产,因此主人公感到非常痛苦与不安。但在自译本《肉刑》中,译者删减并改写了大量主人公内心强烈的情感描写,通过更加隐含、委婉的话语呈现方式和更为平静的叙事口吻,使主人公冷静、坚毅的精神品质与人物形象得到凸显。
例1:Meaningless words! I know well enough how inconvenient a thing I am. What small regard the female womb has for the "historic necessities"! It is its own history and its own necessity! It is the dialectic reduced to its simplest statement. What generosity of nature to make me this gift of the "illness of the rich" at such a time!
译文:他嘴上说,我却看出他为难的样子。我知道这富贵病在这样的日子发生增加了当前的情势许多意想不到的麻烦。
例1原文通过感叹号、感叹词、感叹句式、paradox修辞手法,以及带有浓烈情感意味的字眼“meaningless”等,表达主人公内心强烈的纠结、矛盾、无奈情绪。而在《肉刑》中,杨刚将之缩略为概述性的两句话,改变了主人公的情态和语气,冲淡了原文中主人公内心的强烈情绪,使之更加冷静。
例2:Well, then, I feel exactly as if there were dozens of repulsive hairy worms crawling back and forth in all my joints! It seems to me that if these worms managed to get out they would take with them the basic tincture of my life-blood! Ugh!
译文:四肢骨缝中,都像有长了毛的虫在穿爬,似乎生活力不甘幽闭,要找出路。
随着故事的发展,在革命形势逐渐紧张及丈夫被捕的情形下,主人公毅然选择堕胎,而堕胎对她而言是一种更大的身心折磨。原文中带有浓烈情感意味的“repulsive”、感叹词“well”和“ugh”,以及多次出现的感叹号,都向读者传递出主人公因堕胎而处在剧烈的身心折磨当中。然而在译文中,这些带有浓烈情感意味的字符都被删去,译者同样在有意识地淡化原文中主人公在肉体折磨下强烈的痛苦情绪描写,主人公冷静、勇敢、坚毅的形象得到凸显。
更值得注意的是,从叙事情节来看,杨刚对《肉刑》的结局进行了较大的改写。《日记拾遗》中主人公的日记结束于五卅纪念日前夕:负伤的小冯逃到主人公暂住的老李夫妇家中并催促他们赶快搬家。在这种情况下,主人公一面要忍受堕胎带来的剧烈疼痛,一面担心自己的身体状况会连累老李夫妇,最终发出沉痛的呐喊:“Women and revolution-strange pair!”(女人与革命——多么奇怪的一对组合啊!)。而在自译本《肉刑》中,杨刚加入了5月30日当天的日记,即主人公被捕后被关在小土屋中,屋内还有一个与主人公有相似情形的流产女人。虽然在前文中主人公堕胎的痛苦被淡化,但是对流产女人具象化的流产场景描写:“裤子和衣服全是血”“有许多看不清的血肉块”“僵硬的嘴唇”“挂着‘白浆似的眼泪”……可以从侧面凸显主人公冷静、勇敢的精神品质与人物形象。
2.3 标示建构(framing by labeling)
任何能够用来识别叙事中关键要素(人物、地点、事件等)或参与者的标示,都提供了一个诠释框架(interpretative frame),引导人们对当前叙事的解读。
标题是一种常见、有效的标示手段。译者根据自己的叙事立场,通过标题翻译建构或重构叙事,标题的改动通常伴随着文本内部的改动。从原文的题目“Fragment From a Lost Diary”(日记拾遗)到自译本的标题“肉刑”,杨刚将主人公等人遭受的肉体折磨前景化,并伴随着《肉刑》文本内部的相应改动,进行叙事重构,强化革命者叙事。《肉刑》以“肉刑”为叙事主线,主人公先是经历强烈的妊娠反应:“呕心挖肝不住呕吐”“竭尽全力挖肝镂肺的呕”。后来主人公因丈夫被捕而毅然选择堕胎给身体带来折磨与痛苦:“四肢骨缝中,都象有长了毛的虫在穿爬”。最后是堕胎中的主人公被捕后,被关在有白蛉与蜈蚣的狭小逼仄的监房里遭受的身体折磨:“像被刀子在脔割”“周身麻痒,周身刺痛,周身麻木发热”。除了主人公遭受的“肉刑”,文章中还描写了主人公想象中其丈夫受刑的场面:鼻孔被灌辣椒水;脸上到处是“裂痕”“血迹”。杨刚将这种肉体折磨通过标题《肉刑》前景化表现,向读者提供了一个诠释框架(interpretative frame),引导读者对革命者叙事的解读。
2.4 参与者的重新定位(reposition of participants)
在翻译活动中,译者可以通过“时间、空间、指示词、方言、语域等语言管理手段,特征词的使用,以及各种识别自我与他者的手段”,对原文本叙事内外参与者的自我定位及相互之间的定位关系进行调整。通过调整“‘这里和‘那里‘他们和‘我们‘读者和‘主人公‘读者和‘译者”之间的位置关系,译者实现对当前叙事乃至上一级叙事的建构[10]。在《肉刑》的叙事参与者中,以主人公、主人公的丈夫青、老李夫妇、小冯等人组成的“我们”,和以“便衣侦探”“宪兵”等组成的“他们”,实现了革命叙事参与者中“革命者”与“压迫者”的识别与定位。除此之外,译本中出现的“危害民国”“黑大褂黄绿制服”等,进一步引导读者对原文叙事中的革命者与压迫者形成更加清晰明确的识别与定位。
3 《肉刑》叙事重构的影响因素
译者的叙事立场是影响《肉刑》叙事重构的重要因素。杨刚于1905年出生在一个官僚家庭。“尽管家庭是革命对象且受到过革命的冲击”,中学时期的杨刚对革命活动已经有着很高的热情。1928年,杨刚进入燕京大学西洋文学系学习,不久后便“彻底背叛了出身的阶级”,加入中国共产党,积极参与革命事业[11]。在香港担任《大公报》“文艺”副刊主编的杨刚,对国内外反动派势力和国际反法西斯势力深恶痛绝,发表了不少“嫉恶如仇,浩气磅礴”的作品,被称为“浩烈之徒”“阳刚女杰”[12]。因此,作为一位坚定的共产党员和无产阶级革命者,杨刚根据自己的叙事立场,对《肉刑》进行叙事重构,《肉刑》的革命者叙事进一步凸显。
4 结束语
杨刚在自译英文短篇小说《日记拾遗》时,重新调整叙事特征,通过时空建构、对原文本素材的选择性采用、标示建构、参与者的重新定位等多种翻译叙事建构策略,凸显革命者叙事,从而实现其自译本《肉刑》的叙事建构。译者的叙事立场是影响《肉刑》叙事重构的重要因素。作为一位坚定的共产党员和无产阶级革命者,杨刚根据自己的叙事立场,对《肉刑》进行叙事重构。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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