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为长袖舞一种杂技化的延伸,盘鼓舞是汉代乐舞中颇具艺术价值的典型。汉画像中栩栩如生的乐舞形象,不仅再现了时代风貌,更为汉代盘鼓舞的研究提供了图像依据和形象映射。利用图像学、舞蹈身体语言学等跨学科研究方法,对现有出土的汉画像石与拓片图像等实物资料进行细致考察。文章通过对汉代盘鼓舞艺术风格和身体叙事的具体研究,探寻汉画像中盘鼓舞的艺术特征与审美文化,力求还原盘鼓舞的历史风貌。
关键词:盘鼓舞;画像石;汉代舞蹈
盘鼓舞因其踏盘、踏鼓而舞的表演形式而成为汉代舞蹈样式的典型,并深受群众的喜爱。如今,图像学、历史学、艺术学等多个学科的研究已经逐渐融合为一个有机的整体,以形象和舞姿为重点的舞蹈研究,更应重视与图像相关的史料。而汉代的画像石与画像砖的发掘,不仅丰富了雕刻艺术,还使得汉代乐舞由概念化变得具体且直观,汉画盘鼓舞的图像记载也为盘鼓舞的审美文化提供了典型映射。因此,对汉画像石等拓片中盘鼓舞的舞姿和艺术风格的考察,有利于更好地研究汉代乐舞艺术的审美文化,而对于汉代盘鼓舞身体叙事的具体解码,则为其人文内涵的把握增添史学意义和艺术价值。
一、汉画像中的盘鼓舞
(一)汉画像概述
作为“绣像的汉代史”[1],汉代墓葬中砖石上所呈现的浮雕线刻在历史遗存中逐渐成为一种独特的图像史证材料。这类材料在宋代凭借传统的捶拓方法逐步演变为平面图画,而这种便于从其原始环境中脱离进行传播的图像材料便被称为“汉画”。从广义上说,汉画涵盖画像石、画像砖、壁画、帛画、漆画、玉器装饰、铜镜纹饰以及器物的绘画或雕刻等多种形式;从狭义上讲,汉画主要是指汉代的画像石和画像砖。汉画像石是一种用于汉代地下墓室、墓地祠堂等建筑上雕刻画像的建筑构石;汉画像砖则是一种建筑用砖,其表面印有彩绘或雕刻的图像。这些材料总体构成了汉代形象的整体概念,与汉代文献、汉代考古三足鼎立[2]。
(二)汉画像的图像生成
每一种艺术形式都不可能独立生成,它的诞生必然与其所在的社会背景有着紧密的联系。在汉代,各种思想流派持续涌现,并在文化交流上不断碰撞出火花,人们对于生与死的观念便是其中一个交融的焦点。在巫术、道教观念盛行和儒家强调孝道的文化背景下,汉代人形成了关于死亡的观念,他们相信死后有知,认为人死后灵魂依然存在。因此,人们在汉画像石上雕刻歌舞,以祈求神灵的庇佑,这体现了一种对死者顺利升天的美好祝愿。汉画像石这种独特的艺术形式,通过图像传达出人们的美好祈愿,延续着儒家和道家关于生与死的互补观念。同时其雕刻内容所涵盖的天上和人间,塑造了汉代人心目中的神话世界。
随着文化的持续发展进步,儒家关于仁孝的传统逐步演变为厚重的葬礼习俗。单纯地将墓室设计成一个理想化的仙境,再也无法满足人们羽化成仙的心愿,汉代人对祈愿的理解已经触及到了更为抽象的层次。他们知道如何利用艺术这一媒介来传达其心灵深处的感受,因此图像所传达的象征意涵也随之诞生。汉代的舞蹈文化也是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诞生的,画像石上的舞蹈图像所包含的宗教和哲学意义,已经成为研究汉代舞蹈“灵肉合一”的关键部分。
(三)汉画像中的盘鼓舞及其分类
盘鼓舞是百戏舞蹈中的一种表演形式,其特点是将盘和鼓放在地面上作为舞蹈工具,舞者可以在盘和鼓的上方或围绕它们进行舞蹈表演。这类舞蹈主要依赖于七盘进行表演,因此也被称作“七盘舞”。关于盘子和鼓的数量以及它们的摆放位置,并没有一个固定的模式,舞者可以根据舞蹈的动作需求进行灵活调整。但是,盘鼓舞规定舞者必须边唱歌边跳舞,并确保充分地用脚击打鼓面。盘鼓舞的舞蹈形式包括独舞和群舞,其中独舞占主导地位,舞者包括男性和女性。在目前所有出土的汉画像中,盘鼓舞的舞姿、服饰和道具情况以及乐队形制都依然清晰可见。在保存完整的情况下,可以依据汉画像对盘鼓舞进行更好地复现。
盘鼓舞在汉画像石上呈现出三种类别:其一,踏盘为舞,盘口下扣或是上敞,数量有三、四、五、六、七盘;其二,踏鼓为舞,鼓的数量有一鼓和两鼓两种;其三,盘、鼓相组合,此类并没有固定的规律,盘与鼓的排列及数量具有不确定性,有一盘一鼓,也有四盘两鼓,同时还有双人盘鼓对舞。
二、汉画像中盘鼓舞的艺术风格
(一)动作风格
1.“踏盘”舞姿的呈现
抛巾展袖式。汉代女性在舞蹈表演时主要身着宽袖服饰,许多女舞者会选择手持长巾、身穿长袖,或是系长绸于衣上等形式。作为手臂的一种延长形式,长巾和长袖不仅使身体层面得到延伸,更使舞者的情感表达和心境投射无限扩展。舞者张开双臂,形成一种展开袖子的姿态,双手拿着双巾,无论是向上、向前还是向后抛出,都像飞鸟展开翅膀一样。从舞蹈技巧角度看,盘和鼓之间的横向移动需要双臂的伸展来维持平衡,这也为舞者的横向跳跃提供了有力的支持;从意境的角度看,抛巾展袖的舞蹈动作创造了一种横向的延伸,使得动作的语言变得更丰富,给人一种心情舒畅、意境宽广的感觉;从隐喻的角度看,抛巾展袖融合了盘鼓舞、长袖舞和巾舞等多种舞蹈元素,反映出汉代人渴望展翅高飞的心理。
回拧回望式。其舞蹈动作主要分为两大类:第一类是只表现回望,此时舞者的头部会朝着身体运动的相对方向进行回望,眼神望向七盘。这种回望不仅是一种舞姿造型上的回望,也是一种静态的表现,舞者会营造出一种回头望月的艺术氛围。同时在跨盘过程中刹那的回望动作,会给观众展现出一种瞬间性的追逐灵动趣味。第二类则是在舞者前倾动作的基础上进行的拧身回望,舞者的身体呈现一种既前倾又可拧的形态,这不仅增加动作的复杂性,还塑造了一种独具特色的动作审美取向。
2.踏鼓舞姿的呈现
倒立式。在鼓上进行倒立舞姿是踏鼓舞表演中的一个显著特点,这一高难度的动作增强了踏鼓舞表演的全面性和观赏性,其倒立式的舞蹈动作主要由男性舞者完成。从表演技巧的角度看,他们可以与杂技表演者媲美。舞者通过双手触鼓,用手敲击鼓面,动作既敏捷又迅速,舞姿也稳定有力。舞者的倒立姿势各不相同,有的身体朝向观众,有的身体背对观众,有的身体侧向观众,有的双腿是蛙形,有的双腿则在翻越时自然弯曲。
跗踏摩跌式。在踏鼓舞表演中,跗踏摩跌式是一种非常独特且令人震撼的动作,它的独特之处在于以一位舞者的身体来同时占据五鼓。跗踏是指舞者的脚和背部紧贴鼓面,摩是指舞者用手去摩擦鼓面,而跌则是指舞者身体向鼓面倾斜,展现出一种将要跌倒的姿态。如果说倒立式主要靠手敲击鼓点,那这一动作则是以手、膝和脚共同敲击鼓点。从艺术技巧的角度看,这种舞蹈动作的产生依赖于舞者出色的肌肉力量和高超的技巧;从视觉效果的角度来看,这一动作具有独特的视觉冲击力。
(二)审美风格
1.长袖细腰、柔雅清丽之美
汉代画像是在人们的丧葬需求基础上,结合汉代社会的各种生活面貌与审美追求所做出的综合诠释。在汉代画像中,女性盘鼓舞舞者独特的体貌之美主要通过长袖细腰来展现。汉画中对女性盘鼓舞舞者那种纤细腰窄面与明丽清艳的描绘,反映了汉代主流文化对于汉代女性身体美感的理解与偏好。
除了体貌衣着的视觉表现,柔媚旖旎的身体韵律也是盘鼓舞审美风格的特色之一。女性舞者们经常通过翘袖折腰的曼妙身姿来展现她们柔媚旖旎的身体之美,同时以妩媚带羞的柔情媚态塑造动态的氛围美。汉画像中的许多女性盘鼓舞舞者常常在脚踏盘鼓的同时,手臂向前绕袖抛出与观众互动,并用另一只手臂以袖掩面来展现羞涩神情。她们的袖子与手臂、头部与胸部、胯部与腿部呈现出一道道优美迷人的曲线,吸引着观众寄情沉浸。这种绰约多姿、翩跹如蝶的舞蹈作为民间乐舞的典型,是周礼所不能接受的“酣歌恒舞”。但是,审美风尚的演化为汉代乐舞创造了前所未有的自由空间,这使得汉代舞蹈在种类与技艺的多重维度上不断发展,并由此诞生出盘鼓舞。
不过,在重视儒学和礼仪的汉代,当女性舞者们的身体叙事进入到公共的空间视野时,她们的形象少了一些妩媚,变得更加内敛,她们将原本柔美的身体曲线转变为一种清新妙丽的优雅之风。女性舞者们以“外开内敛”的体态流露一种闲适与优雅,而这份含蓄与收敛,亦使其成为可在公共空间表演的“乐而不淫”的盘鼓女乐[3]。
2.舞技超群、悲剧崇高之美
舞蹈的美感与技巧是密不可分的,舞蹈的理念实践和审美提升都离不开舞者身体技巧的不断进步。盘鼓舞作为融合多种技巧甚至带有杂技化效果的高难度舞蹈,对舞者的要求极高。在汉代舞者中,能够演绎盘鼓舞的舞者被视为技艺超群的舞者。盘鼓舞通过舞者们在公众空间中所进行的独特的身体叙事,为观众营造出了一种崇高的审美体验。
掌握卓越的舞蹈技艺是汉代舞者改变命运与实现阶级跨越的关键途径,文献资料显示,汉代舞者的社会地位相对较低,甚至可以被随意交易。但如果舞者经过持续的舞蹈训练,能够掌握那些无人能及的技巧,那么其就有可能在众多舞伎中崭露头角,成为皇室贵族和官员们喜爱的对象,甚至有机会进宫成为贵族。正因为这种对于身体之美自上而下的追求逐渐成为一种汉代普遍的社会心理,所以舞者们都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来摆脱命运的束缚。舞者们为重塑阶级所掌握的高技巧性舞蹈体现了崇高的舞蹈审美,同时,“崇高是一切和它较量的东西都比它小的东西”[4],呈现为一种超凡脱俗的理念与感性。盘鼓舞的舞者们为了追求身体所呈现出的崇高美感,腰部纤细、身形流畅的体轻技巧成为汉代舞蹈的一种独特艺术美。当舞者们以其妙丽的身姿在盘鼓上舞动时,其体轻的灵动之美已然超乎时空,在观众幻想的世界中展现出一种超然物外的崇高感。此时舞者以轻盈之技所展现出的飘然之美,已经超越了宴饮娱乐歌舞所承载的简单个体叙事,而是展现了社会层面渴望羽化登仙的普遍理想。
与此同时,盘鼓舞也将汉代“以悲为美”的审美观念在舞蹈领域进一步发展。一方面,盘鼓舞中不乏将日月星辰等元素用作物美场景,以复现人们心中遥远浩渺的宇宙,并寄托无尽的情思;另一方面,受楚地祭祀传统与阴阳思想的影响,盘鼓舞中带有一种敬天畏人的神秘氛围,同时也塑造出了一种宿命悲剧的凄凉美感。
三、汉画像中盘鼓舞的身体叙事
盘鼓舞这一艺术形式,即便是在相同的乐舞图像中,因观众、时间和地点的差异,也可能出现主观表现的细微不同,但其客观内涵不会随意更改。通过运用语言学中的能指和所指的角度来解读盘鼓舞的身体叙事,可以更深入地理解两汉时期盘鼓舞的审美和文化内涵[5]。
(一)能指
盘鼓舞的舞姿体态作为视觉呈现的重点,属于能指的范畴,其高难度且精妙绝伦的舞蹈技巧,使舞者呈现出一种飘然灵动之美。如在河南南阳出土的盘鼓舞画像石中,独舞的女性一只手臂微微上翘,双腿以一种腾跃的姿态在鼓面上跳动。她的一只脚在敲击完鼓面腾跳而起时,另一脚恰好踩在鼓面上或盘上。双足会轮流进行弹跳,过程中不会有任何中断,并且两只脚不会同时落在鼓面上或盘面上。舞者迅速地敲击鼓面时所产生的声响,与乐队的伴奏音乐完美融合、互相衬托。舞者的身体动作既如同梁燕一般优雅,又好似天鹅一般轻盈。这令人惊叹的舞姿身形,正如傅毅所描述的:“姿绝伦之妙态,怀悫素之洁清。修仪操以显志兮,独驰思乎杳冥。在山峨峨,在水汤汤,与志迁化,容不虚生。”[6]舞者飘然妙丽、犹如白鹤的舞姿形象触动着观众的情致,使观众沉浸在令人神往的悠旷情境之中。
(二)所指
所指是通过语言所传达的实际内容,盘鼓舞图像中通过舞者形象和动作所展现的象征意义便是所指的一部分。盘鼓舞中所展示的身体语言依赖于特定的背景和语境,是基于汉代人生活的艺术化呈现。同时,盘鼓舞还体现了汉代人对宇宙的渴望和人神同体的向往,这些愿景便是盘鼓舞的所指。
汉画像中的盘鼓舞场景融合了先秦时期的礼乐审美观念与汉代的人文思想,呈现了以人为本的汉代社会景象[7]。同时,汉画像里的盘鼓舞也传达了人们对“人神同体”的渴望。盘鼓舞的起源是对神像姿态的一种舞姿模仿[8],而且盘鼓舞中的鼓和盘也分别代表天空中的日月星辰,这些元素共同融合成为宇宙天体。舞者在鼓与盘之间的跳跃,好似升仙后在日月星辰间的翩翩起舞。人与天之间关系的完全融合,象征着汉代人内心“天人合一”的美好愿景,使能指与所指都得以充分展现。
四、结语
汉画像石中盘鼓舞的形象大都充满着生机,气势恢宏,让人能够深切感受到汉代欣欣向荣的时代氛围。通过汉画像中盘鼓舞审美的探赜,可以从中窥见当时的文化、经济、民俗、祭祀等社会活动,并能够启发当代舞蹈的进一步发展,在艺术审美与人文思想方面都具有重要意义。
参考文献:
[1]翦伯赞.秦汉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7.
[2]朱青生.汉代图像中的乐舞形象研究[J].北京舞蹈学院学报,2020(01):29-31.
[3]高众.汉画盘鼓舞的舞人身份及其身体叙事[J].北京舞蹈学院学报,2022(05):43-53.
[4]康德.判断力批判(上)[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89.
[5]刘成纪.汉代美学中的身体问题[D].武汉大学,2005.
[6]李善注.昭明文选[M].北京:京华出版社,2000.
[7]耿君.汉代舞蹈审美文化研究[D].山东师范大学,2021.
[8]郑亚萌.汉代乐舞研究现状与反思[J].北京舞蹈学院学报,2020(01):41-46.
作者简介:
张文璇(2000—),女,汉族,山东潍坊人。云南艺术学院民族艺术研究院在读硕士研究生,艺术学理论专业,研究方向:文艺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