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上海孙中山故居是孙中山、宋庆龄婚后唯一的固定寓所,故居保留了孙宋婚姻生活的诸多见证物,尤以其卷帙浩繁的藏书最为珍贵。在5 000余册故居藏书中有两本特别值得关注,即孙中山题赠给宋庆龄的《汉文大系》第二卷及《中国的发展》(The Development of China)。《汉文大系》赠送于孙宋重逢之际,孙中山选择传统典籍来鼓励宋庆龄研习中国文学;《中国的发展》一书则体现了两位伟人婚后共同为革命奋斗的历程中互相促进、共同进步的场景,从书籍的主要内容、题签信息上可管窥两位伟人的读书志趣,以及孙中山对宋庆龄阅读习惯和革命思想的影响。
关键词:孙中山故居;孙中山藏书;宋庆龄
中图分类号:K82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5-6916(2024)12-0134-04
A Study of the Books Presented by Sun Yat-sen to Soong Ching-ling in Sun Yat-sens Former Residence in Shanghai
Liu Qingli
(Shanghai Museum of Sun Yat-Sens Former Residence, Shanghai 200020)
Abstract: Sun Yat-sens Former Residence in Shanghai, the only permanent residence of Sun Yat-sen and Soong Ching-ling after their marriage, has preserved many witnesses to their marital life, especially its numerous book collection, which is the most precious. Among the more than 5000 books in the residences collection, two are particularly noteworthy: the second volume of Hanwen Daxi and The Development of China which was inscribed by Sun Yat-sen to Soong Ching-ling. The first one was presented at the time of their reunion and Sun Yat-sen chose traditional Chinese classics to encourage Soong Ching-ling to study Chinese literature while the latter, The Development of China, is a reflection of their mutual promotion and progress in their revolutionary struggle after their marriage, and the books main content and the information on its inscription reflect their interest in reading and Sun Yat-sens influence on Soong Ching-lings reading habits and revolutionary ideology.
Keywords: Sun Yat-sens Former Residence; Sun Yat-sens book collection; Soong Ching-ling
孙中山酷爱读书,手不释卷,终生与书为伴。上海孙中山故居(原莫利爱路29号)是孙中山、宋庆龄婚后的寓所,也是他们读书、著述的重要场所。两位伟人在阅读习惯和志趣、革命思想及实践等诸多方面相互影响,书籍也成为二人之间的情感桥梁。孙中山在《家事遗嘱》中写道:“余因尽瘁国事,不治家产,其所遗之书籍、衣物、住宅等,一切均付吾妻宋庆龄以为纪念”[1],从遗嘱内容可知,孙中山在临终前将书籍视为第一位的遗产交付给妻子宋庆龄保管,足见藏书对他们的重要意义。
一、上海孙中山故居藏书概况
孙中山丰富的藏书来源于他一生的积累与收藏。孙先生藏书种类繁多,涉及政治、经济、军事、法律、社会、哲学、天文等多学科,卷帙浩繁的藏书对应了他博采众长的读书志趣及革命建设的终极理想。诚如孙中山所言,“于中学则独好三代两汉之文,于西学则雅癖达文之道;而格致政事,亦常浏览。”[2]48他从书籍中汲取养分,形成主义和思想,并付诸实践,指导革命和建设事业。上海孙中山故居现存的孙中山、宋庆龄藏书,共计1 932种5 230册,其中西文书1 528种2 029册,中文书389种3 143册,日文书15种58册。孙中山自言:“余之谋中国革命,其所持主义,有因袭吾国固有之思想者,有规抚欧洲之学说事迹者,有吾所独见而创获者。”[3]经年的阅读积累及社会考察是他的思想源泉,也成为其晚年的著述资源。对中西新旧之学去芜存菁、兼收并蓄,使得孙中山能超越同时代人,站在视野的制高点来审视世界。
二、孙中山题赠宋庆龄的《汉文大系》
上海孙中山故居现存的日文藏书《汉文大系》(第二卷),由日本近代代表性出版社富山房合资会社于1913年5月25日出版。孙中山于1913年12月赠予宋庆龄,扉页有孙中山的亲笔题赠信息:Rosamonde Soong,From Y.S.Sun,Tokyo,Dec,1913.(罗莎蒙黛·宋,自孙逸仙,1913年12月,于东京)。1913年夏,由于二次革命失败,孙中山等革命党人流亡日本。1913年8月5日,孙中山自我国台湾基隆港乘坐信浓丸,途经日本门司港,于8月9日抵达神户,并在萱野长知、松方幸次郎、犬养毅等友人的帮助下在神户秘密登陆。此次流亡日本,孙中山随身带有六个皮箱,日本警探以为“先生带了很多钱来,打开一看都是书……孙终日阅读书籍”[4]171,此后“终日读书”便成为监视密报中的高频用语。据《日本外务省档案》记载,8月9日至15日,孙中山匿居诹访山常盘花坛别墅期间,“除宋嘉树及其女儿和胡汉民访问外,未与其他中国人会见”[5],此处的宋嘉树女儿当指时任孙中山秘书的宋霭龄。8月18日,孙中山移居东京赤坂区海妻猪勇彦宅,8月20日、21日,宋嘉树均携宋霭龄前往拜访并议事。
宋庆龄于1913年春从美国威斯理安女子学院毕业,同年8月24日启程回国。为探望父母并谒见孙中山,宋庆龄取道日本,于8月29日抵达横滨。离美回国时,宋庆龄在给老师霍尔(即哈泽德夫人)的信中提到:“我带着给孙逸仙博士的一封信,还有给我父亲的六箱加利福利亚的水果。”[6]据《孙中山年谱长编》记载“30日晚9时50分,宋嘉树及其两位女儿返寓。应系指宋嘉树在横滨迎庆龄后,即挈蔼龄、庆龄抵孙寓”[7]。又据《孙文动静》载:“9月1日下午6时20分,宋嘉树的两位女儿和一个十二、三岁男孩(应为宋子良)离开孙住所到新桥车站。”而《宋庆龄年谱》则载1913年9月16至27日间,宋庆龄曾九次在父亲或姐姐的陪同下拜访孙中山,坚定地表示愿为革命尽力的决心[8]。9月18日下午4时10分,孙中山、宋庆龄与宋蔼龄共赴梅屋庄吉宅,与梅屋庄吉及其夫人相识。由此可见,在革命低潮期,孙中山与宋庆龄重逢并在短期内多次接触。期间,宋庆龄从父亲宋耀如和孙中山的交谈中“得悉我们的民国处在很大的危险之中,因为袁世凯想阴谋推翻它……我国民众之声被压制……孙博士的某些追随者,在绝望中把革命事业看作失败的事业而放弃了。”[9]《宋庆龄年谱》又载1913年12月24日,“中午12时25分,(宋庆龄)同姐姐宋蔼龄一起访孙中山,下午3时5分离去。”[4]70孙中山题赠给宋庆龄的《汉文大系》(第二卷)落款日期即为1913年12月,正是孙、宋在日本期间频繁会面交谈之际。
《汉文大系》是日本刊行的汉典丛书,共22卷,刊行于1909至1916年间,收录了38种中国典籍,由富山房出版,全书按四部分类,主要目的:一是系统性介绍中国古代典籍的代表作及精审性原注;二是向本国人介绍幕末到明治时期,日本邦儒的优秀成绩。《汉文大系》收录了多种唐宋时期的注释,同时收录清代学术成果,是当时最受注目的汉学丛书。1909年12月,实业家坂本嘉治马提议,教育家服部宇之吉将《论语集说》《孟子定本》《大学说》《中庸说》四书编为一册,作为《汉文大系》第一卷出版。服部宇之吉毕业于东京大学,曾任北京京师大学堂师范馆心理学课教师。该丛书的选目为中国古典知识系统的基本图书,是日本汉学成果的集大成者,有学者以学术事件为中心将明治时期的日本汉学史分为四期,第四期的主要表现即为《汉文大系》面世,足见这套丛书在汉学史上的里程碑意义。
孙中山题赠宋庆龄的《汉文大系》第二卷,主要内容为《笺解古文真宝增注三体诗笺注唐诗选》。孙中山13岁出国“见轮舟之奇,沧海之阔,自是有慕西学之心”[2]47。在他的知识结构中,无疑西学的影响更大,传统文化并不是最主要的部分,但他对基础典籍也有所涉猎。上海孙中山故居就保存有两套《二十四史》(涵芬楼版和竹简斋版各一套)、一套《四部备要》(中华书局聚珍仿宋版)。关于这套《汉文大系》,在邵元冲的回忆中:“日本当时出版了一套大部头的《汉文大系》,类似中国的《四部备要》,包罗很广,孙中山虽然经济不宽裕,但还是买了一套,坚持每天阅读几卷。”[10]日本警探秘报也证实,“1914年6月18日,神田区神保町富山房派人给孙中山送来《汉文大系》18册。”[4]399孙中山题赠宋庆龄的这本《汉文大系》为1910年出版的第二卷,题赠日期为1913年12月,当不属于1914年被日本警探监视到的这次送书。可见,孙中山是提前从出版社得知新书的出版计划并预定,富山房会社也会在出版后分批次及时送达,这与孙中山喜欢购买最新出版图书的习惯也是相符的。
宋庆龄在威斯理安女子学院主修文学,孙中山选择《汉文大系》在专业和志趣上有契合之处,亦有鼓励宋庆龄多研习中国文学之意。宋庆龄生活在世界近现代文明与中国传统文化相互碰撞的时代。宋耀如尊重男女平等、个性自由等教育理念,给予宋庆龄最初的思想启蒙。宋耀如把子女送到美国接受现代教育,却从不鼓励他们定居国外,为不使子女们失去民族性,他聘请中文家庭教师,让他们接受中国传统教育。留学时期的宋庆龄常与父亲通信,宋耀如不遗余力地强调要学习中国历史、关心国内局势。宋母倪珪贞是明代著名学者徐光启的后裔,自幼“学习书法,读经书”,也教导子女学习中国传统文化和礼仪,要求“书法必须勤奋练习,还要在古典经著方面进行严格的训练”[11]。在这样的家庭教育背景下,宋庆龄站在中西方文化的交汇点上,很早就意识到东西汇融、文明互鉴的重要意义。据宋庆龄回忆,她本欲返美继续攻读新闻学,以便了解中国的真正事实和形势,然而宋耀如身体欠佳,未能成行,遂在家学习中文。此间,孙中山非常关心宋庆龄的学习和活动,曾将一些中国文学方面的书籍赠予宋庆龄,以鼓励她学习中文[8]。这样的指点和帮助,印证着彼时二人之间亦师亦友的关系,因此孙中山将自己所读过的新版好书推荐给宋庆龄也就不难理解了。1915年11月18日,新婚不久的宋庆龄致友人阿莉信中所言:“我的丈夫在各方面都很渊博,每当他的脑子暂时从工作中摆脱出来的时候,我从他那里学到很多学问。我们更像老师和学生。我对他的感情就像一个忠实的学生。”[12]
三、孙中山题赠宋庆龄的《中国的发展》
上海孙中山故居保存的另一本孙中山题赠宋庆龄的书籍为英文版《中国的发展》(The Development of China),出版信息为Boston:Mifflin.Houghton Co.,1917。该书的题赠时间为1920年4月,扉页上有孙中山亲笔手书:To my wife,Rosamonde.Y.S.Sun,April,12,1920(给我的妻子罗莎蒙黛,孙逸仙,1920年4月12日),并钤阴文“孙文藏书”印。
此书作者Kenneth Scott Latourette,中文译作赖德烈(1884—1968),美国知名历史学家、耶鲁大学教授、20世纪美国最著名的东方学家。赖德烈于耶鲁学习期间主修远东史,师从美国的“汉学家之父”卫斐列(Frederic Wells Williams),1909年通过了题为The History of Early Relations between the U.S.and China(1784—1844)的毕业论文获博士学位,自此开始对中国问题的研究。赖氏治学严谨、著述等身,是20世纪20至50年代美国中国学研究的中坚力量,曾于1910年至1912年间在长沙雅礼会做教育传教士,在研究中国的同时致力于并把中国知识介绍给美国。因其早年在中国的经历,赖德烈尤其关注中国历史文化与中美关系史的研究,曾著有The Development of China(《中国的发展》,1917),The Chinese:Their History and Culture(《中国人的历史与文化》两卷,1934),The China That Is to Be(《未来的中国》,1949)等一系列中国学著作。
赖德烈对近代中国历史文化的研究主要以“他者”的视角分析中国与西方文化关系的互动,以及中国文化发展的可能道路等问题为主。他曾把传教事业作为生活的重心和学术研究的桥梁,因而对于有一定基督教信仰基础的革命领导者孙中山抱有好感。在日本学者石川祯浩的《“华人与狗不得入内”告示牌问题考》[13]一文中,考释该公园辱华告示牌为二次表述时,除引用日本学者内藤湖南的《燕山楚水》中相关内容之外,还提到了《中国的发展》是较早刊行该说法的英文著作,并在中国告示牌传闻中扮演重要角色,书中指责欧美人在中国的蛮横行为。“更糟糕的是,在中国第一大商埠上海的外滩公园,挂着‘华人与狗不得入内(Chinese and dogs not admitted)的告示牌。”[14]石川祯浩认为,据上海孙中山故居藏《中国的发展》可推断当时精通英文的知识分子阅读过此书。该推断在孙中山的演说中得到印证,1924年11月25日,北上途经日本的孙中山出席由东京、大阪、神户国民党组织举办的欢迎会,发表演说时提到“上海的黄浦滩和北四川路那两个公园,我们中国人至今都是不能进去。从前在那些公园的门口,并挂一块牌说:‘狗同中国人不许入,现在虽然是取消了那块牌,还没有取消那个禁例。”[15]可见在此问题上,孙中山曾受赖德烈该书影响。
这本《中国的发展》题赠时间为1920年4月12日,正值孙宋婚后寓居上海的稳定时光。此间孙中山潜心著述,并于1920年完成了The International Development Of China(《国际共同开发中国实业计划》)英文版的写作。《实业计划》与《中国的发展》两书英文名非常接近,孙中山与赖德烈在各自书中所关注的问题也有一定的重叠,孙中山详细阅读过此书的可能性进一步增加,赖德烈在书中对中国问题的研究很可能成为孙中山写作《实业计划》的参考资料。彼时孙宋结婚已近五年,在孙中山的引导下宋庆龄渐渐从学生成长为得力助手。透过此赠书之举,便能感受到两位伟人共同为革命奋斗的历程中互相促进、共同进步的场景,也可管窥孙中山对宋庆龄阅读习惯和关注方向的影响。
当然,孙中山在读书上对宋庆龄的指导和影响当远不止于此,从其他史料中还可看到孙中山将最前沿的知识推荐给宋庆龄。如1918年7月26日,孙中山致函孙科,谈到读书问题时说:“父看过后,已交孙夫人看。彼看完再传之他人,实近日父得阅一书为Cell intelligence,the cause evolution。其思想为极新,驾乎近时学者之上。待孙夫人看完,我当寄来汝。汝可译之,亦可开中国学者之眼界也。”[16]由此函可见孙中山有将自己阅过的好书介绍给宋庆龄及其他人的习惯,函中所提及的书籍即法国生物学家N.Quevli(圭哇里,《孙文学说》译奎弗利)所著Cell Intelligence(《细胞的智能》)。此书在《孙文学说》中也有提及,孙中山以圭哇里的细胞学说解释孟子的良知良能说,进而阐述“生元有知论。”该书今也保存于上海孙中山故居,按上函所言,孙中山本欲在宋庆龄看完之后寄给孙科,至于何种原因导致未能寄出,暂无从稽考,但宋庆龄在孙中山的指导下阅读过此书应是无疑的。
四、结束语
孙中山与宋庆龄十年婚姻期间,宋庆龄十分欣赏孙中山对中外文化的吸收与借鉴,她曾引用过同盟会会员仇鳌对孙中山的回忆:“十三经、二十四史、中外政治经济书籍……他经常读书、手不释卷;融会贯通,能得要领。”[18]对年轻的宋庆龄而言,从孙中山处获得的指导与传承,对她在读书志趣、思维方式及革命思想上都有很大的影响,是支撑她此后独立走上政治舞台的重要力量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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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刘青莉(1985—),女,汉族,重庆人,单位为上海市孙中山故居纪念馆,研究方向为近代史、博物馆学、艺术史。
(责任编辑:杨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