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积或飘逝

2024-06-21 04:04李登建
山东文学 2024年6期
关键词:王云孙涛门楼

李登建

又起门楼

去年秋天我回老家,在祖传宅基地上“大”兴土木,盖新屋,砌院墙,大门由原来的朝东开改为面向南大街。这样,按新村规划,正好和向和的大门并排着,中间只隔一条两米宽的胡同。起门楼那天,我因一件特殊事儿外出,等回来一看,门楼明显高出了向和的大门。我想,坏了,但却已无法改变,这是哥哥要的结果。在乡村,一般盖新房都比周围的房子高一点,客观原因是房子越盖越好,主观原因则是,总以为房子高,占了好风水,吉利。

我盖北屋那几天,向和的老伴不时蹲在大门口,瞅瞅,望望,她什么也不说,其实是看我的屋、墙会盖多高,我懂得这些,向匠人提出要求,主屋和院墙都不要超过她家。她眉梢眼角都是笑,见了我很亲热地喊“叔叔”(虽然她比我年长,排辈分却叫我叔)。现在门楼突然往上蹿了一截,她脸立刻就拉长了。

哥哥白黑盯在工地上,好多事他就代我定了,他当然是为我好,一辈子能盖几回屋啊,盖就盖得排排场场、体体面面的。你盖的新屋还不如人家的旧屋,街坊邻居也会笑话。另一方面,也不排除他有借此发泄一下的成分。哥哥这些年累死累活供三个孩子上学,上完学又给他们找工作,找了工作又成家,成家后又买楼,油一点一点榨干了,村里好多人家都盖大厦檐屋、高门楼,哥哥却还住在我父母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盖的那七间土坯房里,大门也没换,门两边砖垛子上面连根横梁也没有。他说这是“通天门”,意思是可以通天,威力无边,实则自己解嘲而已。哥哥知道他的老屋成了村里的“文物”,人们看不起他,现在他的弟弟搞“基建”,他要借这个机会,把门楼盖得高高的,在村人面前昂一昂头。

他这一昂头却让我为难了,我不好意思见向和老两口了。我是无意与向和争高低的,我们之间也没有高低可争。我在滨州工作、定居,虽然在老家盖屋,但不打算回来常住,向和七十岁整,在家务农;我儿子执教于一所大学,手握的是一根教鞭;他女儿有几排鸭棚,养鸭养家。可以说我们是两股道上跑的车,没有交集的地方,何况我也不信风水这一套。但是,这些,我却不好对向和解释,你解释他能相信?在乡村,人们普遍在乎这一点。你房子高了,人家的房子自然就低了,你就压住了人家的好运,原来的好邻居就成了仇家,有的还大动干戈,打得头破血流,据说五六年前李诚和于合子两家就曾因大门的高矮动了铁锨、铡刀。

我可怎么化解郁积在向和胸中的结?

今年夏天我回故乡闲居的时候,车在大门口停下,看到向和正在他的大门顶上拆花墙,我跟他打招呼,问他做什么,他说要拾掇拾掇大门。我明白了七八分,没问下去。向和的大门是前几年盖的呀,门把子外表是农村少见的绿色水磨石,顶部花墙贴的是马赛克,并且用红黄蓝不同颜色拼出了“梅兰竹菊”图案,当时很入时,现在看也不落伍,但是与我大红瓷砖到顶、嵌着“祥和人家”四个金字的高大门楼比,确实有点寒碜了。又由于花墙的镂空,显得不那么坚实、庄重,清新雅致有余,华贵气派不足。但如果我的大门不盖得这么高,向和肯定不会再折腾;是我的高门楼让他感到压抑了,让他有了一种受“欺压”的感觉,于是憋着一股劲儿,非重修大门不可。我能想象到,向和经历了一个很痛苦的心理过程,多少个夜晚被折磨得睡不好觉,毕竟不是年轻力壮的时候了,兄弟一人,没有帮手,在这事儿上女儿又不顶个人用。重修大门需要一笔钱,他家境也不是多么宽裕。

明天正式动工,今天向和做些准备工作,最主要的是拆掉花墙,要是瓦匠、壮工来给拆,得多支工钱。所以向和不顾年老体衰,爬上墙头。他拿一根铁棍,把砖撬开,一块一块往下扔。这砖块块块都砸在我心上,是我给他带来这不必要的麻烦。我说帮帮他,他头也不抬,边干边说不用我插手。我看了一会儿,无趣地退回来。

晚上,向和家有酒场。过去向和家请客,如我正巧回来的话,他会邀请我去喝两杯,村人对在“外面的人”总是高看一眼。这次他却没请我,我听出他请的是李三爷,李大桩,还有瓦匠王强等人。肯定是商议盖门楼的事,可能主要是商议如何对付我的大门。我望着向和院子上空那一汪漾动的灯光,猜测他们议论的结果,心神不宁,如果向和盖门楼也高出一大块,我可怎么办?难道我也重修不成?原来我内心深处也迷信风水!

第二天一大早,向和家门口就响声大作,拖拉机送来沙子、水泥,小三轮送来瓷砖,搅拌机隆隆地转起来。壮工们吆吆喝喝扎架子,匠人喊着要砖要灰。好多人跑来围观助阵,来来往往的人都停下说两句话:

这门楼可是得盖得高高的。

门楼高,人旺财旺。

可得比那边高出一块啊。

他们说的“那边”就是指我的大门。

人这一辈子,就是要个脸面,争口气,可不能活得太窝囊。

这话好像是一位长者使劲攥着向和的手说的,声音低沉、沙哑。

这种情况下我是不好出门的,我出门会很尴尬,也扫大家的兴。人家当着我的面怎么说?那一天我像一个罪犯一样把自己关在家里,没敢开大门。外面的热闹我却听得清清楚楚,好多悄悄话都针一样扎我的耳朵。我并没有生气,我想应该允许乡亲们畅所欲言(谁也挡不住),乡亲们就是这样,你有喜事他恭贺几句,你有难处他长叹一声。这里面包含了他们的感情倾向,比如对弱者的同情、祝福等等。这是一种很有意味的乡村文化。

半下午的时候,我从窗口看到,一只吊车的巨臂伸向高空,把预制的檐板吊到垒好的门楼顶上。接着,一串鞭炮炸响,同时响起“起门楼了,起门楼了”的欢呼声。

门楼矗立起来,向和又在门前卸下半罐混凝土,垫高门台。傍晚竣工,晚上大宴宾客,庆祝胜利。

我在院子里不知站了多长时间,一直等到向和家酒宴散了,听向和用兴奋的声调送走客人,哼着小曲在门口呆了一会儿,回了家,关了门。一点动静没有了,我才贼一样地溜出来,借着路灯灯光端详向和家的门楼。门把子在原来的水磨石外面,又贴了宽幅大红瓷砖,檐板四周镶了紫红瓷砖,活像一顶大盖帽。门楣上方也嵌了四个金字,是“前程似锦”。目前乡村就时兴这样式。但出乎我意料的是,那门楼并没有直上云天,而是和我家门楼的高度差不多。站在他那边看,他的门楼略高,我的门楼略低;若站在我这边看,则是我的门楼略高,他的门楼略低;只有站在中间,才能看出比我家的门楼高出一丁点儿,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一丁点儿。处理得太艺术了,太巧妙了。我站在这边看看,又站在那边看看,再到中间凝视一番,我打心底里赞叹乡村的智慧,也折服于乡村的宽厚……

少一把椅子

曾听到一些忠告,千万不要回老家居住,左邻右舍,老亲新戚,你和谁近和谁远,关系不好处理,时间一长,陷进去,麻烦大了。

我想,我又不在老家常住,与人交往能保持适当的距离,就把这类忠告当成了耳旁风。实际情况也是回去的次数并不多,一般一月一次,每次也都住不久,顶多五六天,可说是蜻蜓点水。然而,即使如此,还不到两年,我已感觉搅在一泥淖里。

让我始料不及的是,我的回村闲居,使我家族内的力量对比发生了改变。我哥哥这个本来被边缘化的人,又重新回到了“中心”位置。哥哥已经七十多岁,七十多岁的人不是胡子一大把,当了老爷爷,在族里成了长辈,受年轻人尊敬吗?那是过去,现在的年轻人可都是“超”现实主义者,他们看的是你有没有钱,有没有大房子、高门楼,或者你有没有一个在外面混得好的儿子、女儿。你要是什么都没有,那你越老在他们眼里越没有价值,他们见了你会以为你耳聋,不搭理你;以为你老眼昏花,看不清他们,也就完全无视你的存在。就连大年初一也忘记给你拜年,你可不要傻等,他们早跑到有钱有势的人家去了。我哥哥原是什么都没有的,但前些年我嫂子的娘家侄子在相临乡镇工作,小村人信息很是灵通,并暗暗传递这个信息。哥哥虽然没享受到什么“香火”,朝他作个揖的人却不少。不想,去年侄子调到了沾化县,沾化县离我家乡二百多里,乡人是能精确地计算出这段距离的长短的,那本来就远的关系加上这么远的距离,就几乎近于无。哥哥受人冷落也就很正常,本家兄弟们也疏远他,表现最明显的是,自登福哥去世,本家兄弟中数哥哥年长,先前大家凑一块儿喝酒必请哥哥,如今人们有酒场不再叫他,说他年纪大了,晚上不宜出门,在家歇息、早睡觉为好。

我回来,先是在哥哥家喝酒时要邀俩本家兄弟,本家兄弟请我时自然也邀上哥哥,如此“滚雪球儿”。我摆的酒场最多,邻村西闸子庄开了一家泰昌饭店,饭菜比城里实惠,这让我看到有便宜可赚,动不动就从那里订一桌——泰昌饭店在西闸子庄东头,举步即到,不用动车,喝完酒走回来,路上大家又喊又唱,手舞足蹈,我找回了当年在故乡喝醉了酒的美妙感觉——我请客回回都落不下哥哥,而且不是哥哥坐上面椅子,就是委托他当主陪,把话语权交给他。哥哥多少年来一人在家,势单力薄,现在身边有了亲兄弟,说话气也粗了。早年他喜欢读书,《三国演义》《西游记》《红楼梦》《水浒传》翻得少皮无毛,书里的话还没全部忘记,偶尔拽出两句之乎者也,这份才气又是本家兄弟们不能比的,他们就纷纷向哥哥敬酒。有几分得意的哥哥不一会儿就带了几分醉意,频频举杯,结果是常常喝大,惹得嫂子不高兴。

哥哥和堂弟登勇之间存在冲突,起因可能是最初我们村就哥哥做暖瓶生意,独此一家,别无分店,买卖当然不错。后来登勇又与淄博暖瓶厂挂上钩,口头签订了你送货我代销的协议,也买来一辆三轮车四处串乡,这无疑抢了哥哥碗里的肉。这些纠纠葛葛我过去也听到一点,就在我琢磨拿什么态度对待登勇的时候,登勇做了一件给我“铺台阶”的事:我在宅基地上盖屋,李连海组织施工,登勇加入了他的工程队,实际是从我手里拿走了四千多元钱。街坊邻居都认为这个钱登勇不该挣,登勇自己也拿得不理直气壮。中午饭我从饭店给工匠们订了大包子,送大包子的电车一到,人们就停下活,擦擦手上的泥灰,在墙阴里大口吞咽。登勇却不好意思蹲在这里,而是回家吃。盖完屋,他渐渐不好意思见我的面,躲着我走。

我很轻易地找到了不请堂弟登勇喝酒的借口,别的本家兄弟请我喝酒,也不叫登勇。这样,登勇被排斥在了我们家族之外。

有本家兄弟说登勇话太多,酒桌上说话像开机关枪;又有的说他“开机关枪”时喷唾沫星儿;还有的说他夹菜,筷子好在盘子里乱翻……大家列出一条条不愿和登勇一起喝酒的理由,但我心里明白,他们,包括我,嫌弃登勇的真正原因其实不在这里。登勇是我叔叔的大儿子,据说叔叔年轻时候就是个赖汉子,干活不中用,在生产队里遭人歧视。有一年冬天到外地出河工,包工到人,每人两锨把宽,别人都推完土方回了村,把他一个人撂在工地上。他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连急带累,出了毛病,自此疯疯癫癫、浑浑噩噩,更不被当个人看了。婶子眼近视,那年月眼近视在农村就是大缺陷,婶子姓楚,人们背后称她“楚瞎子”。这样一个人家的孩子,从小就没能在村里站直身子。到了找媳妇的年龄,媒人都不上门帮忙,三十多岁才娶到一个病女人。兄弟媳妇患的是遗传糖尿病,婚后不几年就得了并发症,花了不少钱也没治好,给他留下一腚饥荒和一个病儿子驾鹤西去。

不同于我那一生窝囊的叔叔,登勇这些年一直在咬着牙挣扎,他要活出个样儿。他很勤劳,能吃苦,干建筑,卖暖瓶,瞅准机会贩趟菜。挣了钱,翻盖北屋,修门楼,家里见起色。他有年龄优势,情商也不低,也擅长和族里兄弟们搞关系,兄弟们在慢慢接受他,这与哥哥的逐步退出“历史舞台”形成了对照。可就在这时候,我回来了,族里兄弟们又呼啦啦向我这边倾斜,向哥哥这边倾斜。

街口老槐树下,老头儿老婆婆,三一堆,五一伙,坐着小马扎,乘凉、拉呱,外加“放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哪座宅院里有动静,谁家的狗窜过大街,都瞒不过他们。这里收集的信息又迅速扩散到村子各个角落。我请本家兄弟们到泰昌酒店喝酒,大家在我门口汇合,你呼我唤,特别是登银的大嗓门能穿透两条胡同。登勇不管是待在家里,还是外出串乡,都很快就能知道。登勇知道后心里肯定不好受。

说不清从什么时候起,我心里竟也跟着不好受了,且隐隐地疼。我开始反思,我觉得我欺负了一个最弱势的人,我伤害了一个不该伤害的人。他刚从黑暗的渊底爬上岸,我又一棍把他打了回去。我的残酷、凶狠不可原谅!我对他来挣我的钱也没了怨恨,他是为穷所逼,一时“糊涂”,并非不重亲情;这是他的劳动所得,合理合法,没有什么不应该。何况他为此牺牲了自尊,那段日子他在工地上推灰、运砖,一个人顶两个人,那么卖力,他是在弥补什么吗?当然,这里也一笔一画地写出了他的尊严,这是事情的另一面——工程结束的时候,他站在我的对面,红着脸说,哥,以后有体力活,喊我一声!

本家兄弟们在很投入地压指、划拳,我的思想却开小差溜出去很远,我想我得赶快把登勇请来喝酒。我眼前出现了幻觉:圆桌围了一圈人,登勇也在其中。欢笑的脸都涂了油彩,像一簇簇火焰,很美。圆桌坐满了人才好看,才真正是一个圆。半晌,我揉揉眼,再瞧,桌子一边有个掉了一颗牙一样丑陋的豁子,唉,那里少一把椅子……

“借花献佛”

你要多少工钱?用管饭吗?这是我给瓦匠刘书打电话。去年秋天,我在老家盖了一座房子,今年春季回来装修,洗手间墙面贴瓷砖,水叔事先为我联系好了本村会贴瓷砖的瓦匠刘书,但一些具体事项还得我和他直接交涉。

水叔就在我身边,他眼睛瞪得很大,惊讶我问得这样直接,尤其是关于“管饭”的问题。农村现在盖屋修房时兴包工,本来把活包出去,支工钱就行了,可是还是少不了管饭,至少干完活请工匠喝酒。谁都知道这有点亏,可谁都不好意思不这样做。水叔说,这一点,主家和工匠订活时是不说开的,明说显得没有情分,面子上不好看。我在城里生活多年,不懂乡村的规矩。

第二天不到六点,刘书就跑来,要和我去镇上建材市场选瓷砖。其实瓷砖我已选好,一个电话商家就会送来。但刘书和我再去一趟也有好处,毕竟他是干这一行的。可是到了那里,他的兴趣却在和老板娘说话上,问有没有新型扣板,水泥又涨多少。我听出他给她介绍过客户,她给他联系过活。我也能猜到,他介绍客户进料,老板会把对客户的优惠转给他。包工头和建材商几乎都是这种关系,所以有人曾建议我自己进料,说自己进料省钱。

还好,刘书认可了我选的瓷砖,老板娘差人把它装上刘书的三轮车。

我们回来时见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子站在院子里,刘书说这是他老婆,给他打下手,这个活得两个人干。我订活时刘书可没说这个呀。本来我哥哥准备来当小工,刘书说不需要。现在他带着老婆来了,这意味着我得再支一份工钱,但来了就得留下。

我离开村子已四十多年,村里四十岁以下的人和这些年嫁到我们村的媳妇我都不认识,这女子也看着我眼生,我们相互礼貌地点点头,她就去和灰了。

刘书在客厅铺好的瓷砖上走来走去,像寻找什么。他脚下一块瓷砖咕咕地叫起来,刘书脸上飘起一种很得意的笑。他反复踩着这只“蛤蟆”说,瞧这手艺!当初铺地板砖没用刘书,是另一个包工头带人干的,同行是冤家,刘书故意损他们。

刘书身材矮胖,腆着将军肚,平时这肚子给他增添了几分气派,贴瓷砖它却成了累赘,特别是贴墙根的瓷砖——这回轮到他当蛤蟆了——他蹲在地上,肚子里的蛤蟆被压扁,腮帮子却鼓起来。往高处贴就好多了。他真是个好瓦匠,动作麻利得很,在瓷砖背面摊匀灰,四边一抹,贴上墙,用泥板推拥,皮锤敲打,眼睛找平。这时候他眯起一只眼,那束光就像打出去的墨线,把没冲齐的地方调整过来,再铲灰填入瓷砖上端的空隙。手轻轻一拂,他站起来。贴两块瓷砖他就要抽支烟,今天就贴一个洗手间,很轻松,他不慌不忙,从容镇定。磨蹭到下午四五点,那样拿一天的工钱才心安理得。

他老婆一言不发,忠实地守着那堆胶粉灰浆,听他一声吆喝,就及时送到他手边。他们配合很默契。

我回到故乡,添了一个毛病,和人说起话来就问人家是谁,对女人则问娘家是哪个村。我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难题:村里的人几乎都认识我,可我却不认识他们。记忆力又蜕化得十分糟糕,问一遍认识了,再碰见却又想不起来。一回认不出还可解释,两回认不出,你怎么解释人家也不相信。尤其前段时间,因为疫情,大家大都戴口罩,露在外面的那些相似的眼睛、头发,常常让我陷入尴尬境地。而我一个强烈的愿望是,及早认识全村人。

现在我问刘书他老婆,你是从哪个村嫁来的?不想她脸腾地红了。倒是刘书接上话茬说,你老李家的闺女,她是你芸子妹妹。

原来她是湖叔的小女儿。湖叔和我是一个家族,并且很近,小时候过年我到湖叔家给老奶奶磕头,老奶奶都给我两毛或五毛压岁钱。记得那些年我家屋顶漏雨,墙脱了皮,我父亲都是找湖叔和海叔来帮着修缮。晌午头,湖叔和一大堆黄泥,顶着太阳泥墙,他的臂膀特别宽大,长长的胳膊像大鸟的翅膀,那泥板翩翩扇动,一会儿就泥好一大片墙壁。泥完墙,他再回家打个盹,还误不了下午上坡。那时邻里间帮工没有支工钱这一说,都是你帮我我帮你。我前天回来见湖叔坐着马扎子,在他家门口乘凉,我慌忙下车和他说话。湖叔已是古稀之年,身子骨不多么结实,勉强能站稳,当年那个铁塔汉子哪里去了?我好为他惋惜、难过。

我是听说过湖叔的小女儿叫芸子的,可对不上号;但她应该知道我。她不认我,可能她对来挣我这份钱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装哑巴,“蒙混过关”。

说破这层关系,短暂的难堪之后,芸子反而“解放”了。她很能说,问我这,问我那,哥哥长,哥哥短,和我很亲的样子。越说越近乎,竟有些激动,脸上飞着一片红霞。我也有一种多年寻觅、终于见到自己妹子的惊喜,和她说了很多我在外面工作、生活的情况。

芸子说起来就停不下:现在农村人也爱美了,贴瓷砖、吊顶子、挂墙裙子……活不断,他们挣了俩钱,在镇上买了楼,因为婆婆八十多岁了,不能上下楼,又得有人侍候,所以他们还没去楼上住。另外如果住楼,一些工具也没处放。她说孩子读四年级了,每年学费交不少,学习又不好,还不如早下来干建筑。她姨才六十多,癌症后期,没钱做手术,就在家等着咽下那口气。南坡里那座铁塔是魏桥创业集团架的,往青阳炼铁厂送电,青阳炼铁厂以后就不用县电力公司的电了,县电力公司和魏桥创业集团打起来了……

水叔来看我装修的进度,见证了我们“兄妹相认”的一幕。水叔走时我跟到院外,向他请教怎么支付给刘书工钱,我担心他们不收。水叔大笑,说我太书生气。哈哈哈,他们不收?你给再多他们也敢要。他说去年他装厦檐就是包给刘书的,可被刘书坑得不轻。水叔和刘书的老丈人湖叔还没出五服,比我更近,这我清楚。水叔还说,现在村里都这样,认钱不认人,大光开小卖部,他三奶奶去拿了个灯泡,也要钱。我听了,一股凉风从我脊梁沟溜过。

干完活,我把工钱发到刘书的微信上,刘书轻轻一点就接收了。芸子妹妹在一旁看着,夸我出手大方。

晚上,我在泰昌酒店请刘书夫妇吃饭,他们欣然接受。我也请了水叔,宴席上大家说说笑笑,其乐融融,真像一家人。刘书喝酒很是豪爽,杯子倒得满满的,朝着我,举起来,哥,我借花献佛,敬你一杯!

三 通

我故乡这个名不见版图的小村,说不定哪一天也集体搬迁、上楼、进社区。它将像邻村柴家庄一样,一夜之间消失得无踪无影,一片青青的禾苗覆盖了旧址。此时,我却还在祖传的老宅基地上,斥“巨资”建新房、拉院墙、修门楼,我是想挽住最后一缕乡村的风,晚年享受一下田园生活。在城市呆了四十多年,退休后落叶归根的情结越缠越大。但事实上,回村居住已不习惯,头几天还有一种新鲜感,不久便觉寂廖。好歹我很快找到一个合适的频律:一个月回来一次,一次住五六天。这样既消解了乡愁,又不致于成为“负担”。不过,有时候我也内疚:你的乡土情怀不纯粹,你对故乡的感情是虚假的,你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你叶公好龙,你不觉得羞耻吗?

去年疫情暴发,村子很长一段时间封控,我只回来四次,每次回来也都是忙房子装修。刷墙,安门窗,铺地面,卫生间墙壁贴瓷砖,以及购买家具、炊具和各种日用品。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建设一个家不是那么容易。其实,我费脑筋最多的还是院子怎么布置,哪里种棵树,哪里栽什么花,哪里摆放一块泰山石,我的心被这些细节塞得满满的,没有一丝缝隙。我疲惫并快乐着,也快乐并疲惫着。天天处于“构思”“创作”状态,无暇顾及其他。今年,小家已具初形,可以告一段落了,精神自觉不自觉地松弛下来,有了闲情逸致,计划到村子里好好转转,坐在街头那块大青石上回忆回忆小时候被它“咬”破头的情景。却不料,竟又节外生枝。

由于去年村里还没通自来水,我只好在窗下打了个小井,买来压力罐,用压力罐往太阳能热水器里提水。今年,行第一场春风时,刮来一个“村里要通自来水”的传闻,这个叫人半信半疑的传闻,传来传去,在风里打了个滚儿,竟变成了真的,说不清在什么地方停留了半个世纪之久的那泓清水,忽然间就曲曲折折飘飘忽忽地游了过来。我自然不能辜负了它,毅然决定撤掉压力罐,把它直接嫁接到太阳能热水器上。我与去年卖给我压力罐、太阳能热水器并给我安装的孙涛联系,孙涛是我们村人,三十多岁,按辈分叫我叔。孙涛说他正在一座刚矗起来的楼上干水暖,近几天腾不出手。我说这个活很简单,晚上来干也行。他说在镇上住,下班很晚,再说,晚上干活也干不好。我再三坚持,他答应星期天中午抽个空过来。这天是星期五,我在后院种了四棵小树,在前院又栽了两墩竹子,剪了月季的枝条,把黄杨的干叶子一片一片摘掉,好不容易等到星期天中午,孙涛却没来。到了一点半,我又给孙涛打电话,孙涛说,叔,实在对不起,这边活还没干完,真的走不开。我问什么时间能来,他说说不准,恐怕十天内不行。

我在老家一次住不了十天,暂回滨州,十天后再跑一趟?滨州离这里二百多里呀!我想到了水叔,当时是他把孙涛推荐给我的,我可通过水叔做孙涛的工作。水叔一个人在家里铺地面,浑身是土,脸上沾着灰,很费力地直直腰。他叹息现在用工太贵,用不起了,只好自己动手。听了我的诉苦,他问我,买压力罐和太阳能热水器的账结清了没有,我说结清了,我买东西从不欠账。他听后反而皱起眉头,说这不好办了,如果当时不给足他钱,出了毛病找他他才会痛痛快快地来。我说这次改管道是另一回事,我是要另付钱的。水叔说,你这个活太小,他收钱可能不好意思,不收钱又觉亏得慌,所以干脆说忙,过不来。哦,我若有所悟。

在为水管改道找不到人急得团团转的时候,我又意外地发现,去年夏天客厅吊的顶子,装饰板接头处开裂了,两条宽宽的缝隙像张大的鲶鱼嘴,真是雪上加霜。幸亏这活也是本村的人包的,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他叫王云,我还存着他的微信号。我立刻拍了照发给他,他说快下班了,一下班他就去建材市场购料,明天一早就来给我修,修完了再上班。王云这个答复有点让我喜出望外。第二天我没敢睡懒觉,五点多钟就起床(我平常习惯八点多起床,我知道乡人早晨出工很早),打开大门,迎接王云。可是左等等不来,右等等不来,这天早上到底是没把王云等来,眼睁睁看着茶杯里的水一点点凉下去。

上午无事可干,到街上溜达溜达吧。街上冷清得很,年轻人大都在县城、镇上揽小工程,像孙涛、王云他们这样,年纪大点的,体力尚好,就到外面打工,早晨早早去劳务市场,被雇主认领、雇用,像拉牲口一样拉走。白天村子几乎就是一个空村,只有一溜儿七八十岁的老人在墙根儿晒太阳,说是拉呱,可谁冒出一句话,半天也没人接茬。铺了柏油的街道显得很宽敞、干净,但街两旁却不断看到空宅和荒园子,死胡同也多了好几条。不少人家在县城或者镇上买了楼房,搬走了。一切征兆都在显示,这个小村在渐渐凋敝,沉沉暮气笼罩在村庄上空。而比这更可怕的是,乡村古风不存,比如邻里互助、忠厚传家等传统的丢失。当然,也不必过于悲观,肯定还有一些美好的东西是不变的,就像这块土地的颜色、气味一样,再大的雨水也冲不走。

第二天中午我正午休,听到有砸门声,我出来看,王云和一个干巴老头儿站在门前,三轮车上装着修顶子的材料、梯子和木板。老头儿不吱声,也不让王云介绍,闷我好一会儿,待他哈哈大笑,我才认出,原来他是我的小学同学王小山。王小山可真见老了,背驼得厉害,眼眶凹进去,嘴瘪瘪着,头发如一把枯草,哪还有那个虎头虎脑的少年的影子?命运和岁月把他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可怕”的人!要是他不开口,我断不敢认他的,我自觉比他长得“年轻”,还像个人样儿。王小山说他十年前儿子出车祸丧生,儿媳改嫁,为把孙子养大成人,什么脏活重活都干过。还好,这两年他的本家兄弟王云搞装修,带上他,他没有技术,搬搬料,竖竖梯子,打下手,不多么累了,算是享福了。他一边说一边给王云递封条、射钉枪,王云对这个长他二十多岁的哥哥却是掩饰不住的嫌恶,呼来喝去,嫌他笨手笨脚,骂他不长眼。他则觍着脸,乖乖地听使唤。我也不好说什么,我想他们这种关系很正常,王云关照他,给他挣钱的机会,王云相当于工头,他是给王云打工,如果不是看在一个家族的份上,说不定王云还不用他呢!

转眼我回来已五天,可是接水管的事还没有眉目——中间找过一个水电工,不巧他父亲突然生病住院,他也爽约了——连这么一个小小的难题都解决不了,堵塞在这儿了,我感慨自己的无用。

晚上登昌来我家玩,知道了我的愁事,埋怨我不早和他说,他说他就会干,并且有那套家什。他让我明天到五金商场买“三通”和塑料管线,等他下班回来办。登昌心灵手巧,木工瓦工样样通,也能鼓捣了电,这我是清楚的。二十年前他拉起一支建筑队,盖大厦檐房,盖二层小楼,这村干了那村干。挣鼓了钱包,不愿出大劲了,现在在他妹妹的厂子里“帮忙”,每天驾驶着一辆面包车接送人。晚饭后登昌提着工具来了,径直走到卫生间,给热熔器插上电源,预热的同时,拿长剪刀,熟练地剪开塑料管子,又摸起三通瞅了瞅,然后开始热熔。一阵嗞嗞响,热熔过的三通和塑料管线便长在了一起,浑然天成,就像一个树杈抽出了三根枝条。我拧开两个开关试了试,都通了!

我们坐下来,喝茶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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