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阳球
双马山的雄鸡一声高喊,跌落在塅里的长安镇醒了,炊烟从梦里摇出来。挑担的,拉板车的,开小货车的,夹杂着甩胳膊踢腿跑步的,全都映在镇子外面的白墙上,极像腊月里上演的皮影子戏。
盘松林也从梦里走出来,站在双马山石屋前,朝镇上看。他每天都这样,起床头件事,喜欢站在这里朝山下看,先看看别人的日子,再开始自己的日子,这样觉得一天很踏实。想想守在南疆,面对着枪林弹雨,地雷硝烟,生命像一根线挂着,不小心就丢了。谁也没心思去欣赏田园美景。看着看着,就见有个皮影子移出了白墙屏幕,移到了通往双马山的路上。凭他多年练就的火眼金睛定位甄别,那是个真人。从步速上看,是个年轻人。这么早,这人上山干什么?他凝住眉头,离开山边的石台。
地坪本就不大,两头还种了两棵开着白颜色花朵的山茶,地坪就不是个地坪,是个不小心踩平了草叶的林中空地。他做了几个扩胸动作,鼻翼动了动,一缕墨绿色的湿润就涌入胸腔。静下心蹲个马步,就势耍起拳来。掏裆砍脖,金钩锁喉,拳拳带风。他就是拼着这套马帮三十六式,打倒围攻的敌方特工,全身而退,以致今天还能活蹦乱跳地活在他的双马山。整套动作下来,洗了个汗水澡,通身湿透,筋通脉顺。他擦把汗,把身子扔在藤椅里。抄起竹桌上的宜兴陶壶,咬住热气幽幽的壶嘴嘬了一口,满嘴留香,畅快便喷口而出:这日子,过得。
坡下是大片茶园,茶园是母亲留下的。醒来的茶花正殷勤地招待早起的蜂群。八百年的龙头老茶树,迎着山风摇动一身霞光。他在南方的陆军医院住了两年,回来的时候,市委书记带着退伍办的人,捧着鲜花来看他。对他说,你是功臣,家乡人民欢迎你。工作安排上有什么要求尽管说。他说了句大实话,除了扛枪我只会种地,还是回双马山茶园吧。
空中洒下大片嗡嗡声,抬头看去,几只耀眼的鸽子从头顶划过,渐渐远去,消失在视线尽头。
茶园里的活路告一段落,雇来的茶工们回了家,剩下他,心甘情愿陪伴那株龙头青老茶王。茶王长在岩石间的土堆上,七八米高,一抱粗细。是他祖上结寨种下的。临空伸展两条虬枝,皱皮上浸满风霜,黝黑的叶片上阳光闪烁,那是祖先智慧的目光。
一年又一年,茶王守望着这片土地,守望这里的春种秋收。
拿出半块枯饼,去年茶籽挤压后留下的。用过一些,剩了饭碗大一块,不成形状,这样倒方便使用。不用锤子镰刀,用手轻轻掰,就都碎在手掌里。他把碎屑扔到潲水桶里搅匀,提着来到坡上的菜园里。那里有大片的菜地,正方形的一块块,整整齐齐。人家的地都是长方形,他把地都整成正方形,像他在军营叠过的军被。来的人都觉得好笑,他自己不觉得好笑,只觉得看上去舒适熨帖,只想上去躺一躺。畦块上多半盖着枯萎的冬茅草,少部分种着菜。莴笋散漫地绿着,苋菜规规矩矩地红,芹菜过了青春期,叶子已经落尽,只有菜秆整整齐齐列着队。掀开那些盖着的茅草,泥土看上去是褐色的,很碎散,冒出星星点点的绿,那是争强好胜的嫩草,他没空管它们。用手里的瓜瓢,舀起枯饼水,探到畦土上方。轻轻抖动手腕,瓜瓢里的水跳起来,呈扇面状扑向泥土,在泥土表面迸发出畅快的哧哧声。浇完那几块地,他用食指在地上摁了一下,指窝里显出黏稠的亮色,他觉得土地吃透了水,满意地重新把茅草盖上了。
摘了几只辣椒,扯了葱,又掰断了两棵蹿进菜地的淡竹笋,准备拿去沙坑边冲洗。他从菜地里直起腰来的时候,看见路边捉虫的灰喜鹊轰然炸起,朝石屋方向飞来,齐刷刷降落在石屋周围的树上,叽叽喳喳吵个不停。他想起那架颇有点神奇的62式望远镜,隔着百米山谷,居然发现对面灌木后敌人的帽徽。现在手上没有望远镜,他就弯卷手掌,卷成一架望远镜,抵在眼眶上。双眼从手的望远镜望出去,远处的物体看得似乎清晰些。他移动目光观察一阵,刚才鸟儿起飞的地方,除了山风摇动树枝,其他没看到什么活物。
沙坑的水是从上面岩眼里流来的,四季甘甜的泉水,不停从山的心窝里往外喷涌,动情地流进沙坑,又从沙坑里依依不舍流进下面的溪水中。沙坑里生活着一些动作敏捷的楞子鱼,担负着检测水质的工作,有根竹管直通石屋。他在沙坑水奔向小溪的过程中,冲洗了葱和辣椒。拿起笋,食指贴在笋尖的两片叶尖上,随意那么一卷,笋壳便老老实实卷在了食指上,笋秆嫩生生地裸露在水中。盘松林并不急,他慢慢地洗着,洗呀洗呀,洗了很多遍。反正长流水,洗也流走了,不洗也流走了。他就是欣赏那种泉水流泻的小瀑布,给人一种清爽透骨的感觉。洗完几样采摘,他用半张芭蕉叶包了,搁在沙坑边。他没有急着回石屋。
揭开菜地上那些茅草,在刚刚浇过水的地方,奇迹出现了。无数泥土的生灵钻出土层,从容不迫地爬行在晨光中,翻滚扭结在一起,用着它们自己的语言,无休止地沟通交流。他蹲在那里,屏住呼吸,细细地观察,倾听。连泥土捧起那些黑色蚯蚓,小心翼翼放进桶里。尽管每年他都要做这件事,但每一次他都觉着新奇,觉着惊喜,觉着神秘。
快种快薅!鸟叫声从那棵老茶王的枝叶间传来,声音嘹亮而清香,听起来很容易想到家乡的田野和稻麦。这使他心底里涌上一阵快感。那种鸟名叫四声杜鹃。突击侦察前几天,他们专门训练了识别鸟音,他对这种鸟很熟悉很亲切。茶王的四周,早已挖好了环形深沟,挖得顺手,差点把沟挖成了防御工事。盘松林把泥土和蚯蚓均匀地放进沟里,浇些清水,细致地将沟两旁的表土,盖在那些包裹着蚯蚓的泥土之上。做完这些,他长长吁了一口气。他不知道祖先利用这些黑蚯蚓做什么,或者利用这些小精灵松土,或者做肥料,或者有另外的什么隐秘用途。他猜测过多次没有答案,仍然很认真地照着先人的路子去做,茶王于是把传奇带到了今天。
盘松林住的石屋隐没在竹林中,不是走到近前很难发现。它在上世纪某些岁月,曾经是地下交通站。青春期的母亲驻守这里,凭一身功夫给部队转运护送给养。他回来后,石屋外面的壳壳没动,在里面动了些手脚,还通了电。盘松林觉察到石屋周边有些异样,树上的鸟儿全都闭了嘴,隐蔽在叶隙间窥探。跨进门,盘松林心脏狠跳了一下,他下意识跳到门旁阴影中,定了定神。在飘忽的晨光中,有个人坐在堂屋当中。粗壮身材,齐肩的棕色头发,遮住大半个脸,看上去像肩膀上长朵巨大的蘑菇。他想起那个从镇上出来的皮影子人。
那人转过身,把脸前的发帘拨开,勾向耳后,显出一张大脸盘。你是盘松林盘爹?
是个妹子。盘松林朝前走了几步,走到亮堂的地方。没有说话,双眼紧盯着对方。
我是盘龙的同学,来看看你。
他在干什么?而立之年,家,家不成,业,业未立。像只瞎眼老鼠,到处乱窜。
他在手机店卖手机,很忙。
快递送得好好的又跳槽。你哪个单位?
一家公司里。
盘松林无意中朝墙上瞟了一眼,竹钉上挂了个挎包。挎包是毛线织就的,上面有黑红两个叠在一起的菱形图案。墙的上方有个大大的燕子窝。两只老燕飞出飞进。每当一道黑影掠过,窝里的乳燕就叽叽喳喳,使劲张开镶着黄边的嘴巴。盘松林再次确认了墙上的挎包,那是报餐的表示。心里一动,嗬,她还知道我们双马山规矩。尽管现在不太讲究这些,但他对这种举动还是生出些好感。
过早还是中饭?
妹子说:随便。
随便什么意思?吃早餐可以吃中饭也行,早餐和中餐是不一样的。早餐两个茶叶粑粑一碗打油茶,或者一碗酢肉米粉就打发了。中餐就讲究了。除了几大碗几小盘,润喉的米酒是少不得的。莫非她打算早饭中饭,或者……盘松林不淡定了,难道妹子有事找他。盘松林没把心事说出来,他担心自己想多了。
妹子叫什么?
妹子没回答。
盘松林按开厨房的灯,灯光覆盖着大堆枯枝,枯枝都截成烧火棍长短,用草绳扎起,码在墙边。灶在另一边,半人高,圆形,一口大锅有屋顶那架电视天线那么大,严严实实坐落在灶台上。石片砌成的长方形烟囱,顺墙爬出屋顶。妹子抽出枯枝塞进灶口。寻到那根蓬松的草绳,点了扔进灶膛。灶膛开始显出光亮,发出噼啪的炸裂声,接着传出闷闷的轰轰声。火焰的舌头从灶口卷出来,好像有条牛蹲在灶膛口吃草。妹子拍拍手,起身站到一边。
米粉是自己做的,盘松林小时候看见母亲做过。只需要在这个开水锅里摆上个浅底铁盘,倒上磨好的米浆,烫熟就行。他从冰箱里拿出做好的米粉,下到锅中滚水里。两尺来长的大竹筷,夸张地在水里划拉两圈,就立马把米粉挑上来,分别叠放在两只碗里。一只是军用搪瓷碗,一只是土碗。他左右看看,从搪瓷碗里挑了一筷子米粉,放进那只土碗里,看上去,土碗里的米粉明显就多些。
退火。
妹子看了一眼盘松林,疑惑地抽出灶膛里没烧完的枯枝。
盘松林麻利地舀出开水,倒上许多茶油,摸出两个绿壳鸡蛋,一手抓一个,在锅边磕了,中指和无名指同时用力,两颗蛋黄,牵着蛋清,从左右两只手上,轻松滑进滋啦啦的油泡中。等到灶膛的明火完全熄灭,两颗蛋已煎得两面焦黄,极像两顶小草帽。
盖上小草帽,又盖上黑釉坛里扯出的酥肉,夹一筷子炒好的辣椒炒笋。盘松林便把鲜香扑鼻的土碗递给妹子。不晓得你口味,喜欢就再夹。
妹子耸耸鼻子,说,你过得好滋润哦!
还行吧!盘松林端了自己的搪瓷碗,坐到门口的矮凳上,对着明亮起来的茶园嗦米粉。跟你说吧,城里生活我也想过,拿点工资奖金,吃点机器做出来的东西,看看电视刷刷抖音,打打电话喝喝茶聚聚餐也不错。但我更喜欢这种不被打扰的生活。没有战争、没有动乱,自由自在做点功夫,无拘无束吃点宽心饭。他们说我是双马山陶渊明。那个姓陶的怕也是个种地的吧。盘松林嘿嘿笑起来。
那是个大文人。
妹子很快吃完了米粉,把碗搁灶台上,掏出10元票子,递给盘松林。
我不是开米粉铺的。盘松林不接她的钱。
妹子把钱压在碗底说,盘爹,你既不是我亲爹,又不是我舅爹姑爹,还是两清的好。
盘松林认真盯着妹子看了一下,说,你就是那个猛子吧?
认识我?妹子露出一丝惊讶。
盘松林轻轻哼出一声。在长安,谁不知道那个用砖头拍晕一个糙子(混混)的妹子。吃夜宵的时候,几个糙子瞄上了猛子,又是摸脸,又是抓胸,怎么躲都躲不开。猛子蹲下身,从桌下抽出垫脚的砖头,照着糙子的脑壳就是一下,糙子倒在桌旁。她没跑,继续喝啤酒,吃她的羊肉串。
也许是盘松林报出她的名号,猛子不再掩饰,说话不再遣词造句。两手插在裤袋里,把休闲裤两边撑出两只招风耳。身宽体壮的身子,走路移动一扇屏风,摆来摆去,目光放肆地满处乱抓。她用手随意擦了擦嘴,居高临下看着盘松林,你儿子跟你说过什么吗?
好久没联系了。盘松林突然浮起一种预感,十有八九是儿子在外惹了事。正想问问情况,忽然军号声响起,急促而又嘹亮,那是他的手机铃声。他拿起手机走到外面。只说了两个字,就把电话挂了。
回到厨房,猛子不在。后来搜索到卧室里,发现她对着墙上那张战地照片发呆。照片上是他们出发侦察时拍的。三个侦察兵身着戎装,挎着冲锋枪手枪匕首,面对镜头轻松微笑。笑看沙场的目光里,流露出视死如归的气概。左边是仇飞,右边是大林,中间那个精瘦的小个子就是盘松林。
你打过仗?
盘松林领着猛子走出卧室,反手把门关好。特种侦察兵,这是那次出发时照的,最后就回来我一个。
牛。猛子半信半疑,眼珠子在盘松林脸上身上逛了个遍。
这是要命的事,谁敢吹牛。
猛子用脚勾过椅子,把扎实的屁股坐上去,毫不客气地接过盘松林递来的油茶,那双眼睛还在到处睃。这石屋子外面看,就是烧炭工的歇脚屋,很不打眼。没想到里面水泥铺地,还吊了顶,电视冰箱空调样样不缺。
其实山上只有电视用得多,空调冰箱是个摆设。夏天晚上还盖被子。
山上树多,用柴方便啊。猛子望着堆在那里的枯枝干柴。
山上树不能乱砍。刚才那大堆柴火知道哪来的吗?山下长安公园送来的。他们风景树年年要修枝。修剪的枝枝丫丫没法处理,送我这来了。一年到头烧不完。
省下不少钱。
盘松林抬头,一缕诡异的神色,蛇信子一样,从猛子脸上一闪而过。盘松林暗暗一惊,隐约觉出对方来意,说话就转了腔调,本来就没钱,省什么钱。
那么大片茶园,还养鸡酿酒,哄谁。
那不是我的钱。
不用遮遮掩掩,我不是来打劫。
你来我这,到底什么事?
打明了讲吧,你儿子盘龙,开车撞断我老妈一条腿,我是来要赔偿款的。猛子哧的一声扯开深绿色夹克衫的拉链,敞开衣襟扇了扇,里面黑色T恤鼓荡着饱满的胸脯,活像两只左冲右突的兔子。
他没车开什么车?
借的车。借同学的车。
讨债鬼,真是个讨债鬼。盘松林鼓着眼睛出粗气,赔多少?
20万。
盘松林的心情跌入谷底。这么多,当我好几年的收入。
那是条人腿呀老人家。把你腿打断给20万干不干?这是个友情价!
没钱。
你卡上不是有吗?
说过了,那是别人的。
别人,不就是你儿子盘龙吗。是他让我找你的。猛子摸出张A4打印纸,纸上是盘龙歪歪扭扭的字迹,落着双马山的地址,签着盘龙的大名。
怪不得鬼崽子电话不通,人也不露面。盘松林老脸通红,两条绿色蚯蚓在他脑门上爬来爬去,头一偏,说,他的事我不管。
盘爹,国家有法律,江湖有规矩,总得认一条。
盘松林一时无语,几次想和这个强势的妹子理论理论,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知道自己被对方道德绑架了,找不到适当理由来反击。但他毕竟是个老侦察,经历过战场上那些你来我往的谋划对策,很快就静下心来,理清了思路。他扬头注视着猛子,声音平静而坚硬,我不可能稀里糊涂送几十万给你。叫他来,当面把事说清楚。
没说清楚吗?猛子抖动手里那张纸。
盘松林不想跟她扯皮。今天就到这里,我有事,你走吧。
我来就没打算走,在你这吃在你这住,莫皱起个眉头,我会付钱。还能免费帮你看门。猛子话说得轻松,甚至有点俏皮,但目光里透着股狠劲。
真是个狠角色,盘松林想。要是个男伢子,哪个和他磨牙,早把他丢出门外了。你说一年轻妹子赖这里,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再往地上这么一倒,又哭又闹如何是好?盘松林感觉有大群土蜂围着进攻,满世界嗡嗡。
对方看透了他的心思,在屋子里晃来晃去,不把他当户人家,好像她才是这里的主人。
得把这瘟神弄走,盘松林低声自语。他给儿子打电话,一如既往地传来欠费的语音。
盘松林去抽屉里拿了银行存折,喊着猛子说,妹子,我要去办事,你,要不要跟我下山?
猛子玩手机,翻了盘松林一眼,没睬他。
盘松林朝门外走,边走边说,晚上我不回来,你注意点。山里有狼有狗熊,还有扇头风,那是剧毒蛇……
猛子喷出一声,切!老套路。
盘松林点着头,不怕你嘴硬。
盘松林去银行取了钱,一扎一扎的有好多扎。工作人员给他拿了个专用袋,问他,老人家,这么多钱路上方便吗?盘松林笑笑,我没什么不方便,就怕惦记我的人不方便。
出得门来,盘松林惬意地朝空中看了看,白云飘飘,蓝天如镜。鸽子在广场上空优雅盘旋。他感觉胸口开了扇窗户,整个地透明敞亮。他把目光从空中放下来的时候,那份敞亮闪电般消逝得无影无踪。他看见,猛子站在不远的地方,看样子早到了。两只胳膊横架在胸前,摆出一副死猪等着开水的样子,等着他从银行出来,看上去信心爆棚。
本来我打算守株待兔,想想还是跟着你保险,万一你真去亲戚朋友家住上十天半月,我就惨了。看样子你还识相。她望着盘松林手上的钱袋子。
想多了。这不是给你的。
给谁的?猛子喉咙里滚动着失望。
给该给的人。
猛子紧跟身后,盘松林似乎想到什么,突然站住。猛子没防备,在他背上结结实实撞了一下,抱着胸脯蹲下去。盘松林把袋子递给猛子,帮我提着。
盘松林带着猛子走进一家院子。院门口的牌子上写着:玉怀康养中心。20世纪50年代政府在这里建了荣军疗养院,朝鲜战场来的十多名伤残军人一直在这里疗养,盘松林的爷爷在这里住了好多年。最后一个伤残军人走后,改成了职工疗养院。现在是重建的院子,成了老人们最后的驿站。这是个花开的季节,满院充盈着馥郁,漫过的风很柔软。花白或全白头发的男男女女,散布在院子的各个角落抚摸阳光。胸前塑胶身份卡上,写着姓名年龄身份证号以及联系方式,用以证明他们依旧在这个世界上行走呼吸。看样子盘松林不止来过一次,他上楼走到财务室那里,从猛子手中提过袋子,拿出好几扎钱交了费用。然后下到院子里,坐到那位眯缝着眼睛的老人那里,久久地看着。
老人嘶哑着嗓子问,你是哪个?
我是你儿子。
你——不是,我儿子给我带猪脚饭。
猪脚吃完了,下次带。
猪有几只脚?
猪有……盘松林的眼眶突然注满感伤,汪汪的。他说,爸,下次一定给您带猪脚饭。
他是谁,好像是个外地人。猛子低低地说。
他儿子就是那张照片上,左边那个挎冲锋枪的人。他牺牲后,我把他爹从广东隆江接来我这边,方便照顾。盘松林见猛子盯着他手中的包,就放出一个笑,说,我还要送。
送吧,到天黑我跟着。
妹子啊,跟我说句实话,你要的真是你妈的赔偿款吗?
猛子目光躲开了。
你是个正经姑娘,我劝你好好找个工作,莫浪费身边的日子。
盘松林领着猛子,跟在一条老狗的后面走进村子。村子在城边边上,再往外就是稻田。此时稻子正在风中整齐地摇来摆去,好像少年合唱团的孩子们在欢快地歌唱。
两人一前一后走上台阶,低头往上走的时候,忽听得哗一声,大片雨水夹杂着泥浆菜叶从天而罩,顺着猛子的头发脖子,沿着好看的夹克衫流下来。盘松林的身上也有,不过只溅了几点。抬头看天,天上晴朗朗的,没有云。盘松林转过头,看见哈宝扔了盆,跪在地上拱手朝天直拜,还一脸没有来由的笑。哈宝小时候得了脑膜炎,后来就一副梦游的样子。哈宝娘从里面出来,劈脸一巴掌,扇得哈宝转了一个半圈才定住。畜生,时时刻刻离不得人,眨眼睛就闯祸。盘爹都不认识。嫂子莫打,越打越坏事。两人走进去,坐在一条长凳上,哈宝娘拿来一条毛巾,看不出颜色。递给盘松林,盘松林让给猛子,自己脱下衣服抖了抖。猛子鼻子皱了皱,在身上胡乱擦了两下。哈宝还垂手立在那里。哈宝除了娘,谁都不认识,但他认得盘松林。哈宝前年在镇上四屠夫的包子铺偷包子,被屠夫按在地上打。盘松林路过那里,一脚踹开四屠夫,把哈宝扶起来。指着屠夫的鼻子大骂,你是不是人,他是个有毛病的伢子,你就下得去手。旁边人也帮忙骂屠夫。骂得四屠夫脑壳差点栽进裤裆里。盘松林从蒸笼上拿了两个包子塞给哈宝,对四屠夫说,今后,哈宝来吃包子记我的账,我付钱。让他敞开肚子吃,能吃多少?
坐在凳子上,凳子摇摇晃晃,盘松林只好站桩一样悬着屁股,偷偷把凳子让给猛子。抬头四望,娘俩住的这两间屋还是六七十年代建的泥砖屋,岁月镂空了砖缝,许多的风就从缝隙挤进来。屋顶上青瓦多处败裂,裂隙漏下的光把下面的人切割得七零八落,看上去没个整形。盘松林觉得鼻子被塞住了,有点酸。他说,嫂子,我和村里又跑了扶贫办和残联,助残扶贫款要来了,你们娘崽下半年有新房子住了。我今天来,一是告诉你这个喜讯,再是给你送几个月的伙食费。
哈宝娘立刻一条腿跪下去,另一条腿要跪的时候,被盘松林架住胳膊,猛子也急忙去扶。哈宝娘说,要是他爹大林在,就不会麻烦你了。又说,你也只剩半条命,莫到外面东奔西跑了。
盘松林使劲拍拍自己的肚子,放心,肠子都接扎实了,跑不坏。
出了村子,猛子叫住了匆匆忙忙的盘松林。盘爹,我不跟你去了。
盘松林扭过头来。
跟你实说了吧,盘龙没有撞断我老妈的腿,找你追讨的钱是他赌博输的。我是讨债公司的。
冤孽,简直是个活冤孽。盘松林一个劲摇头,摇得脖子咔咔作响,说不出话来。
猛子说,盘爹莫生气,都是个定数。这债我也不讨了。
帮我个忙,找到那家伙,叫他赶快回来。这么多年养尊处优,都是我惯的。告诉他,日子是用来过的,不是用来挥霍的。他爹埋在双马山,他爷爷在康养中心,他该承担自己的责任了。
回到双马山石屋,盘松林端着个茶盘,茶盘上搁着酒壶酒杯,来到岩坡上的坟墓前。坟墓里埋着的,是战友用过的军用搪瓷碗。出发前,他们吃完晚餐,就把自己的碗扔了。盘松林觉得扔了可惜,偷偷把它们捡回来收藏着,现在就埋在眼前的两抔黄土中。
盘松林倒上酒,双手一一端放在墓碑前。然后坐下来,用杯子碰了碰另外两个杯子,长叹一声说,老战友,咱们多久没在一起喝酒了,你们离去这么多年了,我夜夜梦见你们。想你们啦兄弟。盘松林把酒从左到右洒在碑前。今天去了仇爹和嫂子那里,给他们送了生活费,我会让他们过得很好。盘松林仰头倒了一口酒,迟迟疑疑说,只是,龙伢子我没带好,对不起你飞哥。唉,你说,我该怎么办?说到这里,盘松林半天没吭声,端着酒杯发愣,两滴热泪悄悄滴落在杯子里。
风擦过林子,盘松林感到有些凉意。起身告辞战友,觉得身子有点颤抖,想活动活动。刚迈腿,身子前后晃了晃,一头栽倒在坡上,滚了下去。直滚到他常年喝茶的那把椅子旁。他费尽浑身之力爬上椅子,试探着坐下去,方才长舒一口气。这时候,他听见嗡嗡的横过天际的鸽哨声,心头就有了一阵舒畅,一种踏实,一片宁静。
夕阳滚落在山背的洞庭湖里,霞光溅得满天都是。金光灿灿中,他看见女孩猛子牵着儿子盘龙,满含愧疚地靠近他,叫了一声,爹。他听得清清楚楚,那种发自肺腑的血肉之声是无法伪装的,实在很受用。他想大声答应一声,但发不出声音,只是尽量挤出一张笑脸,凝固在晚霞涂满的双马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