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鹏飞
嘈嘈切切错杂弹
中午我买回了四个馒头,五毛钱一个的那种。进门的时候看见异瞳猫在阳台玩弄猫砂,仿佛要用一只前爪把一切都给掩盖了。我把馒头放下,桌子上还有瓶快见底儿的辣椒酱。李衣穿着秋裤躺在沙发上看书。外面天色不好,估计要下雪。
李衣坐在我对面,吃了一口他便放下筷子说,不行了,刺嗓子。我以一副拜托他的眼神看着他,他苦着脸说,天天吃这个,我咽不下去。我说,我还好。他说,要不,你再去买包挂面吧。咱们下个汤面吃还好咽一些。见我迟疑,又说,我营养跟不上,昨晚起来小腿抽筋,胃都抽抽了。你知道吧,直接抽抽了。
本来同住的还有马顿老师,她带着我们创作的剧本《琵琶行》赴京了。马顿认为市面上浮华的男欢女爱够多了,以弘扬古典乐器琵琶为切入点,勾兑上人间的悲欢离合,保证能顺利找到买家自此一炮而红走上人生巅峰。我们俩音乐盲现在要做的就是留守在家里,苦等炮声。
把第一筷子的面条夹起来时,李衣皱巴着一张老脸说起奔哥,他问我,奔哥的朋友在市区一家短视频公司,在那边策划部当主任,你想不想去坐班?我摇头。我说,一来一回,太远了。汤面咽下去后,他的面容舒展了。他说,那我跟奔哥说声,拒绝他们吧。李衣还讲了很多奔哥的传奇事迹,我一直提心吊胆,李衣面无血色,可别晕过去了。饭后我们各自小睡会儿。
醒来时马顿老师在和李衣通电话,她要我们改剧本。
她在北京吃了几顿枪药,一张嘴就点名骂人,骂一通才说,早知道做个中规中矩的脑残剧。李衣说,是啊。她说,当时不该反套路的,我们太想做一番事业了,我们又太高估这些高层了。李衣说,是啊。她说,再改一稿吧,把琵琶师改为理发师,辛苦一下。明天上午九点前交给我,我再找他们谈。还正好有个剧本联谊会,他们不识货,我就卖给别家。
关于现实层面的所有挫折,李衣总会说一句“是啊”。这样我看不出他有什么实际追求,我只当他没主见。
挂断电话后,李衣跟我重新设置男一男二男三身份,各自归纳了几条线索。李衣说话嘴角总是衔着唾沫丝,说话过程星星点点的丝液落到我的手背上。我往后挪了一寸,他皱巴着脸嘶嘶地吸着凉气笑。后来马顿又打来电话。把婚外情去掉。马顿最后说。
我花了一个晚上拆解了男二的戏份,基本上从第二集往后都得改。有些地方叙述得无趣,便重新加了些低幼的桥段,矛盾、冲突多了,竟然也救活了一两个人物。有几集设置得挺好,我翻看自己都笑出声。抬头看表,已经十一点,问李衣吃什么。他叫了外卖,我也停下手头,自己点了份麻辣香锅。我要的变态辣那种,因为下饭,吃不完可以隔天接着吃。
等外卖时我嗅到一股恶臭,问李衣,他也闻到了。实在太臭了,我夸张地把自己从座位上弹了起来,我俩找寻着臭味的源头。后来知道是异瞳猫又拉了。因为我们关了阳台的推拉门,它拉在李衣的一堆新书上。李衣吐了口唾沫。当时,真该送给你女朋友的。他说。
男二的线索弄好之后,李衣也把男一收拾利索了,我俩瓜分了男三,一人十二集。到了下半夜我困得不行,李衣要我改完后面两集再睡。凌晨四点钟,我眼睛都睁不开了,趴在茶几上睡了会。梦里一个大胡子将军种地,他的头盔倒放在地头成了水碗,他挥舞着锄头,跟我没话找话。我抱着胳膊不远不近地看了会儿,然后我的皮鞋上都是泥巴。我离他远了些,蹲下来用手掌擦皮鞋。等我醒来,李衣回房间睡了。
墙壁上贴着两条能影响人物性格的线索,我垂着浮肿的眼皮努力望着,很快知道哪个断点续笔,但是一点力气也没有,然后我回了房间。
和前面几次一样,说是九点钟要剧本,可等我们下午四点钟改完,都没有马顿打来的电话。我在微信上问她,她没回我。我吃完剩下的麻辣香锅,在屏幕上开了四个偶像剧,用二倍速一起看。到了剧情节点,简要做了记录,看完又忙里偷闲听了几个名人的访谈,李衣过来问我要几个文学期刊编辑的个人邮箱时,我整个人已经被梦想架空了,沉浸在一波意淫中。之后马顿打来电话说,谈好了,这次好坏都有个定金。
李衣朝我笑,他面如霜,牙齿倒有血痕。他的嘴唇太干已经裂开了。此时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三个月后的一个雨夜,李衣就那样,在一个众目睽睽的场合,倒在了阳台上。当然,这是后话了。
后面一连下了一个星期的暴雪,我们家里的桶装水喝完了,往小区送水的老大爷一直不来。其间剧本一直没有回应。联系马顿,终于打通电话,她说有几个制片人感兴趣,叫我们沉住气。我表示我有点沉不住气。她说,这一次苦心人天不负破釜沉舟三千越甲可吞吴。又隔了几天,马顿说我们的戏太平了,四平八稳,没有亮点,不好卖。
她应该是陷入某种绝望了,她的话里没有了情绪。
交了下个季度的房租之后,我和李衣灰头土脸下楼打车,司机漫天报价,我俩稍一犹豫,车子开走了。我们在呼啸的北风里谈论怎样起个噱头,好往外卖本子。等了半天,里里外外都冻透了,想回去用一床厚被子,把自己由头裹到脚时,来了第二辆车。然后就到了奔哥介绍的短视频公司。
门店锁着,我俩干巴巴地缩在门口抽烟。李衣嘴唇干裂,一连多天不刷牙,牙齿泛黑,他跟我提了几个卖点,我觉得都不是卖点。西北风中我嘴巴里的臭味竟然也热烘烘的。等到完全失去耐心,又有些轻生的时刻,有个戴棉帽子的男人从玛莎拉蒂下来,往我们这边走,他问我们等好长时间了吧。他又高又壮,却穿着一双小巧的马丁靴,这双马丁靴引我们上楼。坐下后,给我们递烟,我摆手说不会,李衣接过烟,鄙夷地看着我。
男人抽细烟,一支烟只抽三口,三口之后捻灭在烟灰缸,重新点上一支。很快,烟灰缸里都是男人的烟头。我们各自说了对短视频的看法,我说得极端了一些,我说短视频是给视野开了无数个窗口,我获取知识的途径就是刷短视频。短视频又是适合消费的速食文化,一个视频十五秒钟,有剧情有爆点有转折,而且我们永远对于下一个视频充满期待。李衣只说,是啊。我不无夸张地总结道,未来世界是短视频的。
男人这会儿大概完整看了我们的简历,张罗场务给我们倒茶。我是坐在中央空调底下就犯困,特意问他要了杯咖啡。男人端详着我问,一开始就觉得面熟,是不是在哪个颁奖会上见过。我故意提了几个国际奖,他都皱起眉在脑子里搜寻了会儿,最后又一一否定。我还提了圈里几个公共好友,然后知道他从来不混圈子。他是个野路子,看不懂剧本,希望我们能写成故事会那种。他问能不能试写两集看看。我和李衣表示完全可以。
他还把自己公司制作的几个短视频拿给我们看。他说,你俩提提意见。我和李衣观看视频时,他把一个同样高头大马的大背头招呼过来,介绍说是他们公司的导演。我们茶杯空了,他要导演给我们续茶。他问我,你觉得咋样?我说了一堆缺点,差不多的意思是,应该把你们公司的编剧、导演一起杀了祭天。
男人一拍桌子说,我就觉得出问题了。
导演凑过来解释,男人说,你先倒茶。人家提意见的时候,人家先说。你要说,那你坐在我这个位子说吧,你来当策划好不好?
导演愤愤地看我一眼。
我们在一楼卖甜甜圈的店里写段子,炭火很足,我坐在靠窗的位子,惬意地看着窗外,李衣刚下了短视频,正在翻看。大妈给我们上甜甜圈时,我正跟李衣谈论怎么把那个傻大款绑牢,我提供了技术层面的两种战略,雁过拔毛,人莫予毒。惹得大妈咂嘴咋舌说我心理阴暗,从不曾见这样阴暗的人。
二十分钟后男人看了我俩写的段子,觉得可以,他同我们谈好了薪资,并且能通融我们在家创作,保证一个周能来公司开一次会就好。为表诚意,他决定先付我们一个月的工资。他要了我们的银行卡信息,随后把立在窗口貌似罚站的导演重新叫过来,他说,你带他俩熟悉下公司的情况。走时,他塞给李衣一条细烟,还拍了拍李衣的手背。我一看,忙改口说,其实我也抽烟。
导演带我们转了公司搭建的摄影棚,为拍摄临时做的电梯、楼梯,中式风格的办公室,茶楼,欧式的厨房,里面桌椅板凳、杯碗碟筷齐全着,不中不西的快餐店,一间套着一间的复古的卧室。最多的还是会议室和会议桌。我要撒尿,掀起马桶盖才知道是仿真的。前面连接着假的逼真的大马路、绿化带,一根接一根的电线杆子、路灯。导演说,你们能想到的所有拍摄景,这里都能建起来。
我和李衣走马观花地打量着,今年新签约的大洋马模特穿着泳衣在走台,她们深眼窝,头顶上悬满了追光。
回到家我跟李衣说,咱这辈子发不了财了,我能预想到的唯一的一笔可观收入,很可能是我继父的死亡赔偿金。说完我感时伤怀了一会儿,我常常误以为我亲生父亲尚在人世的话,我的境遇会好很多。后面几天我们都忙着看书写作,把写段子的事情忘在了一边,到了月底也没有去过一次公司。男人也没有联系我们。起初我俩都提心吊胆,后来这些琐事都没了动静。
这年冬天的尾巴上,我挑了个黄道吉日翻看自己的邮箱,连着八部短篇小说发表了,稿费也寄来了。但是所有投大刊的稿子都石沉大海,半年都没激起一圈涟漪来。我背着手在客厅来回踱步,努力把短视频公司已经倒闭的消息,还有最后一眼捕捉到的大洋马形象,全部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春暖花开的时候,马顿回来了。
那几日马顿跟我们喝酒,我有意识基本都是在喝酒,醉了就沉沉地睡过去。有时候醒来,我们三个仰着脖子,乌龟那样四脚朝天躺在客厅里。马顿从北京带回来的电暖风,一直吹着我们,房间总是很干,她常常魂不守舍地在我们面前晃。我们抱着希望又改动了最后一次剧本,把白居易《琵琶行》的伤感调调,再一次嫁接进故事中。把男二改成三十而立的小老板,商人重利轻别离,唯有他不得善始善终。有一场感情戏是我写的,男二破产后和女孩坐在出租车上,在红灯前面停下,男二说,如果接下来三个路口,遇见的都是红灯,我们就分手好不好。结果真的全是红灯。
现实中的我和我女朋友是在谈婚论嫁的节点,因为一个过万的梦幻婚礼的套餐分的手。
改剧本时抱着希望,剧本交出去之后,那边打来一次电话,说剧本上只能署一个编剧的名字。马顿说署她,之后又有一个北京的制片人来电话,说一个编剧的名字,只能领到一份稿费。马顿在电话里骂了很多句。之后的马顿,都是半躺在沙发上写新的剧本。差不多三个周时间,写了一群迷惘的青年人,流浪来流浪去,最后在异域他乡结婚的故事。我看过一稿,是个公路喜剧。
电视剧的事,我们都没有怪马顿,虽然耗去了大半年的写剧本时间。可是马顿时常会抑郁,从早到晚不吃不喝。她当年念师范,把父亲给她交学费的钱,拿来拍了短剧。订婚后,把八万八的彩礼偷出来,加上自己省吃俭用攒下的四万块钱,做了一个短片。那个她自己从没怀疑过的短片,参加过国内几个电影竞赛单元,什么奖都没斩获。
可是,一次两次的失利能算得上什么?
我们都觉得现实的墙壁并不厚。只要我们肯撞,好像随时都能撞开。
马顿的丈夫来找过她。两人在这边吃顿饭,牵牵手,回房间睡觉。走前和我们去吃了顿韩国烤肉。店里要求像韩国人那样脱鞋,我们吃肉时弥漫的都是那股子脚丫子味。后来丈夫要带走马顿,什么行李都不拿,只是拖着手,妄想强行带走。再后来两人挑了个日子,把这个名存实亡的婚离了。
那几日,李衣的异瞳猫不吃不喝。一到夜晚就挠地板、撞墙,受虐一般狂叫。我起夜如厕见过两次马顿穿着高跟鞋踩它前爪。后来,异瞳猫走路像人一样努力抬举着爪子。最后一次见它是个灰蒙蒙的下午,它像一块小毯子趴在阳台上。阳台上风很大,但是它一动不动。隔了几天我和李衣把它埋在了楼下枯得一塌糊涂的花丛里。
马顿喝酒后话密,到后半场勾肩搭背同我们一起吐酒。吐一点,她撕上衣领口,裸露的部分过敏一样潮红。喝到断片前总要号啕大哭。隔壁住着个孕妇,马顿一哭,孕妇就来敲门。后来马顿呆若木鸡坐在地板上,我就抱来被子,等她进入下个状态的前一秒,用被子蒙住她。像是用布蒙住鸟笼子,鸟倒是安静了。
马顿走了,什么东西都没带。她起床后推开我房间门,站在门口看着我。看了会儿轻轻带上了门。等我和李衣醒了,等到晚上,她还没回来。她回来是两个月后,天气还有点冷,她的暖风机早烧了线。她开着房车过来的。我们去北九道的大山上,在飞云之下弄了个户外烧烤。我们租的房子临山住着,快两年了,竟然头一次爬山。到了山腰又是喝啤酒。我和李衣睡一个帐篷,李衣喝多了,胃病又犯了。不到天亮,他疼得在地上打滚。
我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滚来滚去,想起来的是那一年,我刚上高中。唯一一次去上体育课,穿着我妈缝的布鞋跑完了一千米,布鞋很轻快,但是我却那样沉重。那会儿我还没有跟继父动手。到了终点后我直接张开双臂躺在操场上,草扎着脖子,校服开着拉链露出穿了很多年的一件毛衣。那是一件现在看来都时髦的原谅色的毛衣。四五月的天气很好,有点强悍的阳光让我喘着粗气不眨眼看着天上飘过去的云。也不知道为什么印象那么深刻。
我叫醒马顿,我们送李衣去医院。
李衣做了胃镜手术。他要住院观察一天,旁边的小床空着,晚上我和马顿挤在上面。马顿把头埋在我胸口,她是短头发,扎煞起来的头发丝戳得我脸面痒。她打着呼噜睡着后,我借着昏暗的光看书。不知道怎么的,翻不了几页就犯困,记忆力严重的入不敷出。一看书就犯困的毛病算是养起来了,真正要睡时通常又睡不着,我枕着胳膊想起自己还有女朋友那会儿,怎样搂着女朋友睡觉的。我想了很长时间才睡去。再有意识是听到一个凭空放大了几十倍的声音,语速又急又快。
李衣盘着腿跟人聊天,他对面是个头发烫成了大波浪,像个大老婆那样往后披散着的哥们。我坐起来,那哥们根本没往我这边看。
等李衣出了院,这哥们又来找我们玩。这会儿的马顿又凭空消失了。
也是一大早就被吵吵起来,李衣介绍说是奔哥,我忍着哈欠上上下下打量着说,久仰大名。奔哥离我两步远,他的脸真胖,眼睛真小。小两号的棕色皮夹克像是把他上半身捆了起来,裸露在外的肚皮又黑又厚,牛仔裤上为数不多的几个口子,都撕裂得恰到好处。没穿袜子,皮鞋趿拉着,让他穿成了拖鞋。
奔哥还在高谈阔论,我朦朦胧胧听了会儿,想着回房间睡觉,但是奔哥言语中透露出要请我们撮一顿,我便强忍着睡意。
奔哥和李衣是师兄弟,李衣说学生时代的奔哥一个暑假能看三百本书,一年看五千部电影。李衣还问他,奔哥,你看过的小电影都算上了吗。弄得奔哥恼羞成怒,在系里下了决战书,把捉襟见肘的几个门面人都请来观战。事件以李衣跪地求饶告终。我完全能想象个子又小又干巴的李衣是怎么匍匐在地,他的头几乎贴在地板上,唇角是干裂的,奔哥问他求饶了吗,他一定说了句,是啊。然后不被人察觉地窃笑。
现在的奔哥是电影学院的老师,一个周写一个商业本子,最近弄了笔不小的资金打算拍《小龙人》的续集。他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听圈里人说我们日子苦,他特意来看看顿顿吃面条的人什么样子。
我见缝插话说,奔哥,请我们吃烤鱼就行了。
吃饭不过是很小的一件事,关键是精神上需不需要接济。他说完话绷紧双唇,给我一种有人马上要拷打他的即视感。而他又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嘴巴是绝对撬不开的。
他和李衣说话,别人根本插不上嘴,李衣努力把话题引到我身上,我报了几本书名,都是最近读的书,他并没回应我。他跟李衣探讨起神学与哲学的界限,比如克罗狄斯·托勒密的地心说,人只是无限地接近真相,但是所谓的真相,实在局限得可怜。因为无所不能的上帝一再随心所欲地起始宇宙,以完全任意的方式演化这个世界本身。他又说,“认知”这个词,太土了。李衣也说是啊,确实土。奔哥说,你个垃圾,别附和我。
奔哥透露自己也要写篇小说,不过他不写短篇,也不混土圈子,他上来就弄个追忆似水年华,把他非比寻常的前半生写进去。奔哥还翻检了我和李衣卧室地板上的所有书目,最后他一手拿着契诃夫一手拿着列夫托尔斯泰,他说,点了他们吧,烧成灰随风扬了。我笑出了声。奔哥说,垃圾,你们别说话,一张嘴全是废话,都是村里出来的,土得掉渣。
我和李衣都不敢说话,我尽量拿出依旧崇拜的眼神望着他。
奔哥说,你们都太土了,你们写的东西我根本就不用看。我站在这个层面上,根本找不到可以跟我对话的人。
我说,可以推荐几本不土的书吗?
你是搞创作的吧?他问我,语气是咄咄逼人的。
我看李衣,李衣冲我打了个停止的手势。
奔哥说,一个创作者,连这样的问题都解决不了。你还创作?我不给傻子列书单的。
大珠小珠落玉盘
我们走路到了电影学院的停车区,停放不规范的都是大排量的车,奔哥的紧凑型奔驰置身其中,像黑黢黢的口腔内一颗随时准备拔掉的畸形牙齿。李衣跟我介绍说,学院里的男孩大多是些南方公子哥,家里巨有钱。这边的女孩更夸张。她们出去开房都是一晚两千的套房。我感慨,难怪你从来没有女朋友。李衣说,你解决这边一个女孩,保证你一辈子吃穿不愁。说完给了我一肘子,眼睛直瞟着奔哥。我起初没反应过来,吃饭的时候知道,奔哥的女朋友也是学院的老师,实际上的交往是女朋友养着他。
奔哥订了房间,点了一大汤盆烤骨髓,四份大骨头,四份烤鸭子,一盘腰子,一盘烤韭菜,一盘炒鹅蛋,一份淋了奶油的烤虾,一份刺身拼盘,四个粥,两瓶白酒。我和李衣很快把几个肉菜吃光,他又招来服务员补上。他跟我们讲卡夫卡、卡尔维诺、安德森、福克纳、海明威,说到塞林格和菲茨杰拉德,他的语速愈加急切,他说,《了不起的盖茨比》我当《小时代》看的,在盖茨比之前,这哥们的小作文都是郭敬明水平。
他自斟自饮,喝白酒像喝雪碧。其间还一直拿李衣是光棍儿的事开玩笑。李衣把肚子塞满之后慢悠悠抽着烟说,女人养着,就是飘。他又像学生时候下战书那样,疯狂跟李衣碰杯。李衣接不了几招。我说李衣胃还没养好,奔哥便矛头转向我,我帮着喝了两杯。终究抵挡不住他。他再找李衣碰杯,也有了赌酒的成分。
李衣这辈子头一次这样硬气,喝得翻了白眼。只要奔哥倒上酒,他就一仰脖子灌下去。他说,你才是垃圾,倒酒。
之后我扶着奔哥出去吐。
我提醒奔哥,我说,你没喝倒李衣。奔哥一只胖手锤打着厕所隔间说,你知道吗,我的出身是英雄世家。我爷爷就是大英雄。他让日本鬼子害死的,他在芦苇地里躲了三天。三天大雪,我爷爷不吃不喝。等鬼子走了,他也凉了。他嚷嚷起来,凉了,可他是英雄。我再一次提醒奔哥,你输给李衣了。他边叫边用脑袋撞隔间板,旁边有人正上厕所,叫喊起来。他骂了一嗓子,一脚把门板踹倒了。
那个人裤子落在脚脖子上,走起路来像是脚掌上生了蹼,他龇牙咧嘴扑过来,他和奔哥抱着摔跤。他说,我今天跟你拼了。他真是人高马大。矮他一头的奔哥冲着他的肚子捣了两拳,他“哎哟”叫了一声,戏剧性地蹲了下去。离他不远是他刚才上厕所的白瓷坑,大便也没冲,在瓷边上盘旋着。
我总想着给冲下去。
奔哥后退两步又大哭起来,他哭着说,我苦命的爷爷呀,你走得早,没顾上我们呀。你在芦苇地里可是三天三夜呀。
我把抱头痛哭的他搀扶出去,再往厕所看才认出来,蹲在地上的哥们是短视频公司的导演。当时去短视频公司还是奔哥介绍的。我跟奔哥说其中的缘由,奔哥大概一句没听进去,他哭着进了房间,心思全然不在那上面。李衣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我拖着李衣,搀扶着奔哥好不容易出了包间的门。奔哥到了大厅里又叫嚷。千孔百面的食客齐刷刷往我们这边看,仿佛背后一双双无形的手提溜着他们的脖子。我看李衣,李衣又是低着头,脸部几乎平行于地面。但是,我总是强迫自己脑补完整画面,头低到尘埃的李衣,嘴角似乎潜藏着几丝窃笑。
这时奔哥猛地挣脱开我,在大庭广众之下突然疯跑起来,他跑啊跑啊跑啊一头撞在了临街一面落地玻璃上。玻璃花了,奔哥四仰八叉仰在地上,惹得一张张塞满热腾腾食物的嘴巴提起一口气,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奔哥说,跳伞塔,我在一个北方的寂寞的上午,一个北方的上午,思念着一个人,我是一些诗歌草稿,你是一首诗。奔哥又哭了,像个婴儿缩在地板上,嘤嘤哭泣着。
那个导演和穿着异常小巧的马丁靴的男人一同来了大厅,男人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便跟我和李衣问好,我们一同搭起奔哥。男人跟导演说,你留下来,把这里处理好。导演说,刚才就是他揍我了。男人说,你是不是想揍回来,我刚才说的不是人话?导演愤愤地看着奔哥,导演往前台走时,我一直看着那副背影,人高马大的落魄背影。
我们上了马丁靴男人的玛莎拉蒂,奔哥好像认出了马丁靴男人,他摸了摸男人的后脑勺说,卉卉,是你接我来了。到了天目山路,奔哥在呜啦呜啦唱歌剧,我见了那佃户我就放枪,我能拐就拐,这能诓我就诓。仔细一听这是《白毛女》呀,还怪有修养的。和我们并排而行的开兰博基尼的女司机,双手离开方向盘,她在发语音。她边说话边往我们这边看,我们朝她笑笑。她也朝我们笑。
车子进了我们黑咕隆咚的小区,玛莎拉蒂刮在了同样黑咕隆咚的一辆越野车的屁股上,我们下来看,刮蹭痕迹不重,这边也没监控啥的。马丁靴踹了挡路的车子一脚,他说,谁敢挡我的路。重新发动起车子,他依旧气愤不平,掏出一把弹簧刀,叫骂着下了车,他把越野车的四个轱辘都捅破了。
大家远远地望着这个疯子,他捅完越野车轱辘,又挨个捅沿路的车辆。马丁靴消失在让人脊背发凉的“呲呲”撒气声中,许久不见回来。等待中李衣把埋在花丛里的异瞳猫挖出来给大家看。李衣抱住猫的尸体呜呜大哭,他一哭,奔哥也跟着哭。我们都劝他俩,劝了半天,奔哥抱着猫的尸体跟我们上楼。
马顿在家里,她依旧失魂落魄地晃来晃去,她从奔哥手里接过猫,之后给我们倒水。
家里没有杯子,是用泡面盒子盛的水。
盒子里的热气丝丝上升。
谁都没有喝水。
马顿用手指钳住转着圈点了支不知道哪里淘换来的又粗又长的雪茄,看了看我们,她说,我这次找到了一种新的活法,和全世界的人都不一样的活法,你们知道吗,居然让我给找到了哈哈哈哈。我说,好啊。马顿说,那你最后帮我个忙。缩在角落一动不动的李衣突然说,我呢,现在就想,用一把好锁,把这个世界的门锁住,然后去放一把火,就一把火,我想看着这把火烧起来。他说完,没一个人吭声。马顿拍拍我的肩膀,把她的雪茄交给我抽。李衣已经睡着了。猫掉在地上,奔哥跪着说,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街上。了解她,也要了解太阳。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李衣站上阳台,背影像一只猴儿。星空黑咕隆咚。李衣往下吐酒。天际划了闪电,我得以看清他是胃里往外泛血。外面落了大排量的雨水,楼宇、花草瞬间面目模糊,都在雨水中飘摇。雨水倒像是泡面盒里的热水,很快模糊的地面的热气汇合着上升。我喊奔哥过来看,喊了很长时间,他才像活在电影中的人物一帧一帧凑过来。奔哥说,楼下是沸腾的水,钢筋和水泥熔化了,汇成了河流。
马顿说,我们应该跳下去,因为我们会往上升。
李衣倒在了地上。
我们谁也没有动。
不知谁把尿褯子一般的猫扔了下去,奔哥说,你们看。我们并没有看到什么降落,也看不到什么上升。
马顿突然说,看。
附近楼宇中不少人把脑袋探出来,他们达成了某种默契,一齐对着雨中奔跑者狂喊,快回去。
对于人类的狂喊疾呼,这人似乎一点都听不到,他健步如飞地穿行在雨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