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豆腐坊

2024-06-21 18:37魏晓曦
山东文学 2024年6期
关键词:罗锅豆腐坊豆花

魏晓曦

老豆腐坊把村东头儿。

乡里乡亲们买豆腐挪不了几步腿就能买块热腾腾的新鲜卤水豆腐。

一大早,鸡刚打鸣,马罗锅就套上那件冬夏不离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驮好两囤豆腐,蹬上三轮车出了门。

车轮嘎悠嘎悠地穿过麦地,哐啷哐啷不厌其烦地丈量着泥土,从立春到大寒,风雨无阻……三轮车的年头和马罗锅的岁数差不多,修三年补三年,焊焊合合又三年,数不清过了多少个囫囵个的三年。倒也能凑合骑,就是除了车铃不响,哪儿哪儿都响。脚蹬子咣当咣当,车座子嘎吱嘎吱,轴承螺丝吭叽吭叽……

“豆——腐!豆——腐!大豆——腐!”

拉长声的“大豆腐”划破了村子的黎明。

这声独特的吆喝伴着三两声犬吠、猪圈噜噜拱槽声、水桶压弯扁担声、辘轳汲水声,谱写着蓝色黎明的独角戏。作为独角戏唯一的台词,它保持了黄豆生命的短暂与恒温,在七拐八拐的胡同里渐行渐远。

“豆——腐!豆——腐!大豆——腐!”

这句韵脚平衡的台词和着清浅的晨曦,悄悄穿过轻薄、湿润、热乎乎的豆腐包,穿过自行车轮锈迹斑斑的车辐条,穿过看不见的车辙,最后抵达乡亲们刚刚苏醒的耳朵眼儿。

一个又一个或大或小或深或浅的白瓷碟、搪瓷盆,接力着把马罗锅的豆腐端回到张家的小院、李家的厨房……直到听不见那声“豆腐——”,便是独角戏谢了幕。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做豆腐

老豆腐坊一米来高的石墙外卧着个敦实的老石磨。

泛白的老石磨是招牌,更是念想儿。卖完了豆腐,马罗锅就蹲在石磨旁,吧嗒吧嗒抽上一袋子旱烟。他那关节粗大泛红的手一边摩挲老石磨,一边嘴里念念叨叨。老石磨是马罗锅家的传家宝,也是豆腐坊的宝。豆腐坊传到马罗锅这儿,压根约摸不出是第几代,自然,这老石磨的年岁也不好估摸。

马罗锅天生罗锅,虽说不能直腰板,却是个干活儿的利索人,用他自个的话说“背上顶个锅,干活力气多”,这话可不掺假。他一人能扛得动装满两百斤黄豆的大麻袋,绝对是块天生做豆腐的好料。打小他就在豆腐坊长大,从挑黄豆、洗黄豆到泡黄豆,从熬豆浆到点卤水,从压方到脱模,几十年如一日。一口扯浆的缸、一台柞床、一口大铁锅、一堆砻糠、八九个木质豆腐囤子合起来就是马罗锅最宝贵的家当。

磨豆、出浆、铺纱布、盛豆花、沥水、压板哪一道工序马罗锅都干得门儿清:黄豆泡发低不得六个时辰,搅拌豆浆的火候大不得也小不得,扯浆的手劲儿既得平又得稳,盐卤调兑比例更是得准……

热气腾腾的豆腐坊是马罗锅的天,也是马罗锅的地。在他心坎儿里,脑袋瓜儿里装着清一色的豆腐。他只上过两年小学,卖豆腐算账可是不差分厘。每到月底,马罗锅就一本正经地坐在小板凳上算流水,大板凳上铺着卷边的账本子,布满老茧的粗糙大手灵巧得要起飞,膝盖上包浆的算盘子噼里啪啦打得那叫一个响。

打算盘算得上是马罗锅除了做豆腐以外的另一个绝活,村里春播买种、秋收卖粮谁家算不明白账,都愿意请他来帮衬两天,谁让他一肚子热心肠。要说扒拉算盘是他从太爷爷那儿学到的真本事。真本事这东西,别人偷不走,抢不去。马罗锅做豆腐的手艺精,算盘子打得好,就叫真本事。

每天日头还没睡醒,马罗锅就从土炕上爬起来做豆腐了。冷水洗把脸,醒醒眼,啃几口干馒头就疙瘩头咸菜条子,一碗豆浆,就算完活儿……

什锦豆花

马罗锅是老光棍,却喜欢孩子,喜欢和村里的娃们凑到一起嘻嘻哈哈。他当孩子王,蹲好马步让淘小子倒挂在他胳膊上玩猴子捞月。他用烟盒自制的纸牌,常被野小子们追逐着疯抢。

谁家熊孩子挨了骂受了罚,都愿意往马罗锅的豆腐坊里猫。

“小兔崽子,你给我出来!”

“羊羔子,看你往哪儿藏!”

马罗锅不说话,瞪大眼睛双手一背,两腿一叉——稳稳地挡住火冒三丈的熊孩子爹娘,他这块挡箭牌推不动也拽不倒。待烟消云散,马罗锅耐心地调一大碗什锦豆花,这碗豆花虽不金贵,却暖心窝子。软糯的豆花配上清气的金针和脆木耳,再加一勺咸汁,点几滴香油,热乎乎吃个精光,熊孩子心里的委屈和眼角的泪也就干了。孩子们都知道,没啥委屈可以抵得过一碗马罗锅的什锦豆花。

刚立秋,村里的老老少少都扛锄背镐地忙着收庄稼,马罗锅坐在豆腐坊外的门槛上,等着村里放学的娃们——路过豆腐坊的娃每人会分得一块卤豆腐干,孩子们吧嗒吧嗒嘴儿,咸淡相宜,越嚼越香,大口小口地吃得欢,乐滋滋缠着马罗锅再多分一块。

“慢着吃,慢着吃……”

“喏,你小,给你分两块!”

“小机灵鬼,又来抢,打手……”

直到马罗锅手中的深口豁牙碗见了底,娃娃们才四散开来跑回家。

夕阳下,捧着豁牙碗的马罗锅坐在门槛上,乐呵呵地回味着。

流浪狗黑子把头枕在马罗锅的膝盖上,眯缝着眼儿,没一会儿工夫就打起盹来。

年豆腐

灰白的热蒸汽裹着豆香从豆腐坊的窗格子爬出来,爬得不急不缓。刚出锅的豆腐,一摇一颤,一摇一颤,清甜的豆香味儿飘到院子里。

黑子不时抬起头,翕动着鼻子,嗅来嗅去。它蜷在石磨旁,客人端着搪瓷盆子一跨进豆腐坊的木门槛,它一准摇头摆尾地跟在客人身后。

“两块老豆腐——”

“得嘞——热乎乎的豆腐两块!”

村里人老老少少都好这口豆腐,一年四季离不了。

立春,王婶子用刚采摘的新鲜芽菜拌豆腐,舒肝温补;雨水,刘嫂子蒸茼蒿豆腐菜饺子,消热败火;立夏,梨花姐煲莲心豆腐汤,排浊养心;霜降,李大爷钓来白鲤子烧豆腐,暖胃驱寒……马罗锅做的豆腐咋个吃法儿都对味,大家都爱这口回甘的滑嫩。马罗锅每每听到村里人的赞誉,他总是挠挠秃顶的脑壳,不好意思地回应道:“不孬就好,不孬就好。”

打从进了腊月门,马罗锅就开始帮着乡亲忙年,加工年豆腐。乡亲如果留下豆渣,可以五斤豆渣换两块冻豆腐,两斤黄豆换一块鲜豆腐。豆腐坊里你来我往,热心的大婶大娘们趁着取豆腐的当口把自家做的焖肘子、炸刀鱼、溜丸子一份份留在马罗锅的碗橱。不到过小年,马罗锅家的橱架上就摆满了乡亲们给的吃食。时间一长,马罗锅就不收年豆腐加工钱了……

“马罗锅”牌豆腐

出了正月,马罗锅收了个徒弟小吉。

小吉是吃马罗锅豆腐长大的,从小就是个聪明孩子,原来在城里打工,现在回乡想向马罗锅学做豆腐手艺。从城里回来,世面的确见得多。小吉每天唠唠叨叨,虽是闲嗑,倒真是让马罗锅开了窍。

马罗锅做梦都没想过让自己做的豆腐走出村子,甚至走向大城市。这辈子马罗锅都不知道绿皮火车里头长啥样,更别说高铁和飞机了。如果能让自己的豆腐坐上高铁和飞机,摆到城里人的餐桌上,那真是老马家祖坟冒了八百里青烟。

做豆腐也能做出大文章?豆腐也能真空包装?马罗锅蹲在老石磨前,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望着远方天边的云,想着想着自己咯咯地乐出了声,他感觉最近的身子骨都变得硬朗起来,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

一年以后,马罗锅的豆腐干系列已经研制出五种口味:孜然豆腐、椒麻豆腐、鸡汁豆腐、酱香豆腐、烧烤豆腐;水豆腐半成品系列研制出八种口味:水煮豆腐、桂花豆腐、东坡豆腐、芙蓉豆腐、锅塌豆腐、雪花豆腐、花胶豆腐、肉粒豆腐。

很快,马罗锅完成了商标注册,徒弟小吉在各大电商平台做主播,把“马罗锅”豆腐做成了网红豆腐。

“马罗锅”豆腐厂把村西头儿。

现在,每天从豆腐厂进进出出的车辆排着队拉货,很多外出打工的年轻人陆续回来加入到“马罗锅”豆腐的大本营。

马罗锅变得更忙了,可他还是喜欢守着他的老豆腐坊,依然天不亮就起来做豆腐。

每天早晨,胡同里还是能听到那几声熟悉又亲切的:

“豆——腐,豆——腐,大豆——腐!”

马罗锅说,豆腐坊里的豆腐啊,这口老祖宗传下来的老味道丢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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