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火店

2024-06-21 16:25徐迅
山东文学 2024年6期
关键词:香火姑父供销社

徐迅

自从知道凤香姑在小镇上开了香火店,林生的心情就变得怪怪的。香火店卖的都是寿衣、花圈、香火、纸钱和鞭炮什么的,好像总与死亡联系在一起。一般人都忌讳到这种地方。一个正常人谁会经常光顾香火店呢?但在那些年,林生却是讲究不了这些的。隔三差五,他就若无其事地跑进凤香姑的香火店,与凤香姑聊天,陪着凤香姑做这做那,默默地帮衬着。直到结婚后很久,他到凤香姑香火店的次数才明显地减少。但减少不等于不来,他与凤香姑还是保持着密切联系。

清明节越来越近了,香火店往年这时候生意异常热闹。因为近年讲究封山育林,森林防火,坟山上不让烧纸,上坟祭祖的人就只能买些花纸标、纸花插在坟前,香火店的生意清淡得很……有的甚至干脆就买几束该死的塑料花。红的、黄的和白的塑料花倒是鲜艳耀眼,但价钱便宜,怎么看都不真实。林生进来,凑巧看到有顾客将那些塑料花放进小车的后备箱,或者煞有介事地拿在手上,他就皱皱眉头,低声地嘀咕道:真是哄鬼了!

这时,林生觉得凤香姑的香火店就像一个出售假货的商店。

林生清楚地记得,凤香姑开香火店少说也有二十年的历史。在二十多年前,凤香姑没有开这家香火店时,可是这小镇上最漂亮幸福的一个女人。尽管那时凤香姑没有工作,但有一个令人羡慕的好家庭。林生的姑父,也即是凤香姑丈夫在小镇的供销社当领导,天生热爱艺术和自然。两人生了一对人见人爱的好儿女。不仅儿女双全,而且他们儿女都非常聪明。特别是女儿,人长得漂亮,书也读得好,头一年高考就考上了一所外省的好大学。一家人日子过得非常平静,惹得十里八乡的人在心里都对他们竖起大拇指,啧啧称赞。

然而,不幸的是凤香姑的生活在一夜之间突然改变了。

而这一切的改变竟然与凤香姑自己有关。凤香姑丈夫原来很是顾家,两人也十分恩爱,要不然,哪会生养出一双那么懂事的好儿女呢?但那些年,供销社由于市场经济大潮的冲击,开始搞起体制改革。有一段时间丈夫忙了起来。丈夫一忙起来就住在了供销社的临时宿舍。开始,凤香姑也没有怎么在意。供销社离家近,丈夫隔几天回来一次,她还张罗着一桌好吃的给丈夫补补身子。但不久,凤香姑收到的一封匿名信却生出了一场风波。

有一年凤香姑有了兴致,将事情原委告诉了林生。说那是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她从外面的菜园地回家,打开自家的房屋门,突然见地上躺着一个薄薄的牛皮纸信封。她捡起来打开信封,就见上面写了一行大字:“你丈夫在供销社出事了!”这么一看,她想都没想,一把攥住信封,就火急火燎地跑到镇供销社找丈夫。凤香姑告诉林生,说,林生啊,我一看你姑父宿舍的房门紧闭着,窗帘拉得紧紧的,只露出一些微弱的光亮。咚咚地,我就使劲地敲起了门。见没有反应,我一脚就搭上窗台,朝里一望,看见房里有一人。气得我一脚踹开了门。这时我面前却多出来一个女人。我看到那个女人,上前啪啪就是两巴掌,转身就走。但我没有想到的是,你姑父宿舍的门前这时早已围了一群人。人们说你姑父与那女人搞“破鞋”,当夜把你姑父扭送到了县公安局。

“林生,你说姑姑当时是不是犯傻了?”末了,凤香姑说。

林生聚精会神地听着,未置可否地笑笑。

他也想起来,那时姑父被县公安局抓起来,小镇上的人开始都以为公安局是不知青红皂白。姑父几个兄弟和凤香姑娘家人也非常愤怒。先是骂姑父好色,后来就指责凤香姑做事莽撞,说家丑不可外扬,哪有像她这样当老婆、做女人的,一封匿名信就弄成了这样?那年又适逢凤香姑的儿子高考,儿子吓得浑身直哆嗦,嚎声嚎气地哭了一通,然后整天一言不发。弄得凤香姑焦头烂额的。思前想后,凤香姑又跑到县里哭闹,说是她闹错了。民不告官不究的。这样,他的姑父就被放了回来。可是不久,就在凤香姑一家以为没有什么事时,突然有一天从县里来了几个戴大盖帽的人,不由分说地将他姑父重新抓走了。说那女人的男人在部队,姑父是破坏军婚。军婚那时可是一条碰不得的高压线。凤香姑这回怎么哭闹也无效,姑父很快就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

家里没有了男人,凤香姑一家生活很快就陷入困顿。女儿不理她。儿子因为这事,没有像他姐姐那样幸运地考上大学,赌气。赌着,赌着就离家出走了。凤香姑没有办法,只好开了一家香火店。一边卖着给死人穿的寿衣、花圈、香火、纸钱、鞭炮维持生计,一边等待着丈夫刑满释放。可这样等了两年的结果,却是丈夫在监狱里病死的消息。那天,凤香姑捧回了丈夫的骨灰盒,一颗心彻底得就像没有发芽希望的枯木。安葬好丈夫,她把香火店里所有的鞭炮、香纸,寿衣和花圈扔了出来,堆在店的门口放着,烧着,惹得一镇的人都来围观,对她唏嘘不已。凤香姑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一下子好像老去了十几岁……这回不是我告发的,不是我……她逢人就说,就像祥林嫂一样。但没有人再相信她。有人在她面前点了头,转身却对她指指点点的,恨不得戳她的脊梁骨。

林生后来感到奇怪的是,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没有人怪他姑父,却都骂起了他的凤香姑来。说她是个扫帚星,是克夫的命,自作孽,不可活!……姑父的兄弟们也恶狠狠地骂,与她不再来往;凤香姑的娘家亲戚嫌弃她,也和她断了来往。女儿不知是恨父亲还是怎的,自那年考上大学,直到工作也一直没有回过家。儿子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家里就只剩下她一人。尽管只她一个人,但日子还得过,生活也还得继续。好在开香火店不像开其他的百货店。香纸是山里的造纸坊土法制造的,鞭炮是附近乡镇鞭炮厂生产的,寿衣花圈都有专门的制作者。还有专人送货上门。

但开个店总有七事八事的,经常帮她的就是林生。

说起来林生也只是凤香姑的娘家一个远房的族侄。林生的父亲,也即是凤香姑喊族哥的,原来就在凤香姑丈夫供职的供销社里做勤务,看守大门,与凤香姑丈夫算是同事。林生与凤香姑女儿实际年龄相仿,又是同学。那年凤香姑女儿考上大学,林生没有考上,族哥就早早地办了退休,让林生顶了他的职。这样,他也就在供销社工作了。林生个子细挑,生得白白净净,眉清目秀的。他头发微微有点卷曲。说话轻声细语的,一说脸就红,心里却特有一股韧性。

你来啦?

来啦。

你要走?

我走了。

姑侄俩每次见面,两人的对话就简约成这样。

林生发觉,自从他的那个可怜的姑父死后,镇上人对凤香姑的看法不断地发生变化。他们由开始的嫉妒、讽刺和冷嘲热讽,慢慢就变成了同情,在这种变化的眼光里,凤香姑的一颗心却越来越冷,人也变得越来越孤僻,见人都有种抬不起头来的感觉。没有改变的只有林生。林生来了,默默地帮她收拾香火店里的一切。对于林生的帮助,凤香姑开始心里似乎还有一些坦然。林生是她女儿的同学,又是她远房的侄子。小时候就没少往她家里跑,她家有好吃的,肯定也有林生一口。有一年学校里演戏,林生没有衣服,还是借了她儿子的衣服,与她的两个孩子可谓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凤香姑是看着他长大的。有时候,凤香姑看到林生,似乎还看到了林生隐藏在心里的一个秘密,隐隐约约看到某种希望。

但随着时间匆匆地流逝,那个工作了几年的女儿依然没有和家里联系,也没有理睬她和要回家的意思,她心里就不怎么坦然了。她开始主动地劝林生找一个媳妇。林生每来一次,她就劝说他一次,有时,她还偷偷地帮着林生相亲,比林生的父母还要上心百倍。直到有一天,林生领着一个姑娘走到她面前,她看到姑娘的模样,心里一惊,旋即心里忽然一阵轻松。仿佛明白了林生的心思。仿佛是还清了欠林生的一大笔债。她送了林生一床鲜红的被面,又包了几百块钱给林生的媳妇。那回,她以为林生不会再来了,但娶了媳妇的林生还是一如既往,尽管次数少了一些,但还是经常来,远胜她的那一双亲生儿女。

不过,凤香姑到死也没有想到,林生心里还藏着另一个秘密。那是林生在他现在的直接领导,也就是凤香姑丈夫原来副手的办公桌上看到的一个秘密。他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姑父坐牢尽管活该是活该,但却与这个秘密有着莫大的关系。那天,也不知是什么鬼使神差,他帮着整理领导的办公桌,凑巧就看到领导桌上有一沓材料。材料写的正是举报他姑父破坏军婚的事。林生一看,浑身紧张得冒出一层冷汗。他没有想到,这事竟然与他的领导有关。那一沓材料像吸铁石一样吸住了他,他飞快地扫了一眼材料,正看在兴头上,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吓得他赶紧将材料放回原处。领导回来,看了看桌上,又看了看他,眼睛有些异样地问他:刚才有人来了?林生说,没有,没有。领导半信半疑地哦了一声,就将那材料装在一个公文包里拿走了。但这件事却像一块大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心里。那天,林生一下班就跑到凤香姑的香火店,但远远地看见凤香姑,却张不开口,像做错了什么事一般。

后来,林生的那个领导很快调到县供销社当上了领导。

再后来那领导又调到了外地工作。此后,林生就听说他一路凯歌高奏,不停地升迁。不久还做了某省级供销社的一位大领导。而林生还在小镇生活,他开始在供销社站柜台,后来仿佛全民都搞起了经商,供销社没有了生意,他就承包起了一家皮鞋店,自己做起了生意。幸运的是他把鞋店从小镇开到了县里,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尽管他的皮鞋店生意一天天做大,他心里却一直无法忘记这件事。

日子就这样平平静静地过着。这几年供销社的体制突然强化,林生于是又受到供销社召唤,回到了机关,重操旧业,在办公室当起了秘书。有一天,林生突然在一张报纸上看到了他久违的那位领导的一个消息,说那领导因贪污被双规,很快就被判了九年有期徒刑。这九年正好是姑父的三倍。林生心里一激灵,觉得人算不如天算,这应该算是一种报应。听到前领导被判刑的这个消息,他莫名其妙地赶忙回到自己老家小镇,到了凤香姑家的香火店。

那是清明节过后很久的一个异常燥热而沉闷的黄昏。

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山,阳光烤得香火店门前的大地热气腾腾,像是燃烧着的一个大火盆。林生进了香火店没有看到凤香姑,却见香火店的柜台前站立着一个女人。林生心想凤香姑年龄大了,自己好久没来,怕是找人帮忙站店。但仔细地看那女人,感觉那女人与姑父的眉眼十分相像。像是凤香姑那几十年一次也没回来的女儿。但没听凤香姑说她的女儿回来啊!他在心里嘀咕着,感觉像是做梦。就问询女人:凤香姑呢?那女人朝里面喊了一声,随着她的声音,凤香姑就从屋里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见了林生,就对林生说,林生啊,这是我女儿,你是叫表妹的……又扭头对那女人说,啊!这是林生,你叫表哥的!

果然是表妹!“你是表妹?表妹!”林生高兴地惊叫了起来。

“哦哦……”那女人嘴里朝他应着,却没有叫他表哥,一边眼睛异常生疏地望着他,一边嘴里旁若无人地逗着面前的一只白胖胖的宠物狗,大声叫着:优优,优优……好优优,好优优……

林生心里奇怪地一疼,表现得十分慌张。但他听他那所谓表妹的声音,完全是一副异乡人的腔调。再看面前的表妹,在她的脸上也找不到留在记忆里那一份美丽。而那叫表妹的女人,分明也没有和他亲热与叙旧的意思。愣了愣,林生不敢相信这是凤香姑的女儿,是他表妹,是伴随他在心里有着大半辈子思念的女同学。但凤香姑在却不停地在旁边唠叨,说,女儿啊,女儿,这些年我就多亏了你的林生表哥,没有林生表哥的照应,我哪开得了这个店啊……然后,就在一旁傻笑着,很是幸福的样子。

几十年不见,一切竟变成这样的陌生,这是林生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在这一刹那,林生突然感受到了一种巨大的深深的幻灭。同时,一种莫名可怕的寂静笼罩在香火店里。林生落寞地转过身,看着香火店里那正大光明地摆放出售的一些假花,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觉得藏在他心里大半辈子的两个秘密,一个像风一样永远地消失,另一个却永远也说不出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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