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君左《奉母还乡记》及其他

刘中国 柳江南

“人间最难忘的是父母之恩，尤其是母恩。”（易君左语）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龙阳才子”易君左颇想写一本《我的母亲》，也先后自印过两本各万余言的小册子：《春晖集》追述过去数十年间母亲的大德；《湖山比寿记》是一篇奉母游西湖的游记。“金桂飘香后，风荷挹露初。莺儿为母歌，鱼儿为母游。遥看山外山，闲登楼外楼。”——那是1932年易母甲子寿诞，湖光山色，喜忧参半。君左先生说：“我永远记得母亲在岳王祠对我的励辞：‘儿乎！孝亲尤重在孝国，如此湖山始增色。中国若不强，九溪十八涧，一一黯无光。——这不是一个寻常的老太太说得出来的啊。”“岳母刺字”故事众人皆晓。彼时正值东北沦陷，“一·二八”淞沪抗战爆发，老人家希望儿子学岳武穆“尽忠报国”，这番话可谓语重心长。易君左遂有《岳王歌》之作：

我愿化为岳王睛，洞烛奸党无潜形。我愿化为岳王鼻，是芳者尊臭者弃。我愿化为岳王眉，气吞河朔势欲飞。我愿化为岳王耳，王师所向风披靡。我愿化为岳王唇，黄龙痛饮车辚辚。我愿化为岳王口，稍含津液嚥小丑。我愿化为岳王喉，高歌杀敌风飕飕。我愿化为岳王齿，细嚼胡儿风味美。我愿化为岳王头，头如斗大压金酋。我愿化为岳王颈，箪食壶浆民引领。我愿化为岳王身，生成铁骨与铜筋。我愿化为岳王背，“尽忠报国”四字贵。我愿化为岳王手，挽万千弓射强虏。我愿化为岳王肩，挺身而出担巨艰。我愿化为岳王脐，丹田中养浩然气。我愿化为岳王腿，转战千里不稍累。我愿化为岳王足，一脚踢翻偏安局。我愿化为岳王魂，灵光不灭精神存。我愿化为岳王魄，死犹拼命杀残贼。我愿化为岳王鬼，死犹与贼为对垒。我愿化为岳王血，八千里溅云和月。我愿化为岳王袍，血花红染胭脂膏。我愿化为岳王马，八面威风驰天下。我愿化身为王横，马后紧随马前行。我愿化为岳王剑，斩尽仇雠宏大愿。我愿化为岳王万世孙，永博千秋俎豆尊。化为岳王一小婢，能赎三生冤孽罪。化为岳王一根毛，尽是武略与文韬。化为岳王一小孔，微菌不入情义涌。化为岳王之涕泣，一花一草含春意。再化岳王之细胞，一胞一柄杀贼刀。再化岳王之元子，粒粒元子不怕死。呜呼，千古忠贞卫国第一此完人，而今空见有胡尘！

君左先生母亲王仲柔女士，四川嘉定（今乐山）人，世居乐山城内，光绪年间与君左先生之父易顺鼎结缡离乡，其时业已与娘家失联垂二十载。全面抗战爆发后，1938年底，君左先生携六十六岁的母亲与妻儿入川，老人家忍不住想起娘家人，从随身携带的旧箧里翻出个古旧的信封，上书“乐山城外盐市街王某”，让儿子写封信试一试。君左先生很快就接到了舅舅的回信，“希望我母速回故乡，叙天伦团圆之乐。母自接信后，天天想起嘉定。四十年久别、二十年不通音问的老家，一旦如在目前，母的心是何等欣慰！我当时对母说：决定亲自奉母还乡！”。于是，1939年8月12日至22日，君左先生母子有了成都—嘉定之行，其《舟发成都东郊》有云：“多年未坐矮篷船，此日东郊破晓烟。奉母还乡偿大愿，游山践约证仙缘。石桥九孔穿虹影，繁竹千竿拂漪涟。小病不须他药治，锦江清浪作汤煎。”

一

《奉母还乡记》以日记体形式，叙写携母回乡的种种情形，既有巴蜀大地自然风物的描摹，更有亲情乡情熔铸于字里行间，全书共分《舟行》《山川》《舅家》《浩劫》《离嘉》《归途》六章，诚如其自序所言：“《奉母还乡记》可以说是我入川后第一部记录。以母为中心，一切为母的最高最纯最真实最伟大的思想成为至性至情的两大支柱。人物也好，山川也好，大事也好，小事也好，凡是与母有联带的都属于母。母是慈爱、仁厚、真诚、洁白、朴直、谦和等大德的典型，一切人物山川都陶镕在这典型内，一切大事小事都囊括在这典型内，一切至性至情与人世间最尊贵的思想泉源一般都由此而涌出。我写这一篇我并没有设计，一任真情实性泻到那里我就照写到那里。通篇写完以后我并没有修改，根本就没存修改之心。我这一个钢笔尖就代表我的心。我的心快要在纸上在字里行间飞起来了，燃起来了！”

寓居重庆、成都期间，君左先生一家曾经多次遇到空袭。没想到这番奉母回乡，再次目睹大轰炸之惨烈。1939年8月19日，日机轰炸嘉定。本书《浩劫》一章记下了这笔血债：

火，在眼前烧！在胸膛烧！在心窝烧！那一点一点的烈焰是黄帝子孙报仇雪耻的血！火是看得清清楚楚，延烧的地面非常广大，晓得倭鬼投下了多少燃烧弹？我一边咒诅，一边流涕，一边兴奋，一边悲愤，踏进了嘉定的城门。……穿过市心，即无异说，要穿过大火；正在燃烧的区域、交通一定是断绝的，冒火没有关系，烧死也没有关系，只是在事实上万通不过，怎么办呢？

一边走，一边看着许多屋塌的塌了，震碎的震碎了，歪东倒西的墙壁，破瓦颓垣，灰尘遮天蔽地。所经过的一两条街，幸而未被延烧，而房屋墙壁之崩碎，全是由于炸或震。死尸频频看见了，路旁临时盖着草席的，有妇人或男子在哭着，还燃着一枝小红蜡烛。人世间的凄惨、悲痛，悉从魔鬼的利爪中伸出来，我恨极了！我止不住淌泪！……

上城墙急急行，居高临下，看见火光一束一束的仍在炽烈的烧着，不过比以前稍杀罢了。城中一片喊声哭声与房屋燃的吱吱呷呷的焦枯声以及倒塌声震成一大片。快走到城头，猛的一声巨响，震聋了耳朵，原来几栋高屋一齐塌下来了，塞住过路，未烧完的木片熊熊的燃着。不远的一边，很清楚的——虽然为火光烟气所迷住——有一个大穴，穴中躺着一个未爆裂的炸弹，约莫是二百镑，这‘魔鬼未害死人而自己安息了。

君左先生在《奉母还乡记》自序中详述本书写作原委，其中有言：“人间最难忘的是父母之恩。能报答这大恩大德于万一即能尽为人子之道，能对父母尽为人子之道即所以上报国家。儿子终有一天不会飘流，国家终有一天会转强盛，谨以此一瓣心香，敬祝我母之福寿康宁！”此书于1940年1月自印出版，“自序”后面附有《游峨奉母归，自蓉返灌》（四首）：“妻孥母子会成都，仓卒言归避异谋。两地闻鹃怜杜甫，三生化蝶羡庄周。”“赵公山色依然好，山在人亡万象空！我向金河街畔过，绿杨拖泪冷云封。”“峨游一月倦如鸦，玉垒归来日未斜。惟恐青山多寂寞，江滩遍放白芦花。”“浴血关山尽枕戈，问谁热汗最流多？中兴场上风雷动，蝉据高枝唱战歌。”

中国近代法学教育奠基人江庸老先生彼时客居嘉定，任朝阳学院院长，也是“八一九”大轰炸目击者。他不仅与易家有世谊交情，还是易君左在早稻田大学的学长。“八一九”大轰炸后，两人重逢于成都走马街，易君左有《成都喜遇江翊云大哥》：“一梦燕尘二十年，相看深浅感华颠。诠衡大法称元宿，跼蹐卑官愧昔贤。国与亲恩同浩荡，诗兼世谊最浓详。成都走马街头客，老去英雄赤血燃。”江庸在本书序言里追溯了易、江两家祖孙三代世谊，也写到“八一九”大轰炸惨案：“被炸前一点钟，我尚在城内，正从朱铎民处来，想访马一浮，中途忽闻警报，立即叫洋车拉到盐关码头，我在嘉州住了三月，闻警不下十次，从未见过敌机影子，不相信这会光顾嘉定，所以急忙出城”，包了一只船划到对岸，坐滑竿上凌云山大佛寺访王献唐，“坐谈又四五分钟，才听得轰炸机声音。……我说藏经楼目标太大，可出去躲躲，未出大门，已听得对岸轰炸之声，一到门口，只见烟雾腾腾，火光冲天。……这回闻说城内外死伤有二三千人之多。”

另一位序作者游永康女士是嘉定人，彼时供职于易君左主持的“编译室”。她写道：“八月十九日的警报以后，经过几天‘人或有言，将信将疑的阶段，我的兄弟在劫火中回到嘉定，从离嘉定十余里的一个乡镇上，给我寄来平安家报。信里面说，他和留在家里的少数人都无恙，但是易家巷已成为一片焦土，许多亲友，未炸死烧死的，都成了无家可归的难民。真有这样的事吗？嘉定，不设防的城市，非军事重心，不过是聚集了些沦陷区域来的难胞，和大城市里疏散来的民众，就有被惨炸的资格吗？有！日阀居心要消灭我们，消灭整个的中国民族。好吧，让你来毁灭！毁灭！总有一天，我们算账。”游永康有“巴蜀才女”之称，1941年削发为尼，重庆《新华日报》曾刊文《有这样一个女人》，说的是当时在四川省政府供职的唯一女官员、风华正茂的游永康，突然弃绝功名利禄，剃度出家修行。于是，尘世里少了个“巴蜀才女”，佛学界有了个“中国第一比丘尼”——隆莲法师。

在这本《奉母还乡记》里，易君左以目击者的身份最早记录了“八一九”大轰炸惨案。舅舅家位于盐市街的房子也被炸毁了。另据文献记载，1939年8月19日这一天，日本侵略者出动了三十六架轰炸机，对乐山城区进行了惨无人道的猛烈轰炸。全城被全毁街道十二条，半毁街道三条，二千零五十户被炸，毁房三千五百余幢，乐山城三分之一被炸毁，死亡、重伤居民达五千多人，上万人顷刻间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无家可归。2002年1月，乐山市“八一九”大轰炸死难同胞纪念碑奠基，2002年9月建成。

二

8月20日，君左与秋先生携母踏上归途。8月21日上午九点，到达眉山县，即大名鼎鼎的东坡故里眉州。母亲听说到了眉山，很欣然地说：“啊！到苏东坡的家乡了呀！”母子在眉山县城合影，以城门洞为背景。君左先生此行有《过眉山怀东坡先生》一诗：“旷野平畴露小洲，眉山秀色画中收。天开华夏生才子，地接岷峨汇巨流。千古文章传赤壁，一楼风月琐乌尤。瓜棚柳荫农家乐，难解先生报国忧。”

《奉母还乡记》最后一节文字，今天读来依然令人血脉偾张：

成（都）嘉（定）之间，交通并不算困难，母再回故乡的机会正多，自不必限于此一次。过中兴场时，母很伤感而又欣慰的说：“如果不是国难，那里能回故乡？这真是梦都梦不到的！我既然回了老家一次，我的心就定了，从此也不必再做回乡之梦了；此后我将做一个大梦，而且这梦一定能够在我们的眼前实现……”

我问：“你老人家要做的是什么大梦，恩娘（汉寿呼母之方言）？”

母笑道：“一个中华民族复兴的大梦！”

1942年母亲整整七十岁，君左先生恭撰一篇母亲的小传，印出来分寄各处，征求诗文及题词。社会各界的知名人士，包括许多亲友在内，纷纷撰文、制诗、绘画贺寿，共达七百余件之多，可谓洋洋大观。

君左先生一口气写成十首长诗，题为《寿母七秩十章》，从这十首长诗里，不但可以窥见母亲是怎样一位慈祥贤淑的老人，而且可以看出一家人在大动荡、大流离的时期是怎样以老母为中心而生活着的。他晚年回忆说：“在第五章记述随母入川已五年了，而我母生辰，第一年在重庆吴师爷巷，‘老鼠见人不稍让，寿桃寿面任其抢。第二年在成都，第三年在灌县，一家在修竹茂林的农村中庆寿。第四年就在犀角河的草堂庆寿了：‘蔷薇花作篱，牵牛藤作架。母常作其下，意态何潇洒。在第六章说到老人之思乡。我安慰母亲，西南山水的嘉定和东南山水的镇江，以及洞庭湖滨的汉寿，等于她老人家的三个故乡。我向母陈辞：‘抗战胜利近咫尺，收宜昌，克沙市，水陆通，回湘易。儿必奉母凯歌归，洞庭不波，君山扬眉。”君左先生把这十首寿母长歌录呈于右任老人请教，于先生曾对人说：“君左这几首诗，也就等于一部《孝经》。”

1945年8月，君左先生的老母亲盼来了抗战胜利。1946年初，一家人住回江苏镇江老宅子。岂料风云突变，战火再起。1948年12月16日，易君左送七十六岁的母亲与妻儿回汉寿老家避难，当天的日记写道：“晴。天明，乘京社车直驶下关，乘特快车赴沪。车站内渐觉人挤，纠纷迭见，不似平时气象矣。闷坐整日，愁肠九回，入暮始达。过眼烟云，皆带火药气味。下车时遗手套一双。抵虹口翔儿寓，欣睹老母康健，一家清吉，感慰至于泣下，母亦拭泪。知明日决定成行，因已辗转托人购得浙赣路车票数张。余自兰州带回哈密瓜数枚，分一赠（罗）敦伟，与谈甚畅。今夜月明而圆，而一家离散，又不禁悲从中来，不能自抑。沪地较暖，侍老母卧一小室，闲谈以后，见母已酣眠，喜而就寝。”这段日记收入《烽火夕阳红》时加了按语：“我写到这里，哀泪夺眶而出了。我万想不到老母回乡以后，不久就一病缠绵，竟至不起，抛下她的远道的孤儿而长逝，呜呼痛哉！虹口一晤，竟成永诀！”

直到垂垂暮年，寓居港台的君左先生还在思念天人永隔的慈母，称她是“天下贤母，女中圣人”，并说：“我将长成，母亲亲手带上我一个金戒指，所以五六十年来我总是戴着这个金戒指，一直到今天，为着深深的纪念慈恩。”此外，他还写下这段椎心泣血的文字：

全家回乡，原意是湖南家乡或较安全，至少糜烂也迟一步，不像京沪线一带的当冲，而且慈母思归心切，我在西北，数次接到（黄）学艺的信，都讨论这个问题。我那里知道时局变得那样出人意外……弄得全家如陷深渊，可怜的慈亲，每天仅吃到一点薄粥，受惊受苦。她老人家身体本来矍铄，精神相当健旺，但何堪魔窟中的重重折磨，卒至忧愤，染病而撒手尘寰，假使不回家乡，何至于此？我真是呼天抢地，百死莫赎不孝之罪了！

三

2023年4月20日，我有幸陪侍君左先生小女儿、九十三岁的易鸳老师回故里汉寿，参观中华易君左文库，祭扫易顺鼎、王仲柔夫妇墓园。同行者有傅利民、郑辽前、吴锐以及汉寿档案馆蒋文辉、张浩诸君。易鸳老师给祖父母奉上鲜花，双膝跪在地上，焚香稽首，祭拜先人，泪流满面，喃喃自语：“爷爷奶奶，孙女来看望你们了。奶奶，您的恩德，孙女一辈子牢记在心。孙女如今年纪大了，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回来看你们了……”

墓园里茂林修竹，芳草如茵。易鸳老师说起往事：1948年底离开镇江中学，回汉寿继续中学学业。1949年8月份参军入伍，编入四野三十九军“王牌师”——一一六师，很快就接到行军令（目的地辽宁海城，行军路线、任务是保密的）。部队开拔前夕，请假回汉寿看望奶奶与恩妈（汉寿土话对母亲的昵称），穿着一身新军装，挎着一把小手枪。常德、海城相距两千公里，指战员全程徒步，行军途中风餐露宿。部队开到河南漯河，休整期间，忽然接到家书，打开信封，读到的却是奶奶去世的噩耗，顿时感到天旋地转、日月无光，刹那间泪雨倾盆……

汉寿之行，我们还观瞻了常德诗墙上镌刻的易佩绅、易顺鼎、易君左、易鹗祖孙四代的诗章。在沅江边的防波堤上，还竖立着一块石碑，上书“寿考宜家”四个大字，旁边有一行小字“易母王太夫人七十寿”。在半个多世纪里，君左先生及后人一直保存着这份手稿，前些年捐献给故乡设立的“中华易君左文库”，我们在文库里面欣赏过原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