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金项目:浙江省社会科学界联合会研究课题“近代日本对浙江佛教史迹的踏查活动及影响研究”(课题编号:2022N98)的研究成果。
作者简介:韩娜(1981-),女,浙江宁波人,博士,讲师,研究方向:中日文化交流史。
摘要:20世纪初,日本学者对中国文化古迹开展大量实地考察。为探究近代日本学者对浙江文化古迹的实地考察历史,该文聚焦伊东忠太、关野贞、常盘大定三位学者,在梳理各自实地考察活动与记录的基础上,分析近代日本学者对浙江文化古迹的观察与认识。研究表明,近代日本学者对浙江文化古迹的实地考察在广度和深度上前所未有,考察范围广泛,考察方法科学,记录成果多样,文字与图像相结合,较为真实地记录了近代浙江文化古迹的各方面信息。近代日本学者通过实地考察初步建立了浙江文化古迹的整体图景,更新了浙江文化古迹的独特价值,完善了浙江文化古迹的历史面貌,为浙江地方文化研究与文化古迹保护提供了珍贵史料。
关键词:伊东忠太;关野贞;常盘大定;浙江;文化古迹;实地考察
中图分类号:C09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4110(2024)04(b)-0068-04
Modern Japanese Scholars' Field Survey of the Cultural Monuments in Zhejiang
HAN Na
(Ningbo Tech University, Ningbo Zhejiang, 315100, China)
Abstract: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20th century, Japanese scholars conducted extensive field survey on Chinese cultural monuments. In order to explore the history of modern Japanese scholars' field survey on the cultural monuments in Zhejiang, this paper focused on three scholars, namely Ito Chuta, Sekino Tadashi and Tokiwa Daijo, to investigate their field activities and discuss their observation of the cultural monuments in Zhejiang. The research findings indicated that modern Japanese scholars' field survey is unprecedented in breadth and depth, with a wide range, scientific research methods, and diverse results including graphic data and textual data which realistically recorded the information of all aspects. They have initially established an overall picture, also updated the unique value and improved the historical appearance of the cultural monuments in Zhejiang, which provide precious historical materials for the study of local culture and protection of cultural monuments in Zhejiang.
Key words: Ito Chuta; Sekino Tadashi; Tokiwa Daijo; Zhejiang; Cultural monuments; Field survey
近代日本学界出现新的学术风潮,不再仅局限于通过“经史”之类文献了解中国,开始用“脚”加上“眼”来重新研究中国[1]。20世纪初,一批具有良好汉学功底将日本学术与西方近代科学研究手段相结合的日本学者,对中国文化古迹开展大量实地考察。浙江与日本历史渊源深厚,是众多日本学者踏访必到之地。本文聚焦伊东忠太、关野贞、常盘大定三位学者,就其在浙考察情况及考察记录做一梳理,并探讨近代日本学者对于浙江文化古迹的观察与认识。近代日本学者对浙江文化古迹考察的相关资料记录,不仅是了解浙江文化古迹的历史面貌及其当时域外影响力的重要佐证,而且其独特的日本视角可为浙江文化古迹研究提供域外史料的补充,有助于开拓浙江文化古迹的研究视野。
1 近代日本学者的浙江文化古迹考察概况
伊东忠太(1867—1954年)是日本近代著名建筑史学家,先后10次来华开展古建筑考察,也是最早来浙实地考察的日本学者之一。1907年其第四次来华,旨在考察江南古建筑,其间踏访杭州、宁波、舟山。9月24日起,他在杭州考察了灵隐寺、三天竺寺、净慈寺、凤林寺、虎跑寺、广化寺、昭庆寺、海潮寺、文澜阁、岳王庙、孔庙、吴山城隍庙、雷峰塔、保淑塔、六和塔、安乐塔、三潭印月、先贤祠、梵天寺、飞来峰、放鹤亭等。离开杭州后,他前往江苏和江西,又于11月15日到访普陀山,调查了法雨寺、普济寺、太子塔等。11月18日到达宁波,一周时间考察了延庆寺、岳林寺、阿育王寺、天童寺、雪窦寺、天封塔、城隍庙等。
关野贞(1868—1935年)作为日本建筑史学家,与伊东忠太齐名比肩,一生来华考察10余次。1918年9月对杭州、绍兴、宁波、台州等展开实地考察。9月8日至14日在杭州期间,他考察了保淑塔、昭庆寺、雷峰塔、净慈寺、灵隐寺、飞来峰、径山寺、三天竺寺、理公塔、六和塔、闸口白塔、天龙寺、先贤祠、三潭印月、放鹤亭、钱王墓、岳飞墓、林和靖墓等;15日至16日,在绍兴考察了大善塔、应天塔、开化寺、戒珠寺、大禹陵、南宋陵、越王台、王羲之故居等;18日到达宁波,考察了延庆寺、天宁寺、天封塔、阿育王寺、天童寺,并于22日到访台州,对国清寺、真觉寺、华顶寺、方广寺、万年寺、高明寺、临海千佛塔、巾山东西塔等展开考察。
佛教史学家常盘大定(1870—1945年)先后5次对中国文化史迹展开调查研究。1920年第一次来华考察时曾到访杭州,于12月27日至29日,考察了保俶塔、玛瑙寺、凤林寺、岳飞墓、林和靖墓、昭庆寺、灵隐寺、三天竺寺、净慈寺、雷峰塔、云栖寺、高丽寺、三潭印月等。1922年第三次来华考察时,他先于10月16日在宁波调查了延庆寺、观宗寺、天封塔、宝云寺等;之后前往台州,19日至22日期间考察了国清寺、赤城山塔、高明寺、真觉寺、大慈寺、华顶寺、上方广寺、中方广寺、万年寺等;25日到达普陀山,考察了普济寺、法雨寺、太子塔、磐陀石、紫竹林、潮音洞等;27日至28日至宁波天童寺与阿育王寺;之后北上,又于12月12日再次到访杭州,考察了石屋洞、烟霞洞、孤山、圣水寺址、梵天寺、六和塔、云栖寺、理安寺、龙井寺、灵隐寺、飞来峰等。
从考察范围看,近代日本学者考察了浙江省内大部分的重要文化古迹。根据目前所搜集的资料统计,其考察涉及70余处浙江文化古迹,地点多位于杭州,其次宁波与台州,再次舟山与绍兴。除少量祠庙、陵墓以外,大多为佛教史迹,主要包括寺院、塔幢及石窟石刻等。
从考察对象看,前一学者为后一学者提供了经验参考,考察对象既有一定重合又形成互补。对于重点文化古迹,如灵隐寺、净慈寺、天童寺、阿育王者寺、飞来峰、雷峰塔、保叔塔、六和塔等佛教史迹,三位学者皆有考察。而对于前一学者未能踏访的古迹,后一学者常特意安排行程以弥补不足。例如:径山寺远在杭州城外,伊东忠太因行程关系未能实现调查,致信关野贞务必探访。关野贞故于滞留杭州期间抽出三四日登山踏访。而关野贞曾表示,“灵隐寺附近有烟霞洞、石屋洞,文献记载藏有许多五代、宋元时期的石刻,但因调查时间不够未能前往,实在遗憾”[2]。常盘大定到杭后考察的第一处便是石屋、烟霞二洞,想必是有意弥补。
2 近代日本学者的浙江文化古迹考察记录
如前所述,近代日本学者的中国学研究由传统的文献考证向实证研究拓展,实地考察期间,三位学者对浙江文化古迹进行了测绘、拍摄、记录等,将文字与图像相结合,用文字细致地记录古迹特点,再绘制地形图、平面图、建筑局部结构图等。同时,他们将实证研究与文献考证相结合,对于古迹遗物的建造年代、材料、工艺等,结合文献和历史背景进行考证。借助较为科学的考察方法,近代日本学者的浙江文化古迹考察记录较为丰富多样,主要有以下几类。
2.1 论文专著
首先,大型图录解说,全面详实,备受学界推崇。常盘大定与关野贞将三人多次考察汇总,于1925—1931年合著《中国佛教史迹》(六卷),可谓中国文化古迹考察研究之集大成者。在此基础上增加内容,于1939—1941年合著《中国文化史迹》(十二卷),其中浙江文化古迹主要记载于第四卷,包含杭州、宁波、舟山普陀山,而天台山在第六卷。其次,有相关踏查报告可资参考。伊东忠太完成江南建筑考古踏查后,翌年1908年3月撰写《南清地方探险略记》发表在《建筑杂志》, 6月又在《时事新报》发表了《南海普陀山》一文。1911年其在《佛教史学》分两次发表《五山巡礼记》,重点记录了对浙江灵隐寺的考察。这些之后收录在《伊东忠太建筑文献》,《南海普陀山》在卷三 ,《南清地方探险略记》与《五山巡礼记》收录在卷五。而关野贞结束浙江地区古迹踏查,从上海启程回国前,于1918年10月8日在上海学士会发表报告《苏浙旅行谈》。回到日本后,他于1918年12月、1919年9月、1920年1月三次在《建筑杂志》发表此次中国踏查报告《西游杂信》,而杭州及天台山的浙江文化古迹的内容占三分之一。此二文之后皆收录在著作《中国建筑与艺术》。
2.2 影像图片
日本建筑学会伊东忠太数据库显示,浙江文化古迹相关照片有88张。东京大学工学系研究科也存有大量关野贞、伊东忠太等拍摄的中国文化遗产照片,其中已确定被拍摄物体的1 101张玻璃干板照片中,浙江文化古迹相关照片有96张。部分照片已收录论著中,但更多资料有待整理与发掘。
2.3 考察笔记、考察日记等
三位学者以笔记或日记的形式记录了考察中的见闻。伊东忠太的野外考察笔记收藏于日本建筑学会,其中第16卷记录了宁波、普陀山,第17卷记录了杭州考察相关内容。关野贞的田野考察记录卡收藏于东京大学综合研究博物馆,目前数据库公开1 424张,其中浙江考察相关的为77张。常盘大定的踏查日记已数次出版,1938年出版的《中国佛教史迹踏查记》是多次来华踏查日记的汇总。这些资料记录详细,内容丰富,不仅有古迹特点的文字记述、绘图记录、方志摘要等,也有自然风光、风俗民情、行程安排等。
近代日本学者采用笔记、日记、测绘图、照片、影像等多种形式,较为全面记录了浙江文化古迹的具体信息、考察过程、考察成果,形成近代浙江文化古迹的珍贵文字图像记录,极具研究价值。
3 近代日本学者对浙江文化古迹的认识
3.1 对寺院建筑遗存的不同认识
浙江佛教影响远播日本,尤其是径山寺、灵隐寺、净慈寺、天童寺、阿育王寺等五山十刹,日本的入宋僧曾将其伽蓝布局、建筑形制模写成《五山十刹图》带回日本并效仿建立了众多寺院[3]。因此,伊东忠太与关野贞两位建筑学者来浙考察时,试图对比中日寺院建筑与《五山十刹图》作实地考证,以此探求日本建筑源流。然而,五山禅刹几经重建改造,伽蓝形制不复遗观。伊东忠太考察灵隐寺后表示,“伽蓝规模宏伟,但皆系近代以后建筑,如今已无法考证旧文献所记载的殿堂楼阁布局,且与《五山十刹图》所载殿堂布局亦不相符”[4]。如前所述,为弥补伊东忠太不能到访的遗憾,关野贞曾专程前往径山寺,而看到径山寺平面布局和寺院建筑后世有所变化后感到失望。两位学者比较关注中国早期古建筑,从建筑史及建筑艺术的角度认为近世重建后的寺院建筑无甚特色,但是对于佛教史迹而言,其看法有失偏颇。
佛教史学家常盘大定则多从佛教史角度探索浙江文化古迹,如净慈寺,同样几经重建,伊东忠太考察后对当年的古建筑于今已荡然无存表示可惜,关野贞则认为新建的寺院建筑不足观看。而常盘大定基于佛教史角度实地考察,对净慈寺有不同的观察与认识。常盘大定着重指出宋代佛教杰作《宗镜录》百卷是由净慈寺第二任住持延寿禅师纂录,经考察,大殿左方不远处建有宗镜台,内有延寿墓塔,并发现正殿前有元代咸淳乙丑年所建刻有龙纹的石造香炉[5]。常盘大定还拍摄了寺门、石造香炉、宗镜台、延寿禅师墓塔等照片。净慈寺(包括宗镜台)之后又遭损毁,这些图文记录成为净慈寺的珍贵史料。
3.2 对石造砖筑遗存的认识更新
浙江作为五代吴越国之地拥有众多石造砖筑遗存,这也成为近代日本学者的考察重点。对于浙江石造砖筑遗存的价值认识,是日本学者几次实地考察之后逐步得以形成的。
1907年伊东忠太江南考察的主要目的是识见南朝艺术之容颜,但考察后其表示六朝以前古物在江南之行中根本不见踪影,唐代遗物亦一无所见,五代遗物仅有雷峰塔及六和塔的塔内部分[6]。伊东忠太认为浙江明清近世古迹不胜枚举而古代遗物较少,对考察的石造砖筑遗存只作了初步断代,并未深入研究,其对浙江文化古迹认识尚不太成熟。关野贞1918年考察后,推翻了原先以为南方古物少的想法,认为南方有北方无法见到的文物价值所在,其着重指出杭州所保存的吴越、宋元时代的遗物遗存在中国极为罕见,中国的石窟遗物多见于云冈、龙门等地,而飞来峰藏有如此众多五代及宋元时期的石窟石刻,在中国艺术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7]。关野贞对飞来峰特别关注,将各洞佛龛雕刻进行记录与拍摄。受其影响,1922年常盘大定再访飞来峰,对照《天竺山志》《云林寺志》等文献资料对石刻造像进行考证,并绘制了飞来峰造像分布图,从整体到细部,较为全面地记录了飞来峰结构、造像布局、造像样式等。由此可见,三位学者通过接力式的实地考察,逐步更新了近代日本对浙江文化古迹的价值认识。
3.3 对文化古迹保存修缮的关注
近代日本学者的另一关注点是浙江文化古迹的保存修缮问题。如普陀山多宝塔,用太湖美石建造,是浙江元代古塔建筑珍品。数百年来几经废兴,多次修缮。20世纪初期的补修可见于日本学者的考察记录。1907年伊东忠太考察时多宝塔虽有破损,尚存古色。而1922年常盘大定踏访时,“已整修一新,塔身洁白,以为白石,仔细一看竟是水泥,极为震惊。好在原貌得以保留,尚值得一看”。天童寺镇蟒塔,日本学者也有类似考察记录。1918年关野贞考察时记载,镇蟒塔为六角七层砖塔,各层屋檐已失,唯剩砖筑柱形及部分斗拱,破损严重。而1922年常盘大定看到镇蟒塔经修缮后,塔身变为八面七层砖木结构,完全不见昔日余影。常盘大定认为“工匠们不重视昔日样式,修缮时破坏了原貌,按新手法改建,由此可知其他寺院的伽蓝塔婆为何创建年代古远其样式却颇似近世的缘由了”[8]。
综上可见,三位学者的考察关注点有所差异,对浙江文化古迹的认识也有所不同。伊东忠太重视建筑史,关野贞更侧重建筑与考古研究,常盘大定则侧重佛教及佛教为主的宗教史,三位学者各有长短,互为补充[9]。因此,将三位学者的考察记录相互参证,得以呈现近代日本较为客观全面的对浙江文化古迹的认识。近代日本学者的考察与记录是呈现近代浙江文化古迹的珍贵史料,值得深入研究。以“异域之眼”观看中国时,日本丰富的文字图像资料与记录是“拓宽文史研究视野”的必需[10]。
4 结束语
20 世纪初近代日本学者对浙江文化古迹进行了诸多实地考察,虽未开展专题研究,其广度与深度前所未有,范围广泛,方法科学,记录丰富。虽不同学者关注点有所差异,甚至有些认识存在局限性,但总体而言,对浙江文化古迹考察较为全面且系统。近代日本学者所考察的浙江文化古迹中,有半数以上被列为全国重点或省市级文物保护单位。可见,近代日本学者通过接力式的考察研究,为全面地掌握了浙江文化古迹的分布与信息提供参考,初步建立了浙江古建筑及文物古迹的整体图景,更新了浙江文化古迹的独特价值。近代日本学者的实地考察为之后的研究者初步认识浙江文化古迹奠定了基础。
此前,近代浙江文化古迹的记录多来自方志、寺志或山志,相关文字记载较为简略,仅凭文字描述难以窥见历史面貌。近代日本学者通过实地考察、拍摄照片、制作测绘图等为浙江文化古迹提供了新材料,为文字记载提供了有力补充。而且,之后不少古迹遭受风雨剥蚀和人为破坏,或原貌改造或不复存在。近代日本学者的考察记录中文字资料与图像资料互相印证,较为真实地记录了近代浙江文化古迹的信息,也可为今后的古迹保护研究提供参考。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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