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惠慧 张建安
马笑泉具有强烈的艺术追求和探索精神,早年初登文坛便显露出独特的美学气质。他以邵阳地区(旧称宝庆府)为据点,创作了《愤怒青年》《打铁打铁》《江湖传说》等残酷青春小说,创作了《梅山》《鲁班》《师公》等地域文化小说,创作了《银行档案》《迷城》等当代世情小说,他的每一部作品都能给人以惊喜。为此,有评论家说,马笑泉是一位“有根据地的作家”。近期,我们阅读其最新长篇小说《日日新》,发现他的“文学根据地”在进一步扩大——从原来的古城“宝庆”延伸到现在的省城“潭州”。诚然,这与作家本人的生命足迹相契合:出生成长于邵阳,后移居长沙生活与工作。同时,随着身份的置换、阅历的拓展,马笑泉对脚下土地的观察视野也更加辽远壮阔,对湖南的理解和描绘也更富有层次感。
近年来,马笑泉的作品风格有着不同于早期的明显转变,对此马笑泉自己也坦言:“二十年前我依靠像野马一样四处乱窜的情绪写作,如今已经能够平和公允地看待和处理人世间一切际遇,并明白无限的生机、无穷的变化正是来源于此。”落户长沙十年,文学创作不断扩展着他的生命,让他“变得开阔、细腻,具有韧劲”,新作《日日新》正是他以当代中国城市中最常见的小区为有限场域,对其中蕴藏的“无限生机与无穷变化”进行的一次全面生动的描摹。
首先是以小区为场域的众生相。
黑格尔将市民社会视为现代资产阶级社会,认为它是个人追求自身利益的领域,同时也是普遍性原则得以实现的场所。在黑格尔看来,市民社会具有特殊性和普遍性双重原则,是个体利益和福利得到保障的地方,但同时也存在局限性,如其保守因素和中心主义倾向。小区作为当代市民社会的一个典型,其特殊性和普遍性不言而喻。小区中的住户又因各自利益诉求的相同或相异,而存在或团结或对抗或暧昧的复杂关系。马笑泉从艺术的视角聚焦当下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的小小细胞,以小区为场域投射出更多关于个人与集体、城市与乡村的双向思考。
为何在落户长沙近十年后才开始表现这一话题?其实早在创作长篇小说《迷城》时马笑泉就给出了答案:“我通过大量的细节体认获得了这座城的神韵之后,就要把现实中那些太具体的东西忘掉,以便在艺术世界中进行自由创造。”于是我们看到,以长沙为原型,一个更具当代中国城市特征、更具典型价值的“潭州”跃然纸上。
不同于“邵阳系列”表现出的雄健奇崛,《日日新》为我们新开了一扇“长沙之窗”。这部新作不再着力于刻画巫气笼罩下的奇人轶事,也不特别追求情节的跌宕起伏,而是以一种“无斧凿痕”的态度,写平常人、记日常事,用波澜不惊的笔调写尽人情冷暖,将一个小区内围绕筹建业委会而发生的各种小事娓娓道来。小说中的银峰佳苑小区汇聚了从四面八方涌入潭州的人:城里人、乡下人,独身的、拖家带口的,有文化的、没文化的,年轻的、年老的,体制内的、体制外的,有工作的、没工作的……这些人又往往被贴上各种各样的标签:有的是小区广场舞“领袖”,有的是民间博彩界“麻神”,有的是左邻右舍眼中的“谜团”,还有的是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洞悉小区生态、把控小区话语权的“扫地僧”……这些人又因着各自教育背景、生活条件、核心诉求的不同,在小区中构筑出生动而复杂的“众生相”。
其次是以乡土为背景的生存经。
对西方发达国家而言,工业化与城市化是同步推进的,因此他们的国人由农民衍变为市民基本都是在短时间内完成的。而基于我国国情,农民的进城,尤其是新市民身份的取得却是一个相对漫长的过程。时至今日,虽然农民进城已经有了诸多政策支持和托底保障,但存在于心理上的“城乡差距”却是横亘在老市民和新市民之间的“楚河汉界”,长期难以撼动。
正如马笑泉所说:“貌似宁静有序的小区其实是城市另一个风暴中心。”书中的银峰佳苑小区也是新老市民频频“交锋”的地方,就算是同样以寄居者身份在儿女家中帮忙照顾孙辈的奶奶或姥姥,也明显分化为两个阵营:以聂姨为代表的“洋派”,她们大多原本有工作、有文化,即便暂时需要为儿女分担家务,在照顾孙辈之余也有自己的休闲娱乐生活——跳广场舞、打麻将、拍照摄影,不一而足;与之相对的是以黄家奶奶为代表的“土派”,她们大多保持了进城之前在农村的生活习惯,以热爱劳动、勤俭节约为荣,将主要精力放在照顾儿孙、承担家务上,即便偶有闲暇,也会以自己的方式尽量多地为家庭创造经济价值,例如在小区里捡垃圾换钱。
主人公周建成的老母亲梁春花恰巧处在土洋两派的中间地带:在情感上她天然地倾向于朴实坚韧的“土派”,对华而不实的“洋派”不以为意;但因为儿子是市人防办的副科长,儿媳又是有文化的银行职员,她“母凭子贵”地受到“洋派”的亲近和拉拢。儿媳刘冰是城里姑娘,期望婆婆多跟“洋派”接触,少和“土派”沾边;儿子周建成作为考学改变命运的寒门贵子,对母亲的交友问题原本是无可无不可,但得知母亲竟加入“土派”捡垃圾的行列之后,顿感自己“做不起人”了,潜藏于内心的作为“乡下人”的自卑心让他“耳根发烧”。
“是否做得起人”是来自农村的周建成的行事准则,也是他在单位的生存之道——不惹事但也不怕事,待人接物只求无愧于心。这样的生存智慧主要是受母亲梁春花的影响。这个貌不惊人的农村老奶奶,凭着对小区众人细致的观察、冷静的分析,先后巧妙化解了儿子媳妇的“车位被占风波”,有意无视了神秘单身女邻居的“桃色传闻”,主动团结各路人马有效整治了小区“不文明养狗”的问题……甚至是最开始让儿子感觉“做不起人”的捡垃圾的行为,实际上也成为了梁春花在小区内搜集“情报”、发展“盟友”的重要方式。在她不动声色的介入下,看似千头万绪、难以厘清的邻里关系,逐渐收束到更趋和谐、相互理解的一处。凡此种种更是在阴差阳错间为之后周建成牵头筹建业委会之事形成了巨大的助力。跟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梁春花,身体力行地诠释了一种更为质朴豁达的生存经:高低贵贱只在一心之间,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以诚待人自然八方相助。
最后是以革新为目的的大融合。
为小说取名“日日新”,马笑泉想要强调的是“自我更新”。银峰佳苑小区整体生态的革新,是以业委会的筹建为标志的。围绕业委会筹建,业主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在小小的一方天地中,所有的人和事都在以不同的方式产生联结,原本想要“作壁上观”的人被迫“冲锋在前”,而原本“众望所归”的人最终“退位让贤”,一些长期“剑拔弩张”的冤家,在面对共同的利益和共同的敌人时,居然也心照不宣地自动结成了“统一战线”。如此种种,反复验证了在一个资源共享、利益交错的有限场域中,个体和个体、个体和集体之间都是深度关联的,所有身在其中的人都无法“独善其身”,没有谁是局外人。
鲁迅说:“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身处小区、家庭、单位各种矛盾旋涡中的周建成,人到中年原本只想万事求稳:小区的公共事务他尽量推脱,家中的婆媳矛盾他尽力缓和,单位的权力斗争他也是能躲就躲。但在各种矛盾不断升级,呈现出愈发互相纠缠、互相牵制的态势时,周建成终于理解了王阳明《传习录》上的话:“人须在事上磨,方立得住;方能静亦定、动亦定。”
决定正面应战,将眼前的难关逐一“磨”过去后,周建成终于不再抗拒“革新”带来的“阵痛”,他在母亲的陪同下主动介入业委会筹建事宜,顶住压力向领导请求转岗锻炼,特别是在小区业主与物业爆发激烈冲突时挺身而出主持大局。在这个艰难的求新、求变的过程中,越来越多盟友出现在他身边,他对小区的态度也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原本陌生的高楼和遥远的万家灯火,因为他的积极融入、主动服务而更显亲切,让他感觉“整个小区都是我们的”——这一刻,他正式从城市的“寄居者”转变为了小区的“主人翁”。
诚如马笑泉所说:“真正的扎根是精神层面、意识层面的扎根,而非在城里买了套房子,或者在单位中谋得了职位。”周建成也告诉自己:“孝悌是小范围的良知;投身公共事业,是范围较大的良知;至于治国平天下,那是最大范围的良知。不管大小,总要去做才行,成不成先放到一边,只要尽力而为,就能问心无愧。”
马笑泉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在《迷城》之后,他果然写了一个更大的城——潭州,且不同于以往作品中颇具古韵、充满传奇的县城,《日日新》为我们呈现了一个更具活力、开放包容的现代化大都市。“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我们有理由相信,在不久的将来,马笑泉的笔触会延伸至更加广阔的场域,从中挖掘出更多生机,捕捉到更多变化。
责任编辑:罗小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