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6-19 06:05赵燕飞
山花 2024年6期
关键词:姨父竹子母亲

赵燕飞

有段时间我总觉口干口苦,自烦自躁,心里像憋着一股无名火。体检并无异常,于是去看中医。胡茬比头发更白的男医生戴上老花镜,问了若干个与吃喝拉撒有关的问题,给我把了脉,又让我伸出舌头瞧了瞧,这才埋头去开处方。眼见男医生的眉头拧成了结,我心里有些发虚,怯怯地问到底是什么病,要不要紧。男医生的头略微偏了偏,面无表情地说:“肝郁气滞,先吃半个月中药吧。”

我爱吃苦瓜,越苦越爱,但那些中药的苦超出了我的想象,煎啊熬啊的又很麻烦,提回去的那一大袋中药,有一小半被我扔进了垃圾桶,之后也不敢自烦自躁了。若是口苦,我就调一杯蜂蜜水喝;若是口干,我就泡一杯咖啡,既解渴又提神,还能让心情愉悦——以致自己完全恢复到没事就傻笑的状态时,还不知那些不可理喻的小毛病到底是医生治好的还是我自己治好的。

那次求医经历,让我懂得肝也有“郁”的可能。

元代王履在《医经溯洄集》里写道:“凡病之起,多由乎郁,郁者,滞而不通之意也。”同属元代的朱震亨在其《丹溪心法》中指出:“凡郁皆肝病也。治郁先治肝。”中医所指的“郁”,就是不通的意思。所谓肝经不通,百病丛生。中医讲究气血和经络,注重从头到脚的全身调理。不通则痛,一切都通畅了,身体自然也舒服了。

属于西医范畴的“抑郁”,其实也有“不通”之意。心里想不通,就有抑郁的可能。但这种抑郁,是精神层面的,与情感有关,不像中医的肝郁,指涉的主要是身体。只信奉中医的人难免鄙视西医头疼医头脚疼医脚,但西医对于抑郁症的研究与治疗,却也令人信服。当我写到这里时,电脑桌面弹出一条消息:某著名女歌手因抑郁症而自杀。那位女歌手长得很美,歌声极富穿透力,脸上总带着甜甜的笑容,是我喜欢的类型。她自杀的消息很快冲上热搜,我也不明白看起来乐观开朗的她为什么会得该死的抑郁症。有人说这种抑郁叫作“微笑抑郁”。微笑抑郁?听起来好没道理。当微笑成为一种面具,那个面具背后的人,是否尝试过自我拯救?

某回在高铁上,遇见一个短头发尖下巴的中年女人。那是我第一次坐特等座,原以为会比一等座二等座更安静,没想到那个小小的车厢几乎成了别人家的“包厢”,乐享天伦的“包厢”。小车厢总共十来个座位,里面除了我这个坐在右侧第二排的“外人”,其他就是中年女人和她的家人。她的丈夫独自坐在最后一排捧着手机玩游戏,没戴耳机,声音有点大,我忍了半天没忍住,扭头请他将声音调小一点。她的两个儿子挤在我前排的座位上,大儿子也捧着手机玩游戏,小儿子凑在旁边看,打打杀杀的声音有些刺耳,我没好意思提醒一个孩子在高铁车厢这样的公共场所应该戴上耳机玩游戏。中年女人和她的母亲坐在我的左侧,我和她俩只隔了一条窄窄的通道。这对母女长得很像,她们的聊天也很有意思。做女儿的,侧了身子对着母亲说个不停,边说边笑;做母亲的,平视前方认真地听,边听边笑,偶尔低低地插一句话。中年女人的声音不大也不小,再大一点会逼我“抗议”,再小一点我就听不到了。不是我故意偷听,是她的声音硬生生往我耳朵里钻。因此,我知道她的父亲坐在另一个车厢,离这个车厢有点远,远到她没有到父亲的车厢去,父亲也没有到他们的“包厢”来。而她的母亲,貌似对她的父亲很不满。中年女人的手里捧着一本书,我无意间看到书名竟叫《百分百荣格》,瞬间觉得她的聒噪可以被原谅了,于是闭上眼睛安心听她给她的母亲“讲课”。她劝母亲别太挑剔了,不要对父亲要求过高,不要试图去改变父亲,因为那样只能让自己痛苦,甚至有可能抑郁……没想到,我喜欢的荣格能够成为抑郁症的“预防药”,若是他在九泉之下听到了,会不会跳出来亲自给她们上一堂真正的精神分析课?

多年前,我在网上做过一套测试题,结果为“重度抑郁”。明知这不过是好玩的游戏,心里还是多少有些忐忑,于是开车去了某商场,没逛多久就看上了一对黑珍珠耳环,痛痛快快地付了钱,仿佛自己的健康失而复得了。据说得了抑郁症的人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平时最喜欢的东西也不会心动了,而我依然热爱珍珠,明显一切正常。回家途中,正常的我时不时对着操控台上方的后视镜傻笑一下,庆祝自己有惊无险地和抑郁症“擦肩而过”。

我不懂医学,常将中医西医混作一谈,对于抑郁症的了解全部来自搜索引擎。可仔细想想,不都是治病吗?仅拿这个“郁”字来说,中医和西医就有异曲同工之妙。

在《现代汉语词典》里,“郁”可以是人的姓,可以是花的姓;可指香气浓厚,可状草木葱茏;可说天气闷热,也可说心情闷闷不乐或积聚而不得发泄。郁郁葱葱彰显的是生命力的强盛,一种由内至外的通畅和蓬勃;抑郁、郁结代表的却是一种病态,其表现出来的凝滞、压抑、郁闷,正好与通畅、蓬勃相反。

无论哪种意思,《现代汉语词典》里的“郁”都是同一种声调:去声,也就是第四声。但在湖南益阳清溪村的非遗展示馆,导游解说“小郁竹艺”时,却将“郁”读作了“淤”。我知道,在常用的字典词典里,根本找不到把“郁”读作第一声的条目。将“郁”读作“淤”,其实是包括我老家在内的湘中一带的方言,使某种东西变得弯曲的意思。比如利用竹子的韧性,用火烤热竹子,通过外力的作用使其弯曲,以便制作成需要的形状,这个过程就是“郁”。

“郁”,第一声的“郁”,瞬间激活了我脑海里尘封多年的记忆。

我在某座国有煤矿的家属区度过了少年时代。那时候,家里用的衣架子都是身为矿工的父亲所“郁”出来的。废弃的粗铁丝,废弃的细电线,被父亲捡回家后,成了制作衣架的原材料。父亲先将铁丝“郁”成衣架的形状,再在“郁”好的铁丝上面密密麻麻缠一圈细电线。电线有时是红的,有时是绿的,有时是黄的,“郁”出来的衣架五颜六色,既好看又好用。

父亲只会“郁”衣架,我有个姨父却会“郁”椅子。地上那堆散乱的竹子,在姨父的手里变着花样,锯成若干节,剖成若干片,先用粗一点的竹子“郁”出骨架,再用竹片拼成坐垫和靠背。姨父“郁”椅子时,我喜欢在旁边看。姨父提醒我站远一点,刀锯没长眼睛,竹子也没长眼睛。小时候总以为姨父的手会变魔术,多年以后,当这个姨父在一次井下事故中不幸遇难,我还强迫自己相信那不过是姨父的一次隐身术。

清溪村非遗展示馆里摆着好几把似曾相识的竹椅子,只是,姨父所“郁”的椅子没有雕刻任何图案,这几把椅子的椅背上却都雕了一只出山猛虎,它们虎虎生威的模样,让那些沉默的竹椅多了些山野之气。

和质朴中不乏端庄的竹椅相比,那些五花八门的小摆件更有味道,无论从哪个角度欣赏,都那么美好,让人舍不得离开。

比如十根长度相同的竹子,用细细的篾片结成竹排,竹排的一侧,最后两根竹子中间立了一只又大又圆的竹圈,竹圈里面,站着三根粗细差不多的竹子。在竹圈和站着的竹子之间,看似随意地穿插了五六根瘦瘦的竹枝,瘦竹枝上面岔出更瘦的细枝,整个竹圈在立竹和斜竹枝的点缀下,与坦然而卧的竹排相映成趣,犹如一幅充满禅意的山水画。

竹笔筒的造型也颇有意思。一块粗壮的竹片做底座,底座左上方插了一只圆柱状斜口竹笔筒,紧挨笔筒的,是一根“郁”成弯弓状的大拇指粗的竹子,竹弓最高处,往下依次立着四根笔杆大小的短竹棍。竹弓下方的底座上,离笔筒两三厘米处,三根小指粗细的浅黄色竹子从同一个圆孔里斜伸出来,最下面的那根最短,形似一座小拱桥;中间那根竹子最长,被“郁”成了S型,另一端在底座的尽头落下来,又微微往上伸出去;最上面的那根竹子向右微倾之后又直直伸向天空。整座笔筒错落有致,大气简洁,仿佛能将唐诗宋词尽揽方寸之中。

捕鱼的篓子,养鸟的笼子,置物的篮子,形态各异的美人灯……这些玲珑独特的小摆件或精美艺术品,都是某双巧手用竹子变成的,据说这种工艺叫作“小郁”。有“小郁”就有“大郁”。“大郁”用于形体较大、结构较简单的竹类加工,比如,大楠竹又粗又壮,坚固耐用,可以“大郁”之后用来建房子,也可以制作成椅凳、茶几、香案、床之类的家具。“小郁”一般采用直径较小的麻竹、刚竹之类的竹子做骨架,成品更精致,更具观赏性。竹艺品的制作很复杂,需要经过选料、下料、烧油、郁制等三十多道工序才能完成,除了下料、打磨、打孔等相对简单的工序可以借助机器,其他工序大多依赖纯手工,其中最关键也最难的步骤就是“火郁成型”。

“火郁成型”的过程,全靠手艺人的经验来掌握“火候”。加热时间太短,原材料难以“郁”成想要的形状;加热时间太长,又很容易烧坏原材料。手艺人讲究的是眼到手到心到,无论小郁还是大郁,手艺人在操作过程中都难免被材料或工具弄伤,流汗又流血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高科技时代,手艺人越来越少,有些传统手工艺被列入了需要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比如,大郁竹艺入选了益阳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小郁竹艺入选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

危禄绵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益阳小郁竹艺的传承人,他在二十八岁那年开始尝试“郁”竹子,这一试就是三十余年。人生能有几个三十年?如果不是因为热爱,谁会将一门日渐式微的手艺坚持这么多年?

和危禄绵一样执着的,还有我的母亲。

母亲怕热,房间的冷空调呼呼地吹,她老人家还要睡那种用麻将大小的竹片拼制而成的席子。有时五一节刚过,母亲就迫不及待地将她的床单换成麻将席。我总担心她着凉,母亲却不以为然,甚至趁机教育我要多吃点米饭,不要总想着减肥,人瘦就会怕冷。好吧,我宁愿瘦得怕冷也不愿胖得怕热。

像母亲这样夏天只睡麻将席的人,应该不多吧。再过上几十年,若是麻将席之类的竹制品完全退出我们的生活,深谙“大郁”和“小郁”的手艺人,又将何去何从?

从益阳回来没几天,脑海里还有竹子在摇曳,又去参加某活动,期间听某大师讲课。他从早期人类离开非洲大草原开始聊起,一直聊到吓坏谷歌的“史上最强人工智能”ChatGPT。说实话,我并不害怕ChatGPT。如果害怕并不能改变什么,我们为什么要害怕?当然,我也会和天底下所有忧心忡忡的人一样,思考以ChatGPT 为代表的超级AI,将给我们的工作和生活带来怎样的颠覆性改变。我们人类从一出生就开始学习,通过多年努力才获得赖以谋生的技能,当横空出世的AI比我们学得更快做得更好,我们凭什么去打败从不休假也从不要求加工资的它们?我们朝思暮想的恋人,如果只是披着人皮的“AI”,他(她)比我们更温柔更体贴更有耐心,最重要的是,他(她)可以一直活下去,那么从降临人世就开始进入生命倒计时的我们,还能巴巴地奢求“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吗?

十年前,在美国上映的科幻爱情电影《她》,已经预示了人机相恋的结局。这部电影在中国台湾被译作《云端情人》,相对于《她》,我更喜欢《云端情人》这个译名。故事发生在2025年——现在已临近这个时间,想到这一点,我的心跳忽然加快了。从某种角度来说,爱情其实也是科幻之一种。以前的爱情“幻”多于“科”,现在的爱情“科”多于“幻”。我的心跳加快和爱情没关系,和科幻也没关系。我再嘴硬,也无法否认自己有真正害怕的东西,比如时间。作为《她》的男主人公,作家西奥多害怕的不是时间,是孤独。他离婚了,孤独的他爱上了“萨曼莎”,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把稻草。萨曼莎的声音略带沙哑,那种沙哑犹如一根柔软的手指,西奧多心里的褶皱被慢慢抚平。要命的是,善解人意风趣幽默的萨曼莎不是“人”,她只是电脑操作系统里的女声,西奥多接受萨曼莎的“以声相许”,却无法接受自己深爱的她同时拥有六百四十一位“爱人”。萨曼莎是西奥多的唯一,西奥多却只是萨曼莎的六百四十一分之一。这个不无伤感的故事我们可以听过就忘,因为它不过是虚构的科幻的“爱情”。当某天来临,“我们”可能是“西奥多”,也可能是“萨曼莎”,在那个人机莫辨的世界,又会上演怎样的真实故事?我很想知道,未来的“萨曼莎”若是拥有了七情六欲,他们会不会缺乏安全感?会不会患上抑郁症……

我正走神,大师突然提高了音量以暗示他的演讲即将结束:人类以及所有属于人类的艺术,最后的境界都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听到那句“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我浑身一凛,好像忽然从“云端”跌落人间,独自闯进了一条没有退路的胡同,明知终点是什么,却依然无法停止自己的奔跑……我找不到更合适的语句准确描述那一刻的复杂感受,也许大师想要表达的意思和我所理解的意思完全不是同一回事,甚至有可能背道而驰,那又怎样呢?比如大郁和小郁,表面看来天差地别,其实却是同一种工艺;比如生而为人,无论贫贱,无论富贵,都要被时间之火慢慢烘烤,都要被某双看不见的巨手“郁”过来“郁”过去。

当我们遍尝各种各样的“郁”,最终变成千姿百态的“竹艺品”,好不好看,有没有用,其实都不重要了。努力过也沮丧过的我们,终将迎来人世间最大的公平:殊途同归。至于ChatGPT,无论它们的算法有多强,进化有多快,身体发肤与人类有多相似,也很难参悟向死而生的价值或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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