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里的樱桃树

2024-06-19 06:05冬千
山花 2024年6期
关键词:樱桃树樱桃

冬千

梦境里的樱桃树

栽下一棵樱桃树就会拥有一大片樱桃林。

我们带着这个幻想找到了

一个背光的斜坡,用树枝

凿出又浅又小的土坑,从湿纸巾里取出

那枚将要破壳的樱桃核。

我们在坡下的池塘里掬来一捧水

浇灌这棵想象中的樱桃树。争抢着灌溉它,

开始遐想一座樱桃园。

栽下一棵樱桃树就会拥有一大片樱桃林。

我的同伴看着潮湿的土坑,为它的生长感到焦虑,

这里没有光照,无法停驻雨水,

从播种开始就毫无根据。无知的新手

似乎从另一个新手好奇而不安的眼神里

看到他们共同的期许——栽下一棵樱桃树

收获一大片樱桃林用来向自己的父母证明

自己也有抚育生命的能力——现在充满了怀疑。

事情总是这样:热情来得很突然,

但消失得也很迅疾。我们的期许证明了

自己也可以像大人们那样拥有一颗雄心,但繁茂

却无声的大地带来了更多的打击,

犹如我们飞快生长着但依然不够强壮的身体。

栽下一棵樱桃树就会拥有一大片樱桃林,

但所有的樱桃树最终都需要向着大地回归。

折断的树苗出现在青春期的梦境里,我童年的玩伴

有的已经因为身心焦虑而被学校送回家里休息,

有的仍然坚持每天熬夜到凌晨,我们

读着那些堆积如山的课本,只会在

十分偶然的时候再次想起那片樱桃林。

是的,那大片樱桃林的幻想并不可信,但我们

我们仍然必须栽下这棵樱桃树,缓慢,

让劳动伴随着休憩,那样愉悦地栽种,

直到一个崭新的世界从一座樱桃园开始。

读范宽《溪山行旅图》

此刻巨大而浑圆的岩石正裸睡在绢布里,

它们在梦里回味着陈腐的纤维以及

黄鼠狼身上的血腥气[1],那支豹毫的笔锋

如此清脆,精准而苛刻地凿开每一个细节,

石壁的色斑也被皴成雨点、豆瓣、钉头的形状,

使人相信,画笔就是一把耐心的飞斧,

让它倾心的事物暴露出最初的样子。

庞大的轮廓里形成了一个复杂有致的结构,

在天然中,似乎要生成神秘的秩序。

无数个活泼的墨点像是历史的细胞,

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时机,

再次构造并且唤醒它们的身体。

直到一切都幽深得令人感到陌生,

一个被掩盖的泉源才在群山中得到呈现——

不过你所能看到的只是一条细长的流瀑。

它从一开始就在那里,在某道狭隘的石缝之间,

如果我们提前发现了它,这就不足以变成一个奇遇:

它哺育了漫山的生命却被挤在阴暗的空隙当中,

无法想象它会怎样回想,奠定这一切的那个时刻。

因此它的出现必然包含了一种晦涩的奥秘,

尽管湍流响个不停,但没有人听清泉水的应答。

时而有橐橐的蹄声和泉水一起涌泻——

一支旅队恰好路过此处,

赤膊的赶路人们低伏在驴背上,仿佛在躲避

喧嚣的瀑布和溅射的水花;

又有荷担的中年人从对面的树林里钻出,

在石头上卸下僧袍和竹笠,小小的驼背,

让他看上去像只站立的乌龟;

还有一座矮小的寺庙,轻得像片落叶

让人以为它也是森林自在生成的一部分。

巨大而浑圆的岩石仍然酣睡着。但此刻

秘密的启示或许已经在梦境中灌入不息的风声。

注释:

[1]因《溪山行旅图》的画法勾、皴的笔痕十分磊落,用笔应为石獾或者豹毫,豹毫为黄鼠狼尾巴的皮毛。

读陶潜《拟古九首帖》

当他撇下握紧的鹤嘴锄,双手沾满了铜锈味,

他无法深究,金属是怎样获得了血腥的气息。

这使他想起少年时期活剥的那只麂子,

弄得他浑身是血——显然他不是成为猎人的料子,

更不是政治的天才。他从水缸里取出

一茎完整的雏菊,用劲地掐着花柄,

似乎想要它的汁液洗净他手指的“不洁”。

它的花盘有着玲珑的形状,

宛如朝廷的袍服上的织金衣扣——这个想象

给他带来了特殊的印记,

似乎在心理上就弥补了他的遗憾。

也许这个假想将会显得他太过脆弱,

不过他早已不屑于和他人诡辩。无论那些菊花

最终象征的是道义,还是他的失落。

如果他来到了我们中间,我们可以更清晰地想象

他的现代生活:他会套上灰蒙蒙的迷彩服,

混迹在几株柽柳和玉米地之间,让劳动的自己

机趣地融合在生意活跃的绿意中。

他不会察觉到自己的存在,

甚至命运也不再能发现他的踪迹,

但是他还能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吐息之间,

让他的痛苦从他偏执的双手里挣脱出来。

老人们

路肩上垫着彩色的铜版纸海报,

老人们坐在这里,太阳炙烤着他们的身子。

油墨挥发,两腿之间散漫出刺鼻的气味,

以及他们身上膏药的气息,

让路上的行人闻起来就像蔫坏的樟树叶子。

他们可能并不奢望长寿,也不关心养生话题,

但无尽的漫谈表明,过去的智慧和回忆

正一点点地在身体里转化着,

凝固成了思想溢出的脂肪,那些

在现在这个时代不合时宜的、被年轻人

称为“老古董”的旧经验,在日光下闪烁着,

仍然在语言和情绪中被他们深深珍惜。

他们有时会厌烦一切,有时

又对一切充满好奇。他们的心灵

在变得坚硬的同时,越来越像

一只空中摆荡的钟舌,在快乐和闷躁的

两个端点之间晃来曳去。但在这个往复的运动里,

被教育的应该是我们,在生命的天平上,

和谐的平衡是微妙而脆弱的,他们的衰老

像镜子那样克制了我们的骄傲。

男人们在那里抽烟,看着女人们

在婴儿的背篼上绣着牡丹盛开的纹样,

或许只有这样,对生命的回忆才能回到

他们刚刚苏醒的时刻,那清澈而宁静的姿容

一如他们在交谈中突然沉默下来。

车过高速,并向特修斯提问[1]

夜幕下的车队逐渐睁开发光的眼睛,

它们塑壳的瞳孔不会因为恐惧黑暗

而像人类那样睁得更大。我凝视着它。我

在天桥的步道上迎着风感受着它的流逝

——一种空白的陌生,仿佛

在它们的奔驰中能够察觉到金属结构的内部

有一颗心灵在抗拒我对它的观察。

当震耳的雷声从云阵之间的闪电传来,

剧变的天象触发车辆的警报,

笛声骤然鸣响,犹如受惊的马群在嘶叫,

这时我想问问我们的船长特修斯——

如果一匹马的心脏、大脑和肌肉

被引擎、齿轮和轴承所替代,它是否

会变成这公路上疾驰的汽车,而如果

我在将来的大雨中被浇透全身但等到了

雨停以后月亮出现在最高的树枝上,

那样的宁静是否会把我的记忆修改到

轻柔摆动的婴儿时代的摇床?

注释:

[1]特修斯之船(又译为忒修斯之船)亦称为忒修斯悖论,是一种有关身份更替的悖论。旨在讨论假定某物体的构成要素被置换后,它是否依旧是原来的物体。

空荡的订奶箱

想象的行李被他搬进童年的房间,

那幢居民楼在记忆里闲置着,

每户门口都钉上了一只订奶箱。

绿漆的铁皮门已经变形,

唯一的插销也是坏的,他徒手撬开

仿佛在为空荡的壁龛添火,让它更好地

照进另外的晦日。最后那个早晨他的

母亲不再要求他去取奶,

他是个大孩子,现在,他的肩宽

足够承受两只乌鸦在上面休息。

离开前,老送奶工背起他少年的影子,

消失在楼道尽头。离开后,

他衣领渗下的汗渍将他身后的形象

染黑如无数喝牛奶的少年一个紧挨着一个。

他自己的插销也坏了,

成年期敞开了那扇废弃的铁门,在订奶箱

空旷的黑暗中他走进房间试着

给母亲拧开了厨房里的煤气罐。

失睡的天空

赶上回家的班车时已经是最后一趟,

书包里的褪黑素在塑料盒里跳动着车轮的节奏,

仿佛正在艰难地入睡。夜深了,

但我依然如此清醒,写满方程的试卷

仿佛把车厢里的过道铺成一张梦境的地毯。

环山路驶向一座湖边工厂,巨大的

铁塔、烟囱和厂房此刻正在运转,灯火通明,

但车窗外幽深寂静,只有雨滴在玻璃上弹唱不停。

一个男孩坐在前排,背对着我,

校服在摇晃中似乎发出了校园的铃声。

失眠是课业和学考所赐,

一瓶褪黑素代表了夜晚对焦虑的关怀,

斜靠在椅背上就像手指触碰到了柔软的织物,

棉布上的绒毛起伏着就像

有台录音机记录了我的呼吸。

这是一片失睡的天空,车辆

曾经穿过霓虹灯的照射又再次进入幽暗。

湖水的波浪在虚空中拍打着,送出温柔的哼唱。

如果路是无尽的,我们乘坐的这辆班车

将会变成摇篮带着我们迎来黎明。

灯光和青春辞典

房间变得明朗,也是个交谈的时宜。

倒悬的灯罩内壁黏着蛾虫,

一小片发亮的云丝飘过头顶,

今晚我们不谈论天气的冷暖,不谈论

下一次考试是否会有更好的运气。今晚

我们试试用沉默

练习这个已经到来的青春期:

喉结、酒精和尼古丁。

天气固然很好,拉开窗帘

就能看见月亮、听见虫鸣。

烟雾逐渐充盈了室内,醉意在起伏,光点

倒映在玻璃上像闪烁的红灯,一个警告

似乎在说这只是一个劣质的挑衅。

吊灯低垂,照着松软的棉质床单,

台灯却在书桌上点亮那铺开的试卷,

仿佛发出一声叹息。一切丝毫未变——

灯光、寂静和窗外的树影。

也许需要在沉默后加入一场激辩,说

青春是第二天的阳光还是真的很疼。

地摊上的劣质文学,真假

难辨的对话诉说着主人公曲折的命运,

凝聚的冷光在劝和,叹息中

却有一个空白说出了分离。驯服我们的是

逐渐积满阴影的面孔,还是门外

开始感到担心的母亲?

她的皱纹越来越多,似乎也变了性情。

不能完全怪罪于那盏台灯,也不能

把希望寄托在这些烟尘、醉意

和独处时的音乐,电影里的台词。

如果我们从沉默里走出,

让房间里的两个人

变成舞台上对望的两个孤独的灵魂,

也许会突然在内心深处察觉到

一丝成年人的笑意,那痛苦的事物

仿佛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的轻盈。

演出在即

闪光的舞蹈课教室其实是枯燥的,

她安静地揉着崴了的足踝,

脆弱的一面在镜子里浮现让她想起

温室里的叶芽正在花盆上踮起白色的脚尖,

像她此刻的自己。她的努力被否定了。

因为她据说从未经历过真正的打击,

所以她的痛苦也被否定了。意志的暗示

现在用一个危机在鼓励她:如果你做不到

那你就配不上那些爱和那些美。

童话故事似乎发生了作用,她一度

为自己的软弱感到了羞耻,

想要重新走回聚光灯的中心。

但当她经过隔壁房间,吹葫芦丝的男孩

像蛙那样鼓着双腮,凸起的眼球

像内心里播放了一幕死亡喜剧。

演出在即她仍坐在梳妆台前发呆,

意识里的那个看花温室就是她全部的世界。

她的舞蹈追逐着音乐的旋律将永远

比同伴们慢了半个拍子,

仿佛她的错误其实是种天生的残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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