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剑平
昨天晚上吓死我了,我一直没睡,弟弟说。我明白他意思。
那阵我梦到一对纸片人追我,就是隔壁陈干事老婆生娃死时,和冥币一块焚烧的两个纸片人。没地方可躲,我拼命跑,可就是跑不动。我急呼救命,没人理我。后来我觉得自己醒了,真有人喊救命。“救命”声越过窗外昏暗的灯影,在夜空中四处飘散。
睡我脚边的弟弟一直喊救命。甘铁匠从里屋冲出来,弟弟抓住他的手说,窗户窗户。甘铁匠侧身,看到一只野猫倒立着吊在窗外玻璃上,四个爪子死死抓住窗格,两眼发出绿绿的莹光。我们的床紧靠窗户,路灯光影自上而下,斜斜照在猫身上,我们看到的不是猫,是一张上长下短有着诡异斑纹的老脸。
甘铁匠怎么驱赶,那只野猫就是不走。甘铁匠火了,提上扫帚打开家门,野猫一蹦,消失在黑夜里。
弟弟说话的时候,我似乎又听到了他的惨叫。是真的吗?他正和我说话,也许我听错了。
好冷。我们回家吧,天要黑了。弟弟说。
是要下雨。我说,天还黑不了,广播都没响。回家一点意思也没有。
公路修到这里的时候,山被挖了一个槽,一座山变成了两半,一大一小。我们坐在小的一半的边缘上看天。天上的云黑压压的,感觉堆了无数层才有的样子。脚下的沟壑好深,壑底坑坑洼洼,一直延伸到河边。他们说这条河不大,还说河中浅滩上有块大石头,老虎觅食后会去河边饮水,然后,踏着河中巨石一跃而过,跳到对岸山里藏身,这河就叫猫跳河。
弟弟一脚把拳头大的石头踢下去,石头撞到从胶鞋里探出头的大脚趾,疼得他龇牙咧嘴。踢下去的石头,刚开始还听得见滚动的声音,很快只见石头跳跃,听不到声响,再后来,石头也看不见了。对面更大的山上,站着食堂放养的几头牛。也许太冷,那些牛都不吃草,只管不停地甩着尾巴。
四周空空荡荡,我似乎又听到了一声惨叫。这次弟弟没说话,我仍然觉得不是真的。
破山而过的毛坯公路,是五队修往前方大坝的,除了上下班,这里没有人也不会有车。大风要从公路的凹槽里挤过,也会发出人一样的惨叫。很安静的时候,我耳朵里还会发出嗡嗡嗡的鸣响,有外界声音介入的一刻,就像有人大声叫喊我名字。其实,根本没人喊我。甘铁匠把家里的油毛毡屋顶割开一个大裂口,在油毛毡和竹席间嵌上一块小玻璃片,这样家里就会亮堂一点。盯着屋顶的玻璃看天,最容易听到这种声音。
弟弟说,哥,食堂杀猪了。
食堂在往上一百多米的地方,盖在两山中间的一座小山头上,很大一幢盖了油毛毡的房子。那是五队的职工食堂。如果杀猪,甘铁匠所在的五队会发会餐券,凭票我们可以从那里打一份蒜苗炒肉回家。与之相比,妈妈所在的三队永远不发会餐券,只发一小块又细又长的劳保肉,就像挂在门背后风吹干的抹桌布。不过,我们过惯了食堂不杀猪的日子。
食堂不可能杀猪,又没有过年,怎么可能杀猪?我说,好冷,是风过马路的声音。
我说不杀猪,弟弟很不高兴。风要吹出这种声音,地上得卷起多大的灰尘。他说。
就在我们争执不下的时候,又传过来断断续续的声音。声音是从食堂那边传过来的。我们起身,去探个究竟。这时候真的有风,刮得人脸生疼。
远远地,我们看到马炊哥正在扒一个人的衣裳。那人双手紧紧抱着前胸,死死护住自己的衣裳。马炊哥从后面揪住那人的衣领,不停地挥动巴掌,动作又快又狠。
弟弟说,马炊哥又在打人了。
马炊哥不是一个人的真实姓名,工地上,姓马的炊事员大家叫他马炊哥,姓刘的爆破员大家叫他刘炮工,还有吴钳工张焊工,大家就这么叫。爸爸是锻造班班长,他们不叫爸爸甘锻工,他们叫他甘铁匠。他们弄不清我们的名字,也不管谁是哥哥谁是弟弟,统一叫我们甘铁匠的双胞胎儿子。即便叫错了,我们也答应。妈妈所在的三队还有个叫小炉子的人,我们叫他炉叔叔,他一直爽快地答应。在三队灯光球场看打篮球,弟弟大呼小叫:炉叔叔加油!乱喊!妈妈吼他,没礼貌打死你。难道他不姓炉?哪有姓炉的!贵州人把六念做炉,我们仔细看了才知道,炉叔叔的小拇指上多了一根小指头,他不是锅炉工,大家叫的是小六指,不是小炉子。但我们还是叫他炉叔叔。
马炊哥个子矮小,却是个狠人。这个工地没有粮店,供应粮都在食堂购买。马炊哥和买粮的女人打架,硬生生扛起大块头女人,一下就灌进食堂的大蒸笼里。从蒸笼里爬出来的大块头女人也不是吃素的,脱下鞋子照着马炊哥就是一阵乱抽。
好男不跟女斗,马炊哥不是个好男,非跟女人斗。
打不着马炊哥的女人急了,伸手在裤子里捞一把,破嗓叫骂,大家看看,马炊哥把老娘打出血了。她一巴掌把血拍在大案板上,又擦在蒸笼上,还抹在买饭的小窗口上。大块头女人埋怨那鞋打不着马炊哥,愤怒地把它扔到地上,举着带血的双手扑过去。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一旦沾上血,马炊哥这辈子就算完蛋了。
马炊哥打女人的时候,还不是开饭时间,食堂的人不多。稀稀拉拉的人都停止了动作,安安静静看马炊哥打人。听不见声音,也没劝架的,我以为自己在做梦。我把手上的铁环扔地上,咣当一声,还拖着蝉鸣似的余声。大家匆匆忙忙看我一眼,很快又把目光拉回马炊哥和大块头女人身上。
大块头女人带血的手抓过去,马炊哥看来必沾无疑。可马炊哥不慌不忙,一手取过洋铲把女人抵在墙上,一手拿起黑胶水管对着女人猛冲。
马炊哥即将化险为夷,——砰,一声闷响,马炊哥和大块头女人被灶台上倒下的大甑子死死扣在地上。这时候,我终于听见有人叫了一声——讲究。
马炊哥又打人,这次有好戏看了。
我们朝食堂一路小跑,弟弟总跑在前面。几只麻雀吊在他裤带上,甩来甩去。我说,活的那只要死了。弟弟不回头,伸出一只手护住腰上的麻雀继续跑。后来,弟弟蹲到地上找东西。也许是弹弓枪掉了,弟弟的裤兜有个破洞,可地上什么也没有。
我问,你找什么?弟弟说,我要找块石头。找石头干什么?我要砸死马炊哥。你干吗呢?弟弟说,马炊哥打的是毋大红。
是毋大红吗?我们很久没看见毋大红了。猫跳河上同时在建好几个水电站,这次,不知道他是从哪个电站过来,可能是四级电站,也可能是五级电站。
弟弟在地上没找到石头,我已经超过了他。弟弟随手捡块土饼,追了上来。
马路坎下是食堂的煤粑场。翻斗车拉煤从坎上倒下去,坎下加水拌煤,再送进灶膛。五队食堂开了四孔大灶,大灶被一堵大墙隔开,墙内做饭炒菜,墙外升火拌煤。
马炊哥和毋大红纠缠在我们烤麻雀那架灶孔前,马炊哥从后面揪住毋大红的衣领,使劲扯,毋大红死命抓住破棉袄前襟,不让马炊哥剥下自己的衣裳。毋大红身材比马炊哥高大,扒不下衣裳的马炊哥气急败坏,不停抽打毋大红,又用脚踢他屁股。身体被逼前倾的毋大红,哇哇乱叫。一个后拉,一个前奔,两头受力,毋大红的衣领被马炊哥扯了下来。失去重心的毋大红一下扑倒在地,马炊哥乘势压上去。这时候,我们看见毋大红的破棉袄正冒着青烟。
马炊哥,你会烧死毋大红的。弟弟骂了一句,手上的土饼飞了出去。因为愤怒,弟弟扔出的土饼直线飞行,一下敲在马炊哥的脚踝上,瞬间碎了一地。
马炊哥这是第二次遭受弟弟袭击。第一次,弟弟站在公路坎上,蹑手蹑脚靠近电线杆上的麻雀。那只麻雀发现临近的危险,振翅欲飞。弟弟急了,顾不上弹弓枪上拧绞的胶皮,一枪射出去。当时,马炊哥正在坎下打开水龙头,向煤堆里注水拌煤。射出去的石子,没有飞向振翅欲飞的麻雀,直接射在马炊哥脑袋上。
无辜的马炊哥挨了一枪,双手抱头,蹲到地上大声叫骂。他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弟弟撒腿,一溜烟跑得不见了踪影。
这次又挨了一下,马炊哥忍着疼痛一边去按毋大红,一边扭头咆哮——你要死啊!叱骂声足够愤怒,在坎上就能看见马炊哥嘴里喷出的唾沫;声音更是大得吓人,整个山谷都在回荡。弟弟毫无新意,和每次遇事一样,撒腿就逃。
我没跑,站在马路坎上。我说,你会烧死毋大红的。马炊哥已经按实了毋大红,一下扯掉他的破棉袄。露出白生生脊背的毋大红,抱着双膝蹲在地上低嚎,那声音低沉悠远,听得人心发怵。
成功扒下毋大红衣裳,马炊哥把它扔到地上,又恶狠狠地踩了几脚。回过头来,马炊哥集中精力对付我。他冷冷回一句,我烧死毋大红关你屁事。我说,马炊哥你不是人养的。马炊哥突然暴怒,也许他想到了弹弓袭击事件,你个小王八蛋!
话音未落,马炊哥踏在煤堆上,从坎下一跃而起。马炊哥的纵身一跃,出乎我意料。我盘算过他跳不了那么高,没想到他有煤堆垫脚。
怒气冲冲的马炊哥,上来就给我一耳光。有那么一会,我感觉天旋地转,脸上热火朝天,但却感觉不到疼痛。
挨了打,我不服,也不哭。我踢了马炊哥一脚,没踢着。我也火了,马炊哥你凭什么打我?
马炊哥气势汹汹,指着我鼻子说,你再骂一个。马炊哥的手又大又粗,他一根手指指我鼻子,看上去就像指着我的整张脸。
我又骂了一句。这时候,我耳朵里嗡嗡嗡的声音响了起来,听不清马炊哥说什么,只见他嘴巴歪来歪去说不停。我知道永远打不过马炊哥,只得蹲到地上找石头。我运气比弟弟好,摸到一块比鸡蛋还大的石头,我准备砸马炊哥的脸。但他转身,跳下土坎不见了。坎下只有毋大红光着上身,坐在煤堆上小声抽泣。
马炊哥不见了,我不知道该干啥。捏着手上的石头,我往回家的方向走。弟弟坐在刚才我们坐过的地方,远远地对我笑。
走近了,弟弟说,哥,你脸肿了,肿得好高,是马炊哥打你吗?
我说,你为什么要砸马炊哥?弟弟说,他烧毋大红。我说,毋大红和你有啥关系。没关系,但他放火烧毋大红。我想了想说,是的,他放火烧毋大红了。
弟弟坐地上,我站着。我说,回家不要给爸爸说马炊哥打我。弟弟问,要是爸爸问你脸为什么肿,我怎么回答?肿得太高了。我说,你就说我摔了一跤。
弟弟起身,朝着食堂的方向往回走。你要干吗?弟弟说,我们回去,去找马炊哥算账。我说,我们打不过马炊哥。弟弟说,我们又不靠近他,用弹弓打,我们一起打他脑袋。你要吸取教训,打了就跑。不能便宜马炊哥。
教训马炊哥,我们决定来最狠的。丢掉手里的石头,我们从山体裸露的土层里抠出尖利的小石子,又在公路边上翻捡。有十颗弓弹足够了,我们只捡最尖利的,把那些不太尖利的淘汰掉。这样,就算在荒乱中随便摸出一颗,都是最尖利最肯钻肉的。
快到食堂的时候,我们弹弓枪包皮里都裹上了最尖利的石子。
从土坎上偷偷往下张望,我们没发现马炊哥。毋大红已经不再赤裸上身,他穿了一件紧巴巴的细帆布工作服,端着一个大钢钵,蹲在马炊哥打他的地方吃饭。毋大红吃得很快,狼吞虎咽,就像一个投胎的饿死鬼。他已经吃得差不多了。
为了不弄出声响,我们没从公路坎上跳下去,而是绕到土坎边的小路迂回前进。看见我们探出脑袋,毋大红停止吃饭,呆呆看着我们。毋大红没穿贴身内衣,里面什么都没有,就空空地套了一件旧工作服。不吃饭的毋大红,一直看着我们,还张嘴笑了一下。工地上似乎没人见过毋大红笑。弟弟说,笑起来蛮好看的,毋大红不刷牙吗?
确实,毋大红的两瓣大门牙黄黄的,就像两粒干透的大玉米,牙缝里全是黑的。
我们握着弹弓,弹弓包皮里都扣上了最尖利的石子。小心翼翼,我们顺着食堂的大房子找了一圈,没找到马炊哥。
回到煤粑场,毋大红已经吃完了饭,正穿着一双大水靴为马炊哥拌煤。见我们绕行归来,踩在稀煤里的毋大红又停下来,仍然冲我们笑了笑。然后,继续在煤堆里踩踏。我们与毋大红擦身而过,他突然开口唱歌。
毋大红唱的什么,我们听不明白,全工地的人也都听不明白。
吃饱了,毋大红有力气给食堂拌煤的时候,总有很多人围着他看,一高兴毋大红就开口唱歌。四级电站,五级电站,还有我们六级电站,毋大红始终做着同样的事情。他拌两天煤,足够食堂用上一周。吃足两天的饭,毋大红又换一个工地,或者换一个食堂。
毋大红只对两个人唱歌,实属罕见。
周而复始,毋大红在不同的工地不同的食堂拌煤,每个工地,每个队的人都认识毋大红。毋大红从一个工地走向另一个工地,有时候得走好几天,大山之间,一个人走路时,不知道他唱不唱。
如果运气够好,路遇的工程车都会带上毋大红,也许山野里开车也寂寞。如果驾驶室坐了人,或者毋大红身上太臭,驾驶员会让他坐后面的货厢。如果驾驶员是我们六级电站的,他可不管毋大红去哪个工地,也不用问毋大红去哪里,会直接把他拉回来,到食堂放下就行。路遇工程车,也没那么容易,更多的时候毋大红得自己走。不用担心他迷路,大山里根本没别的公路,有公路就有电站,这是一个铁定律,毋大红只需顺着公路走。有几次,不是工程车把毋大红拉回来,是他自己走反了方向,又回到原来的工地。
大山里的路都是施工开凿的简易公路,路面疙疙瘩瘩,工程车在空荡荡的大山里行驶,醉汉一般颠来颠去。一些技术不高明的驾驶员,不能及时避开路面上的小坑石块,这时候的工程车就像一个谦卑的人,对着周围大山点头哈腰。四野无人,有时候连麻雀也见不到一只。驾驶员问,毋大红肚子饿不饿,毋大红想不想讨老婆……诸如此类的无话找话,毋大红只咧咧嘴,样子很难看。除了唱歌,毋大红从不说话,也没谁听过他说话。
弟弟说,毋大红是哑的。我说,他会唱歌怎么会是哑的。那你听得清楚他唱的什么?我说,我听不清。
我们没空听毋大红唱歌,我们要找马炊哥。毋大红的歌声留不住我们,他想从稀煤里抽身,但脚上的水靴太大,不得不以拖行的怪异方式从煤堆里走出来。
毋大红一走出来,我就闻到他身上的酸臭味。他抬手,我以为要攻击我。但抬手后,毋大红只是弯下身子,把自己湿透的胶鞋提到灶孔下,顺手操起靠在墙上的大洋铲,在灶孔里铲煤灰。抬着满满一铲煤灰,毋大红快速穿过拌煤的空地,高高抛下深壑。
食堂建在两座大山中间的小山上,小山到此为止,倾倒煤灰的大沟是个断崖,连着之前弟弟踢下石头的深壑。从这里看过去,视线更开阔,能望到很长一段猫跳河。长时间从断崖上倾倒煤灰,食堂拌煤的空地越来越大。空地的周围又立了圆木,顶部覆盖油毛毡。雨漏厉害了,就加一层油毛毡,空地扩大了也加一层,油毛毡顶棚越来越厚。
煤灰堆积时间过长,断崖有了弧度,变成陡坡,但纵深仍旧令人望而生畏。一头怀孕的母牛曾从这里落下去,炊事班花了一天时间,才用另一头牛把跌下去的牛驮上来。掉下去的母牛撞断了双角,却没死。炊哥们想减轻它的痛苦,可杀牛的刀子还没磨锋利,牛就死了。划开牛皮,牛腿牛脊骨全折了。开膛破肚,肋骨无一例外,全都刺在牛肺里,肚子里的一头嫩牛更惨,眼睛都爆了。
毋大红在意倾倒煤灰后扬起的灰尘,粉尘扬得越高他越兴奋。一铲煤灰扬起来,收回洋铲,他把自己的肚子当按钮摁一下。弟弟被毋大红突然放大的声音吓了一跳。弟弟说,毋大红,你神经病呀,我们好心好意帮你,你却要暴露我们的行踪。你没良心吗?毋大红真的就不唱了,放下洋铲,安安静静回去拌煤。
煤粑场的拐角处,是食堂的牛圈,也是一栋很大的油毛毡房,比我们家还大。长方形的牛圈猪牛混用,我们说不清它算不算房子。牛圈的四周和中间的隔板,用的是松木和楠竹,龇牙裂缝的板墙半人多高,但油毛毡顶棚的外檐很宽阔,它得罩住栏外堆放的玉米秆。玉米秆是垫牛圈猪圈用的,每年秋天,食堂都从农民手里收购。用不完的玉米秆一年一年堆积,栏外就有了一圈厚厚的外衣。弟弟说,这些牲畜比我们暖和多了。
我向牛圈里张望,有三只大猪。一窝小猪崽挤在老母猪肚子下呼呼大睡,没发出一点声响,好像牛圈是空的。
要喂猪喂牛,食堂从这里开了一道小门。我再次轻推小门,里边仍是拴上的。如果马炊哥在这里,门不会从里边拴住。
我们继续寻找马炊哥,但广播响了,我们不得不回家吃饭。
我们飞跑回家,快到家门口时又放慢速度。弟弟把打到的麻雀塞进窗台下的大竹筒里,再慢慢进家。
妈妈正在厨房里忙乎,我听到了她洗锅的声音。甘铁匠坐在门口的小木凳上换鞋,我们装出一天没出门的样子,但弟弟的头上冒着腾腾热气。
甘铁匠抬头看我时,停止了换鞋。他问,脸怎么了?我说摔了一跤。甘铁匠从小木凳上站起来说,放屁!他又看弟弟,你说怎么回事。弟弟半天不说一句话。甘铁匠提高嗓门指着弟弟问,说,怎么回事!马炊哥打的,弟弟说。嘿!甘铁匠吼弟弟,怎么说话呢!跟谁学的骂人?看看你穿这个衣服,披一块搭一块,还不快给老子把衣服扣好。
弟弟扣衣服,我瞪他一眼。弟弟悄悄说,撒不了谎,你脸上有四个指头印。这时候我才感觉脸上紧绷绷的,眼角余光甚至能看到自己的脸。
甘铁匠没问马炊哥为什么打我,他站着想了想,一脚踢翻换鞋的小木凳,拉上我直奔食堂。他说,走,找马炊哥去。
跟着甘铁匠去食堂,我们没走大路。甘铁匠带我从两半山大的一半背后,走小路。这样爬个坡就是五队队部,从拖拉机修理班中间的山垭口插下去,就是食堂。
在操场,我们遇到周叔叔。周叔叔问去哪?甘铁匠说,马炊哥打我儿子,我得找他问个明白。问个屁呀,周叔叔说,打这么小个娃娃,再有理也没理。周叔叔尾随其后,跟着我们一块去食堂。我们又遇到了罗叔叔,罗叔叔也跟我们去食堂。走到拖拉机修理班的山垭口,跟着我们的人已经有了十七八个,他们都认识甘铁匠。有的人不问甘铁匠干什么,他们问周叔叔罗叔叔。但是,也有一些人是去食堂打饭的。
食堂大门口,一大群打饭的人正围着毋大红。毋大红坐在地上放声大哭。一些人哄劝毋大红,叫他别哭了。一些人从不开口,只看热闹。
毋大红还穿那件短小的细帆布工作服,但里面已经加上了自己的破棉袄。这样看上去,毋大红身上的工作服更小了。衣服小,毋大红的脸就大了。洗过脸的毋大红白白净净,五官周正,能看清嘴唇上柔软的胡须。
有人问毋大红为什么哭。他们知道毋大红不会开口,但问题一定有人回答。果不其然,有人说,哪个挨刀的缺德鬼,把毋大红的鞋扔下倒灰的深壑了。毋大红脚上的水靴不见了,两只光脚丫冻得红彤彤的。有人劝他,毋大红别哭了。有人应和,毋大红真的别哭了,哭多了会长气包卵。人们劝不住毋大红,毋大红一直坐在地上哭,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你们不要欺负毋大红,他比你们这些粗人有文化。有个工人说,要不是那个没良心的女人害了他,毋大红比你们有本事,比你们有文化。另一个工人打趣说,毋大红那么好,你咋不和他攀个亲?谁说老子不和他攀亲,之前那个工人接着说,毋大红属兔,我儿子要拜寄给属兔的人。我现在宣布,毋大红就是我儿子的干爹,谁再欺负他,就是跟我过不去。
我们一拨人围过去,吸引了毋大红的目光。看到我,毋大红不哭了。跟着我们的人群中,有个花白头发的老工人,提着一双崭新的劳保皮鞋凑上去。他把劳保皮鞋塞到毋大红怀里说,不知道合不合脚,你先穿上吧。
毋大红把塞在怀里的鞋推回来,老工人又把它推回去。替儿子认干爹的人说,毋大红觉得它是一双新鞋,太贵重了,他不要。那你就劝他穿上,老工人说。认干爹的人弯下腰和毋大红说话,你就穿上吧,反正浇筑工的劳保鞋多,他也穿不完。毋大红当真接了鞋,他把两只鞋的鞋带捆在一起,往脖子上一挂,光着脚从地上站起来,摇摇晃晃朝车间班的方向去了。
毋大红走了,我们现在要去找马炊哥。
天要下雨,但一直没下。黑压压的云层压在人头上,层层叠叠,从清晨累积到黄昏,这些云把整个工地包裹得严严实实。有阳光从西边云层的缝隙钻出来,尖尖的,一条一条,很锋利的样子。四周的山,食堂的大油毛毡房子,就靠这几缕浅浅的黄光勉强照耀。
等在食堂里打饭的人乱哄哄的。从进入工作间那段矮墙望过去,我们看到马炊哥正在清洗炒菜的大锅。
甘铁匠大吼一声,马炊哥,你给老子滚出来!这声巨吼,镇住了背对我们的马炊哥。食堂里人声渐息。甘铁匠把我推到矮墙下,这个高度,我要踮起脚尖才看得见马炊哥。马炊哥你过来,看看把我儿子打成这样。罗叔叔说,为什么要打这个娃娃?周叔叔说,不要问他为什么,下死手打娃娃都不对。还有人说,马炊哥太过分了,揍他!
有人劝甘铁匠说,老甘,教训他一下就差不多了,不要打出事来。周叔叔扭头瞪他,那人立即不再吭声。
我耳朵里的嗡嗡嗡声又响了起来,听不见他们说什么。
马炊哥听到吼声,停止动作,然后操起锅里的大铁瓢,与远处的甘铁匠隔空对峙。隔着七八米远,马炊哥站在灶台边挥舞铁瓢。甘铁匠火了,纵身跃过矮墙。周叔叔他们几个也跟着跳进去。
马炊哥举起铁瓢,迎战扑面而来的甘铁匠。马炊哥不是甘铁匠的对手,甘铁匠轻易夺下马炊哥手里的铁瓢,一把封住他领口。马炊哥力量不及甘铁匠,周叔叔几个又围了上去,马炊哥不得不往后退。甘铁匠顺势把马炊哥推到食堂后门,一脚将他踢出去。周叔叔几个又跟着追出去。外面就是拌煤的煤粑场。
食堂里那些人,从正大门一涌而出,绕去后面的煤粑场。
追到煤粑场,甘铁匠揪着马炊哥仍未放手。估计马炊哥已经挨了几下,鼻子正在流血。罗叔叔抓住马炊哥的一只手。推过来拽过去,几个人已经推搡到了沟壑边上。马炊哥的无效抵抗,激怒了对手。甘铁匠一抬手,拤住马炊哥脖子,把他从地上顶了起来。马炊哥两脚悬空,一只手被罗叔叔紧紧捏着,另一只手在空中乱抓。周叔叔扑上去,他想抓住马炊哥的另一只手。但周叔叔踩到粗粝的煤籽,脚下一滑,倒地的一刻,甘铁匠马炊哥罗叔叔,被他一脚踹下了深壑。
周叔叔从地上爬起来,又到沟壑边上看了看,回头对坎下坎上的人群不停挥手。一阵比划,一些人跟周叔叔走了,他们顺着沟壑两边的山脊,向猫跳河方向移动。
天完全黑了,隐隐约约,一些人还在沟壑两边的山脊上行走,一些人散了。
李炊哥拉亮煤粑场的电灯,我恢复了听觉。李炊哥说,今天估计找不着你爸爸了,回家吧娃娃。坐了那么久,这里太冷了,回家陪你妈妈去。我说,我就在这里等我爸爸。
见我坐着不动,李炊哥解下腰间的白围裙,搭在食堂后门的竹竿上。他摇头叹气说,都是些要强的人,这个马炊哥,打了人家的娃娃也不认错。
李炊哥一瘸一拐,爬上土坎回家了,他是工伤后腿脚不便才到食堂做了炊事员。
不知道坐了多久,我似乎睡着了。
弟弟叫醒我,他把我们打了两天的麻雀,大概十来只全都带来了。每天回家,我们都把当天打到的麻雀弄干净,用盐腌好,穿在一根八号铁丝上,藏到甘铁匠不用的工具箱里。攒够两三天,我们就拿到食堂的灶膛里烤着吃。
弟弟说,哥,妈妈一直在哭,她叫我和你一起等爸爸。
四周一片漆黑,煤粑场的一盏电灯在黑暗中非常渺小,不如一支蜡烛的光亮。
我不搭理弟弟,弟弟把麻雀串放到灶膛里,翻来翻去地烤。很快,香味弥漫了整个夜空。弟弟拿根木棍拨灶膛里的煤球,好让烤麻雀的铁丝有高一点的支撑点。灶膛里,有红煤不住地往灶孔下掉。
没多久,灶孔下突然传出惨叫。一个黑影嚎叫着,从灶孔里爬出来,弟弟吓了一大跳。灶膛里掉下的红煤,已经把这个人烧着了。我们拼命拍打灶孔里钻出来的人,弟弟想按住他,我不停拍打着火。
巴掌抽在那人背上,我触摸到细帆布工作服纹路。苍黄的灯光下,我认出灶孔里钻出来的毋大红,他脖子上还吊着那双劳保皮鞋。毋大红力气大得惊人,我们根本按不住他。
疼得哇哇乱叫的毋大红,摆脱了我们的围攻,拖着一身火苗,抱着那双崭新的劳保皮鞋东窜西逃。无处可去后,毋大红狠狠扎进牛圈边上的玉米秆里。
牛圈燃了起来,火苗四蹿,毋大红还在拼命往玉米秆里拱。火苗围着牛圈边沿的玉米秆花一般绽放开来,接着蹿上了油毛毡屋顶,又攀上食堂的屋檐。火势以惊人的速度一气呵成,整个食堂一片火海。
圈里的猪真的发出了杀猪时才有的尖叫声,一群猪的嚎叫惊天动地,把毋大红的惨叫声覆盖得干干净净。晚归的牛群,在圈里横冲直撞,低吼的声音参差不齐,毫无章法,但却让人感觉到大地的颤动。猪牛的叫声尚未停息,松木和楠竹的爆裂声又此起彼伏。
弟弟一声不响地看着我,手上还提着那串烤麻雀。
我看看弟弟,又看看深壑。我觉得甘铁匠即将从那里爬上来,就像毋大红从灶孔里爬出来那样。轰的一声,煤粑场顶棚坍塌。我全身一震,感觉被强电流狠击了一下。
很快,四野归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