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晴
甲辰新正,试运行中的上海博物馆东馆迎来了龙年的第一阵“龙卷风”:由上海博物馆、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四川广汉三星堆博物馆联合主办的“星耀中国:三星堆·金沙古蜀文明展”引发了观展的热潮。
自九十多年前被偶然发现以来,三星堆文化就以其神秘而奇特的风格吸引着一代又一代人关注、探索它所代表的远古文明的内涵,而此次展览的展品,涵盖了建国以来历次科学发掘的重要藏品,尤其是2021-2022年度最新的考古发现,是对于长江上游古蜀文明一次全面的巡礼。
三星堆位于成都东北40公里处的广汉县境内,地处沱江冲积扇平原,周边河流纵横,将地形切割为若干平坝。三星堆是三个连成一线的土堆,与北面的月亮湾构成“三星伴月”的风景,千百年来都是当地的一处名胜。1929年,一位叫燕道诚的农民无意间在此地发现了一个古玉器坑,揭开了距今约4000年的古蜀文明的神秘面纱。1934年,由当时华西大学博物馆馆长、美国传教士葛维汉主持了三星堆历史上的第一次考古,收获甚丰,主要为各类玉器。当时的学者通过对出土器物的研究,提出三星堆遗址可能是新石器时代晚期至西周早期一处受到中原文化影响的古蜀文化遗存。
连续的战乱阻滞了进一步的探索,在距首次发现遗物整整四分之一个世纪之后,人们才开始了对这一地区的第二次正式发掘。在1963—1964年的考古发掘中,三星堆遗址中出现了以往未曾发现的青铜文物以及手工作坊遗迹,考古学家们进一步推测:“此处原来是古代蜀国一个重要的政治经济中心”。
传说和文献显示,古蜀国由居住于蜀山地区的古族所建立,是相对独立于中原文明的一个地方性古国。在战国时代,它雄踞于川西平原,与川东巴国争一日之长,也是周边秦、楚两国争夺的重要势力。公元前316年,蜀国为秦国所灭亡,不久置县,随着秦统一中国的进程而最终融入强大的主流文明之中。向前追溯,文献记载它还曾经参加过武王伐纣的战斗,而更为久远的源头,则如李白在《蜀道难》中所吟咏的那样“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湮灭在渺漠零散的神话与传说之中了。三星堆遗址的发现,为散落于残篇断简中的神话传说提供了实物的证据,证实了这个位于长江上游的古文明辉煌灿烂的历史和它与华夏文明圈的持续互动、深度交流。
在20世纪80年代的历次发掘中,人们发现了三星堆文化的基本面貌是以本地文化为基础,吸收了多个外部文化来源的复合型文化,具有高度发达的青铜文明。其时代从新石器时代晚期延续至西周,鼎盛于距今三千余年前的商代晚期,延续约两千余年,影响远及长江流域的川东、鄂西和黄河流域的宝鸡一带,是先秦时代中国西南地区最大的中心聚落。而1986年在三星堆遗址发现的1号和2号祭祀坑则表明,这里是古蜀文明的中心,是古蜀王国的都城所在。在两个祭祀坑中,出土了大量金、铜、玉、石、骨、陶、象牙等质料的文物,其中的金权杖、金面具、青铜人像、青铜面具、青铜神树等均不见于同时代其他青铜文化,绚烂瑰奇,具有高超的工艺水平和非凡的艺术性。更为神奇的是,这些珍贵的器物都是被人为打碎并焚烧后按照一定的次序倾倒入祭祀坑中的,体现出一种独特的祭俗。考古学家们认为,这可能反映了《尔雅》中关于上古祭祀的种种说法。比如大量的动物骨渣和被焚烧的器物碎片可能预示着“燎”祭上天的仪式,集中而有序的掩埋则是“瘗”祭大地的表现,此外玉璋上两山间悬挂象牙的图案和满铺坑顶的象牙反映了古代的祭山之礼,而青铜器上的朱砂痕迹很可能象征了以鲜血灌注祭祀的“灌”礼。
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出土器物中,三星堆人像始终是人们瞩目的焦点。这些铜像不但数量多,埋藏规模很大,形象也有多个种类,或为头像,或为立像,或为跪像,姿态不一,装束各异,极少见于商周时代的其他青铜文化之中,其所象征的人物身份更是众说纷纭。在最早的考古简报中,考古学者从其被普遍打碎的状态判断它们有可能是作为用于祭祀的“人牲”替代品,并指出,大量头像的颈部均被做成三角形,似乎表现出一种“斩首”的状态。但是随着考古发现的不断深入,这一认识逐渐被改变。人们发现很多人像极为高大,并且戴着黄金的面具,有些头像中还填充着十分珍贵的小型青铜雕塑。在一些玉器表面的刻纹上,则刻划有与青铜人像穿着形象相似的巫师进行祭祀的场景。因此,现在普遍认为这些青铜人像可能表现了古蜀祖先神或是巫师的形象,部分头像颈部的三角形则是为了方便插接在其它材质的身体上而做的专门设计。三星堆人像的装束有辫发、椎髻、戴冠等数种,有些冠发形式与长江流域其它古文化如石家河文化出土的玉人样子十分相似,应当提示了两者之间的联系,但是三星堆人像对眼睛的突出表现,则是其独有的现象。根据文献的记载,古蜀国的开国先祖名叫蚕丛,其突出的外貌特点就是“纵目”,而“蜀”字的甲骨文形态,也是一个突出了“目”的虫的象形。在三星堆出土的器物中,不仅所有人像都有着着重表现的大眼睛,更有着双目突出眼眶的青铜面具、甚或单独铸造的青铜大眼,很显然是把眼睛作为一种独特的图腾标志进行崇拜,也进一步证实了文献中提及的古老传说渊源有自。
同样可以在传说中找到蛛丝马迹的还有许多独特的青铜器造型和花纹,比如1986年1号祭祀坑出土的金权杖上錾刻有两组鱼、鸟与戴冠人像的组合图案,令人联想起古蜀先王中另一位著名的人物“鱼凫”,其在位时正是古蜀王国的兴盛时期,约当商代晚期,与祭祀坑所处的考古学年代正相符合。此外2022年最新发现的祭祀坑中出土的龟形青铜器,多次被发现的鸟形青铜器等,是否又和“鳖灵”“望帝”等传说中的古蜀先王有着密切的关系?
三星堆文化反映出的古蜀宗教崇拜高度发达、极其复杂。历经几十年的发掘,现已揭示出三星堆是一个包含有三重城墙、“一大多小”的古城,城内拥有大型建筑、居住区、作坊区和祭祀区,却没有墓葬区,生活用品也十分罕见,可以说是一座难觅生活痕迹的古城,而三星堆周围也缺乏比较集中的次级生活聚落。这说明,三星堆社会虽然已经出现了社会分层,但社会财富可能为整个统治集团而非个人占有,全社会将贵重物品集中用于宗教活动而不是个人的丧葬活动。宗教权力与世俗权力极度集中,“其表现方式是对神像的占有,在权杖设计和佩戴品上体现神的存在,统治者实现了成为神的代言人的目的”。三星堆出土的大量青铜器很多都是带有图腾属性的,除了前面所说带有祖先崇拜性质的人像、面具、大眼饰外,巨大的太阳型器、猪鼻型龙、独角神兽、鸟座虎头龙身像、枝如龙蟠,挂满小鸟和铃铛的青铜神树,都体现出三星堆社会狂热的宗教情结。从排列有序的祭祀坑和附近的大型建筑推测,这些巨大而多样的神像、图腾可能是被有序地树立、摆放、悬挂在专门的祭祀场所,经过独特的仪式之后被打碎、焚烧并填埋的,祭祀过程极其隆重、庄严。
虽然已经经历了近一个世纪很多次重大的发掘,三星堆所反映的古蜀文明面貌至今仍扑朔迷离,给人带来丰富的遐想。无论是九十年前发现的玉器坑,还是近四十年来发现的大型祭祀坑,都显示了这个文化类型长期、连续、稳定发展的过程,即使是于大约两千七百年前逐渐衰落之后,三星堆文化的因素也依然在成都十二桥地区的金沙文化中进一步延续发展。但令人奇怪的是,这种稳定的考古学文化,从一开始就表现出诸多不同文化的杂糅之处。比如从陶器看,三星堆文化的基本面貌非常接近成都地区更早的本土文化——宝墩文化,其典型特征就是使用川西地区特有的鸟头勺、平底罐、高柄豆等器物;而从玉器看,无论是二里头的璋、良渚文化的琮还是石家河文化的玉人形象都在三星堆器物中有所反映。而最为复杂的情况是青铜器,三星堆较早期的兽面纹牌、稍晚的罍、尊、彝等器物非常明显地带有中原地区青铜器的特征,而造型奇特的青铜神树,有的学者以为是古神话中可以贯通天地的“建木”形象,有的则把它归于西南夷民族的神树崇拜传统。至于各种青铜人像和面具,人们对其来源更是众说纷纭。有人主张它们是受到了汉中地区青铜文化的影响,也有人指出其与西亚青铜神像的类似之处,并认为它们可能是经由南亚、东南亚一路传播到长江流域的,但遗憾的是,这些猜想都没有十分有力的证据给予支撑。在最近的考古发掘中,考古工作者们还通过科学的检测发现了三星堆遗址中容器和人像等不同的青铜器在原料、铸造技术上存在的明显差别,显然是属于两种技术系统的产物……那么,地处于长江上游的三星堆文化、神秘的古蜀王国到底是如何崛起的?又是怎样和周边文明交流并融合它们的文化的?又怎样在长达两千年的岁月中保持其独特的文化本色和高度发达的文明的?这一切,仍如遥远的星辰般可望而不可及,等待人们的继续探索,等待着地底更精彩的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