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柯 潘睿琪 詹秦川
传统印染工艺技术是农耕时代自然经济下的产物,凝聚了中国古代对于自然以及人与自然关系的独到认识。汉代印染作为中国传统印染的一部分,在传统印染领域彰显了重要作用。其中,凸版印花工艺在当时占有一定的主导地位。本文从印于陶器源头的新石器时期,到印于织物萌芽的春秋战国时期,再到官营丝绸机制的西汉时期,阐释凸版印花工艺技术的层迭发展,在西汉时期该工艺技术得以深化且被推上高点。并结合凸版印花工艺的基本流程、应用、代表性出土文物等内容,以此证明西汉官营机制下凸版印花工艺在丝绸印染方面的卓越成就,其体现的微观与宏观、技术与审美的价值,承载古典,流传后世。
一.汉代以前凸版印花工艺的发展简述
(一)新石器时期:印于陶器的凸版印花工艺源起
新石器时期,人类发明了农业、畜牧业,这标志着人类在“生活资料”所需要的工具生产方面有了较多的保障。因此适应自然转为自用且以实践改造自然,社会生产力悄然进步。追求美和创造美的人类天性也促使将纹样开始用于陶器上,印文陶拍应时而生。作为一种工具,用它在陶器成型的外壁拍打,印痕就清晰地留在陶器外表。此外,咸头岭遗址出土的陶器上饰有一类特色纹饰,即戳印纹。它以竹片或石英石制成印戳,再经砺石修磨,于戳子端面阴刻出纹样等,最后于尚未干透的陶瓷胚体上印出纹饰。二者的工艺技法皆可看出是后代凸版印花工艺的源头。
杯(06XTLT2⑥:1)是咸头岭遗址第一期2段的遗物,(图一)于口沿外、腹中部、器身与圈足交接处、圈足下部各施有连续的弯月形戳印纹。圈足盘(06XTLT1⑧:1)是咸头岭遗址第一期1段的遗物。(图二)此盘腹上部除有凹弦纹外,多以弯月形齿状戳印纹分布。约公元前5400-前4500年间,长江中游地区新石器文化遗存里盛行篦点组合戳印纹。47黔阳高庙遗址下层的白陶中在此纹样基础上,覆以阴纹、阳纹或二者的结合,凹凸有致,具浅浮雕式的效果。高庙T2003(21):12细砂白陶鬶、松溪口T1⑩:14白陶盘,均在器表满戳饰图案花纹;汤家岗一期文化的白陶上,除篦点组合外,还添以单体戳印纹来共同装饰。46篦点组合戳印纹的方式构成图案,体现了当时凸版印花工艺的基本水平。
(二)春秋战国时期:用于织物的凸版印花工艺萌芽
春秋战国时期,是服饰文化的变革及传统手工艺的萌芽时期。生态基础层面,“天时”之气候湿润、“地利”之土壤优质,为丝织业发展提供必要的基础条件。经济政治层面,《尚书》之《禹贡》篇记载“九州”的丝织品生产已遍及各州,流通领域扩展,经济效益显增。1929年间,今苏联的戈尔诺阿尔泰等地区发掘的塞雷克3、5号墓中出土有带花纹、刺绣的平纹绢、绸。进一步论证了丝绸已达国外的事实。社会观念层面,“天道远,人道迩”国与国之间交往馈送以美锦文绣为珍宝,“岁遣使者持帷帐锦绣给遗焉。”思想文化层面,儒、道、墨、法家等思想观为这一时期丝织业的自然和谐发展方向、阶级分配发展平衡、节时高效发展质量、严苛典刑发展秩序产生了深刻影响。
春秋战国时期印花工艺的萌芽破土而出,作用物体从新石器时代的陶器转向织物表面。“画缋”是印花工艺的前身,是在纺织品上用调匀的颜料或染料来绘画花纹。孔子于《尚书·皋陶谟》中曰:“以五采成此画焉……会为缋,谓画也”。《考工记》中:“画缋之事杂五色”明确了画缋的工种职责就是描绘纹饰。闻人君《考工记导读》一书介绍发现了当时“绣画并用”“草石并用”的画缋工艺技术。这一染、画并重的工艺流程为西汉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印花敷彩纱,凸版印花工艺融以绘画的工艺技术奠定了一定的基础。
随着新的印染技术问世,画缋虽然保持了其装饰功能,但工艺时间成本较高,人力物力消耗较大,工序复杂难以传承而古老渐衰。西汉的凸版印花工艺是在画缋所刻花纹,彰显印色的原理基础上,给予了器物作为载体的创新,将耗时无法复刻的手工绘制成版样,涂色后即可直接印染,效率更为高效,容错率更为递减。
二.西汉官营丝绸凸版印花工艺发展
(一)凸版印花工艺介绍
从新石器时代用于制作陶器的戳印纹手法,印花工艺开始初显。发展至春秋战国时期,凸版印花工艺的萌芽破土而出,此工艺的作用物体从泥土层面上升至织物层面,称为“画缋”,这是印花工艺的前身。后又演变为型版印花,分为阳纹凸版和阴纹凹版两种。从工艺上讲,凸版印花就属其中一类。凸版印花同图章盖印记的手法相似,即在木制、石制、铁制等多类材料制模表面刻印花纹,蘸取染料涂于版面凸起的部分,在已处理的平摊织物上对准花位以力施压,型版所雕刻的纹样就得以显现。
凸版印花的工艺多应用于丝织品。1972年,长沙马王堆汉墓所出土的丝织物中,深刻体现凸版印花工艺的丝织品有:一是以多层套印的方式组成的金银色印花纱,其二是以凸版印花作为底纹,然后敷彩的印花敷彩纱。1983年,广州象牙山南越王墓出土有大量的丝织物外,亦有汉代的印花纹版,墓中出有两件铜质印花,印花凸版青铜质地,呈扁薄板状,上有生动的曲状火焰纹凸起。墓中出土亦有已呈现碳化的印花纱,但花纹仍可辨出残留的白色火焰纹,其花纹形制同青铜凸版相吻合,证明其为此印花板所制。
(二)应用于官营丝绸机制的创新
1.“丝绸经济”发展创新
丝绸织造和基本结构层面,中央设蚕室、织室、服官等生产管理机构,《汉官旧仪》载有“置蚕官令、丞”、“暴室者,掖庭主织作染练之署”1025,以层级分工制,使丝织印染工艺的流程秩序更严谨,推动高质量化生产。光武建武二十六年诏赐南单于“缯布万匹,絮万斤”938。丝绸之路的开通,“(大秦王)常欲通使于汉,欲以汉缯彩与之交市”。大规模的贸易发展,扩大了凸版印花丝织品的流通领域,深刻影响了丝织品输出的质量水准,即卓越的印染技术水平。丝绸税收和消费层面,《潜夫论》曰:“今京师贵戚,衣服...皆过王制,僭上甚矣。”“细致绮縠,冰纨锦绣。”京师贵戚奢侈丝织品消费生活比皇室有过之而不及,促使核心消费群体对于物有所值的重视,亦反向促使印花工艺技术愈发精良,深刻影响凸版印花工艺技术的创新式发展。
2.工艺技术创新
1956年江苏铜山出土的汉代画像石上,刻有人物织布、纺纱的劳作图像,展示了印染工艺流程的生动情景。纺织工具的创造应用,在提高织布生产效率的同时,促使凸版印花作为人工层面的制作被提到了一定的高度,技术要求更为专注细腻。南越王墓中的青铜质印花凸版,以及丝织物表层上的白色火焰纹,同马王堆汉墓中丝织品的印染技术原理颇为一致,由此证明西汉时期人们对于凸版印花工艺已熟练掌握,且以此为基础,创造性发展了织物套印技术。
历经新石器时代的印文陶拍,戳印手工技术,春秋战国时期的画缋,西汉时期的凸版印花工艺在前者的基础上深刻创新了附加技法。对比于新石器时代印于粗糙砾土的陶器上,汉印于精美丝绸上的表现效果更强烈。对比于春秋战国时期的画缋,一定程度上提高了徒手绘画的容错率,凸版印花通过手工雕刻的模板,印刻的技术手法,继而反复多次使用,呈现出纹样色彩深浅不一的效果。叠加套印或平铺排列,形成复杂多样的视觉图案。
(三)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文物
1.凸版印花融以彩绘的印花敷彩纱
凸版印花融以画绘是西汉时期丝织物印染的显著特征。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印花敷彩纱以凸版印花和绘画相结合的方法制成。(图三、图四)据研究,该印花是先以凸版花纹印制在织物上印制底纹,然后在底纹上敷彩。敷彩的工艺程序大概有七道:印出藤葛灰色底纹:用朱红色绘出“花”;在灰色底纹上用重墨点出花蕊;用黑灰色绘出“叶”;用银灰色勾绘“叶”和蓓蕾纹点;用灰色勾绘出“叶”和蓓蕾的包片;用粉白勾绘和加点。印底纹的工艺程序是:先将素纱织物平放按纹样要求的距离定位,并做好记号。再从织物的幅边开始,按照定位记号,先左右、后上下,用蘸有色浆的印花纹版押印。由于单个纹样的面积很小,为了提高工效,将面积略小的单元图案并为一大菱形网纹版。即便如此,每平方米几百多个小单元纹样,仍需200余版才能完成底纹的印制,可见操作的难度。从实物来看骨架纹样定位准确,藤葛图案线条光挺流畅,不存在印花色浆扩散和线条叠压的情况,效果十分完美,显示了当时印花工匠娴熟的技艺。
2.多层套印的金银色火焰纹印花纱
泥金银印花纱由“个”字形定位纹版、略呈几何形的主纹版、点缀装饰的小圆点纹版,分别套印而成。(图五、图六)它的印制过程分为:先用定位纹版盖印形状骨架,着色为银白,再用主纹版在框架内呈现银灰色,最后以小圆点纹版套印出金黄色迭山形点缀纹。从实物来看,银色线条灵动协调,无断纹、无溅浆或渗化疵点,虽然由于定位的不准确,部分印纹间出现有相互叠压或间隙疏密不匀的现象,但仍深刻反映了当时套印技巧所达到的谙练程度。
三.西汉官营丝绸凸版印花技术的历史价值
(一)印染工艺技术的创新价值
从宏观层面看,丝绸印花工艺的工序步骤、工具等都可以作为印刷意识的起源。凸版印花工艺从模板的制作到印刻图案的程序,都为雕版印刷的产生提供了技术原理的支撑。一定程度上授予了后代人掌握印刷工具、效率、效果等方面的知识及经验,为四大发明之一的印刷术打下了坚实基础。
从微观层面看,凸版印花工艺的技法步骤对于印度雕版印染工艺、带有民族特色的新疆木模戳印工艺等均有深刻影响。例如,甘肃敦煌出土有唐代模板印花的因果对禽纹绢,纹样经凸版印花而刻,表明其流传性。后至明代,人们创新性地将单一的凸版进行组合,排列成型,将多套印染的方式应用于纸张之中,创造了市场上对套色印刷技术的需求。
(二)艺术审美观念的传承价值
凸版印花中所呈现的纹样,规避了戳点、画线的单一无意识性,趋向于拟动、植物化,来表现具体意象,有着质朴、写意的浪漫主义色彩。手工技艺所表现的不仅是美观装饰,更是思想意识与情感的传达,物质审美与精神审美的统一。这一转变,潜移默化地启发了后代对于纹样题材的丰富性思考,在印染之上附加更美的写意。例如唐代的蓝印花布上呈现了富有诗意的莲花、牡丹、鸳鸯等,以及加入传统文化符号,八仙、龙凤等。
凸版印花在手法的表现中也蕴含审美意义。盖印力度的大小、蘸取染料的稠稀、盖印次数的多少、盖印角度的等斜、盖印方向的顺逆等差异,织物上会呈现出多样性的可能。如形成颜色的深浅不一,会致使重叠、阴影的效果,从而体现虚实结合的立体感。亦或是纹样的变形组合、多不可减,少不可逾,创新出难以复刻的特色图案。新疆的木戳印花布图案大小不一、组合多样、色泽绚丽,传承了凸版印花工艺的艺术技法,具有独特的艺术魅力。
四.结语
探析传统凸版印花工艺技术的具体内容,从新石器时代印于陶器的源头,到春秋战国时期用于织物的萌芽,再到西汉时期官营机制下的成熟。通过分析各时期经济、政治、社会、科学技术、文化多层面对于凸版印花工艺的因素影响,总结其在前者基础之上的技术创新发展,彰显该工艺技术发展至西汉时期,在官营机制、丝绸经济之下的卓越水平。此外,探索凸版印花工艺的技术价值及艺术审美价值,不仅是美的剖析,视觉技术的再现,更深意义是使千年流传的艺术符号得以传承,承载着传统的古典美感,为当代先锋艺术所用,彰其不凡生命力。
基金项目:本论文为2021-2023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丝路沿线(西北五省区)人文景观与旅游环境融合发展研究”成果,项目编号:21BG107;2023-2025年度陕西省教育厅度重点科学研究计划项目“西汉官营丝绸色彩流变规律研究”成果,项目编号:23JZ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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