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家（外一篇）

柳子是我的兄弟，主业做定制酒，生意之余，喜欢搞点收藏。他的收藏对象集中在本土的文艺界，大多与书画有关，比如说，一百个“酒”字、一百幅《饮酒图》、一百个“柳”字、一百幅《柳下对弈图》。聪明的看官自然清楚，因为他姓柳，做着酒的生意。

其实，一百幅字或一百幅画，得找一百个书法家或画家来完成，一个做酒的，能识得那么多书画家？别忘了，柳子是我的兄弟，喝了他的酒，总得替他做点事嘛！再说，我是佛城一家媒体编辑，联络沟通，做些穿针引线类的事情，我还是在行的，否则，岂不浪得虚名。这不，一百个“虎”字、一百幅《猛虎图》，也是我撮合而成的，谁让柳子生肖属虎呢。

这天，我准备去拜访一位陶艺大师，柳子不知从哪获得消息，带着礼盒就赶了过来。我说，柳老板这么客气啊，又送礼来了？他说，编辑大人，你空手去见那位大师，不太合适吧，再说，大热的天，需要一个专属司机。我说，你小子贼精，眼线也不少啊。

陶艺大师姓杨，善塑人物，在岭南小有名气。一见面，柳子双手紧握大师的手，杨大师，咱们是一家啊！大师一怔，你也姓杨？柳子嘻嘻一笑，在下姓柳，杨柳杨柳，二者不分家嘛，且听，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且看，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说着说着，柳子竟摇头晃脑吟哦起来，弄得杨大师抚着光头，哈哈大笑。

随后，一起欣赏大师之作，杨大师负责讲解，柳子负责溜须拍马，欢声笑语，气氛实在融洽。杨大师的陶艺，人物类居多，人物中又以仙佛道为主，诸如观音、如来、弥勒佛、布袋佛，以及孔孟、老庄之类，可谓形神兼备，各具特色。乘着兴致，午间，由柳子做东，宴请杨大师，我作陪。

席间，柳子从配角转换为主角，介绍着经营的酒类，边饮边说，辅以与酒有关的古诗词来助酒兴。杨大师只听不语，偶尔颔首一笑。突然，柳子话锋一转，杨大师，我们可否尝试合作？您的大师陶，配上我的定制酒，外加美女直播，一起推向市场，定会形成爆点，产生销量。

你的意思是，用我的陶艺搭配你的酒？杨大师的笑容隐去。

是我措辞不当，应该是，用我的酒，来配您的陶。柳子微微低头，侧脸来问。

这样，恐怕不合适吧？哈哈！杨大师的笑容重新绽放。

您的意思是？

我的作品从来不用搭配，再说，也不愁卖。

哦！那是那是，您是大师啊！说着，柳子冲杨大师举起酒杯，来，小柳再敬您一杯！

三天过后，杨大师来电，询问柳子为人处世情况，我说，柳子人不错，喜欢收藏，只不过，他收藏的数量与欲望都不低。杨大师说，岂止不低，这样的藏家，我还是头一回见。我说，柳子怎么啦？杨大师说，没想到，这小子订了我的罗汉，而且是一百件，定金都交了。

对于杨大师的陶艺作品，我还是清楚的，曾经参加过他的一次新品发布会，现场八十八件限量版布袋佛被抢购一空，并且是价格不菲。柳子这次下手够狠，一百件罗汉，那可是需要一大笔钱呐。

柳子对此不以为意，他列举了三大理由，其一，杨大师可是你推荐的，我不信你，信谁？其二，杨大师在业界正当红，此时不收藏，更待何时？其三，一百罗汉属于限量版，等杨大师百年之后，升值空间估计要翻几倍吧？对此，我哑口无言，只能说，你小子，够狠！

一百件罗汉交货那天，柳子设宴答谢杨大师，我继续作陪。觥筹交错的间隙，我问柳子，你这次算是大投入啊，将来发达了，别忘了兄弟们。柳子冲我吐出一个烟圈，别急，这事儿还没完呢。我有点懵，你还有系列动作？柳子凑近我耳边，我要策划一个展，一百罗汉展，将此事坐实，在时间史上，将会记录这一切，到时，还要你帮忙，通过媒体，给我吹拉弹唱。

说干就干。拟定策划书、平面设计、展览预告、展场布置、媒体与业内人士邀请，各项筹备工作陆续开展起来。可是，突然接到柳子的深夜电话，开头第一句话就是，完蛋了，彻底完蛋了！我在睡眼惺忪中猛然清醒，柳子，怎么了？

杨大师这不是害我吗？他要名有名，要利有利，为何还非要去做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电话里，柳子带着哭腔。

柳子，别卖关子了，到底什么事情啊？

全天下大概只有你不知道了，你看看你的视频号，可怜我那一百罗汉啊，这回可砸到手里了。

视频中，一个穿风衣的男子与一个穿着时髦的女子正在乘坐电梯，男子突然上前，搂抱着强吻那女子，在女子挣扎摆脱的过程中，男子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摄像头，那张狰狞的面孔，正是大名鼎鼎的杨大师。

告别

开始，关伟以为是跟疼痛与忧伤告别了。又能够重新喝酒，他频频举杯，与面前的刘全、张胜觥筹交错，好痛快啊！他发现自己酒量突然大得惊人，而且脸不热，心也不慌张。后来，他来到洗手间，小便池里响起哈哈笑声，他以为那是胜利之音，为他的康复欢呼，为他酒量欢呼，他的嘴巴里发出哨声，虽不嘹亮动人，但觉得惬意。之后，他拧开水龙头洗手洗脸，抬头看见了镜子里的景象，怎么会是一张关公脸？面红耳赤，脖颈上青筋暴跳，接着，意外出现了——眼、耳、鼻、口渐渐流出鲜血，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七窍流血啊，他惊恐万分，急忙用双手去堵，血接着从指间挤出来，瞬间，镜子里的脸孔如同被血浸泡其中，他的情绪霎时从欢喜变为惊悚。啊！他大叫一声，整个上半身从床上腾跃而起。

我、关伟、张胜，我们仨是现代版的桃园三结义，我年龄最大，关伟一沾酒就脸红，张胜因学识饱满而放浪不羁，也就是说，我们从方方面面勉强对应了彼时的刘关张。其实，对于关伟，我本来不想多说，但谁让我是他大哥呢，再说，他也挺争气的，在大学里混得不错，但有一点我不能不提，他就是太实在了，酒不能喝就不喝呗，再说了，喝酒这事情学问大了，你可以找人代替，可以以水置换，可以勾兑，可以偷着泼洒，可以喝到口内再吐出来、喝到肚内再呕出来。如果够智慧，可以有100种喝法。可他怎么能喝成这样子？换作是我，我可以一口不喝，还能把在座的全部灌倒，你信不？当然，也不是因为我是局长，大家给我面子才这样。酒场上，得随机应变软硬兼施才行。依我看，关兄弟是学识有余而智商不足，而情商我看也不咋地，否则，人家为何明知他滴酒不沾却拼命让他喝酒呢？这不是害他吗？我还记得大三那年，中秋节晚上，我们兄弟三人在小野猫酒吧喝酒，只一杯，还是啤的，关伟就跑到厕所哇哇地吐了，以后再也不跟他喝了。这一次，估计他喝的是白的吧，那还了得，老子要是在场，非得给那劝酒的混蛋两个耳光不可，谁叫他是我关二弟呢，明天，我还要飞过去一趟，唉！

刚才我们还在欢声笑语，现在大家都噤声了。我知道，是我所讲的故事起了作用。即便是我，我也始终想象不出学友们出现在未亡人面前的尴尬场面——表面上是同学聚会，实为一场攸关生命的送别会。我说，前天夜里梦见关伟泪流满面，见了我欲言又止的样子，好久没做这样的梦了，我好生奇怪，昨天早上我就接到他打来的电话，我的这位兄弟才36岁，已是省城一所大学经济学院的副院长，博士后，前途无可估量啊！仅是因为一次醉酒，就把他的大好前程给葬送了。可惜啊可惜！原来，他是个百分百酒精排斥者，酒水入肚恰似饮下硫酸一般。当然，酒后因吐血送院治疗，检查是胃出血，随即动手术，半月后出院；谁料事隔三个月后，因身体不适入院检查，内脏多个部位深度感染，已是病入膏肓，余下的日子屈指可数了。听罢我讲的事情，面前的这几个家伙，斜靠在沙发上，使劲地抽烟，气氛一下子安静下来，大家纷纷陷入思索。

他们都叫我赵小结巴。他隔段时间就来我们酒吧坐坐，独自一个人，愁眉紧锁，忧郁得令人流泪，也不喝酒，通常是要一个果盘，喝一杯饮料，安静地坐在那里，听我的歌，看女子跳钢管舞，有时也会走进舞池中央摇摆一会儿，这样的习惯，差不多维持了10年。当然，中间我跳过一次槽，但我走到哪，他就跟到哪。熟了，我叫他关大博士，他叫我赵小结巴。我想不通，他为何不结婚，为何喜欢独自一人，大学里面多少美妙女生，堂堂大博士，泡个女孩子，简直轻而易举。可他，愣是一个人，是不是读的书太多，脑子进水啦！那天晚上是个例外，起先三个人一起来喝酒，后来，来了个女的，模样还不错，与大博士眉来眼去的，像是有那个意思了，我还暗暗为他叫好呢，可谁知，半小时不到，他就跑了出来，直奔厕所而去，我猜想出问题了，恰好我的节目还没上演，我就守在厕所门边，果然，门口响起博士干呕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那个女的也跑到厕所门口，神情慌张，可她是女的，进不来男厕，我说他在里边呢，我守着，没事。其实，他有事了。大约十分钟的样子，厕所内突然没声音了，我预感到大事不妙，咣咣敲门，他不应，大声喊他博士，也不回答，我二话不说，抬腿一脚，破门而入，我一下子惊呆了，关大博士坐在马桶旁边已是不省人事，而便池内鲜红一片，我立刻把他拉起背在身上，冲站在厕所门前的女子说，快快快，拨打120。

作者简介：

史鑫，70后，山东青州人，现居广东佛山。小说与诗歌写作者，杂志编辑。作品发表在《西部》《延河》《青春》《北方文学》《山东文学》《小说林》《都市》《黄河文学》《当代小说》《红豆》等刊物。出版小说集《我们不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