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路
听到母亲病重消息,我从温暖如春的海南三亚飞到积雪半人高的威海。
母亲见到我和从各地飞回的儿孙,先后围到她的床前,脸上露出浅浅的笑。她知道我们每个人是谁,三言两语回答了我们的问话,全然没有以往她见到至亲时的兴奋劲儿。
少许,她声不高却郑重地对我说:“我去见你爸的衣服,要穿得好看些。”她用手指了指衣柜的顶层。我早就知道父亲病故后,母亲就为自己缝制了件红花缎面袄,说留着送老穿。又说:“找个照相馆,加洗一张照片留老了用。”
听说加洗制框要一周完成,她恹恹地说:“这么长时间!”
父母对我这个长女的信赖超过弟弟,家里家外每逢大事,他们更重视我的意见,没有那种重男轻女的老旧观念。
母亲的生命恍如进入倒计时。她闭着眼,睁开时眼神直直的,脑袋像一边耷拉着,脸色发暗,半张的嘴,含着一口气,没力气吐出,也没气力咽下。
我迅速往她嘴里塞了几粒速效救心丸,约莫二十多分钟后,她的生命体征又慢慢回生。清醒时,她一句半句地说着儿时在胶东家乡的往事:她七八岁时,地下党员的姥爷曾教她怎样装哑巴与扫荡村庄的日本鬼子周旋,掩护了两个八路军文工团员。革命胜利后,她还看到文工团员写给老家的来信。说这话时,母亲的脸上似拂过一缕春风。
我趴在她的脸边,从含混不清的吐字中,知道她在说我父亲当兵时的通讯员济万叔叔晚年的不幸,他的大儿子在工作中不慎遭遇钢水包脱落,活活跌入钢水中被烫死了。她咕噜咕噜说了两遍。
她对坐骨神经痛的感知降低了,以往每一个寂静的深夜她发出的时高时低的呻吟声,如今突然消失了。半清醒时,她的手到处乱找,直到抓住我或者弟弟的手,便安稳了。清醒时,我们和她对话,她回答得很轻很轻,吐字像绻着舌头。
一天上午,母亲的侄子利来看她,大声问:“你是几月几日的生日?”“四月,”母亲想了想又说:“五月。”侄子又问,“四月几日?”她眨了眨眼,“三日。”93 岁的老妈,脑子一直门清的她,第一次记不得自己是四月二日的生日了。
我担心她随时会走,想请小区附近“名格”理发店的小秦师傅为她理发。小秦在省城名店干过,他技术精湛,修剪细心。夏天来威探望母亲,我总是带着老人在他的理发店给老妈修剪,他知道母亲喜欢的是近似叫“上海青年式”的一种发型。
“妈妈,我叫小秦师傅给您理理发。”
她点点头,表情木然,脸蜡黄,慢慢地从一块白色的围裙里伸出她的手,抓着我的手。
前几天,她精神和神志清楚时,一个劲儿对弟弟说:“你姐吃饭了吗?你姐身体不好,叫你姐到另一间屋休息,你晚上值夜。”我在外屋听到了,鼻子酸酸的。弟弟对我说,妈妈常告诉他,记着你姐对你们的帮助,什么时候都别忘了你姐。
母亲已没有力气,像以往一样,一剪头,就对理发师说:“别剪短了,别剪短了,太短不好看。”她没有力气看一眼照相馆放大的照片,那是她选中的要和天堂的父亲团聚的照片。
照片中,她三十多岁,扎着一对大辫子,和父亲在蚌埠机关大院的合影,说是今生照得最漂亮的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