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有花的地方

2024-06-17 04:18雪中白杨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4年5期
关键词:普者黑马厩客栈

雪中白杨

1992 年的云南东南部,交通仍然十分落后。那年冬天,我们一行四人从昆明去丘北,奔向一个彝语里叫“普者黑”的村子。汽车下了新哨往江边方向行驶,公路就像挂在大山上的一条蜿蜒狭窄的腰带,不规则地缠绕着走。

夜深了,山路上静得吓人,连树枝摇动的声音都能听见,车内的呼吸声此起彼伏,但没有谁是真正意义上的睡着了。突然,一串脆响的马蹄声踏碎夜空,从凛冽的寒风中传来声响。大家立刻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拉开车门跑到路上站着看。

马蹄声由远及近,一个人一匹马一辆车,赶车的是一个与我们年龄相近的小伙子,他突然看到路中间站着几个人,还以为遇上打劫的,着实把他吓得够呛。他浑身冒着酒气,听我们讲完了情况,便很热心地邀请我们上了他的马车。我们又担心车子丢在路边不安全,小伙子却拍着胸脯说:“没问题,这地方叫白脸山,离我们村不远了。乡下人都淳朴,不会有事的。”

我问小伙子为什么半夜三更一个人在路上,他倒是快人快语,说住八道哨村的表弟订婚,少数民族地区,酒不喝透不能体现主人家的热情。这不,从日落他就喝到了现在,二麻麻地才赶着马车回家,遇上了我们。我问他:“不怕迷路吗?”他说:“不是已经说过,‘老马识途呀!”

坐上马车,我们挤成一堆抱团取暖。小伙子又掏出了今天主人家招待客人的“小红河”香烟,给我们一人发了一支。点着了烟,看到烟头红光一闪一闪的,我们心里倍觉温暖。听着嘀嘀嗒嗒的马蹄声,三颠两簸的,我们终于在沉沉的夜色里进了村子,也没看清楚具体什么位置,只知道小伙子的家在湖边上。

小伙子抱来了柴火,点燃在一口专门烧柴的铁锅上,又提来了一篮子的马铃薯,一边帮我们烤着,一边和我们聊着天。从聊天中我们知道他的名字叫“若搭”(彝语)。估计是米饭也无法满足家庭温饱,马铃薯就成了他们的主食。

马铃薯被快速地烧了出来,皮都烧焦了,里面还是半生不熟的。也不管了,吃吧!若搭想得很周到,给我们端出了油辣椒,还用搪瓷口缸端出来满满的一缸酒。就着月光、就着火光、就着那缸酒、就着那碗油辣椒,大家吃得很开心、喝得很尽兴、烤得很温暖。

当晚,我们就在他家马厩的楼上凑合着住了一晚。

第二天天刚亮,若搭就叫醒了我们,他煮了一大锅马铃薯,和我们一块儿吃了之后,他又驾上马车,带我们到丘北往师宗方向的公路边找了个修车师傅,再把我们带到汽车抛锚的地方,“小面包”换了一个水箱的循环塞就好了。看我们的车可以发动了,若搭就驾车悄然离去。

我们竟然没来得及对他说声谢谢!

抱着一颗感恩的心,我们买了一些肉和水果,又找到了若搭家。

看到我们拎着的东西,他反倒拘束了起来,说话舌头都打不直。我这才发现他家原来就在普者黑的湖边上,门前就是大片的荷花池,只是由于季节的缘故,荷池无花,只有残枝败叶,把凄凉的美送给了朝霞和夕阳。他家房子很小,土坯墙,屋顶上的瓦片像是残缺的岁月。他爹妈住一间,他住一间,怪不得那晚我们住在马厩楼上。所谓马厩楼,也就是马厩上多盖了半人高的堆放马的草料的地方而已。

离开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湖的周边都是低矮破旧的土坯墙的房子,有的墙体在雨水的冲刷下已经形成了立体状的千沟万壑,这与满湖的残荷倒也相配。听说荷花盛开时是很漂亮的,我却无缘相见,便感到些许的遗憾。

跟若搭告别后,我们继续赶路,继续着各自的人生。在飘雨的傍晚,也不知大家还会不会想起那段缠绕于大山上的路?那些烧焦的马铃薯?而我,日子平常,回忆就是用沙漏筛选的时光,时光中总会想起那个善良淳朴的若搭,总会期待着去看看他家门前盛开的荷花……

转眼到了2020 年的仲夏,阳光葳蕤,我带着一队人马,从昆明乘高铁到丘北,再也不需要驾车走那些弯弯曲曲不是出事故就是出故事的山路了。我们打出租车到普者黑,又来到了这个有花的地方。

山还是那山,水还是那水,普者黑还是那普者黑,但是,昔日泥泞难行的进村道路已经被硬化成了平整的水泥路面,昔日路边那些高低不一的露天厕所、马厩、牛厩全部被拆除,含苞怒放的三角梅、草坪等掩映着干净整洁的水冲厕所,别墅型的村民住宅鳞次栉比地围绕在湖边。听说连湖中的荷花,都和以前大不一样,已经从一株开一朵,进化为一株开两朵的并蒂莲。

我的脚步在这里迷失了方向,我的记忆在这里迷失了方向,因为我的思绪在原地打转转。我一边走一边打听,终于在那片湖水环绕、荷花盛开的地方,找到了若搭的家。我的记忆是村庄围绕着湖边,而今天看到的,却是荷花围绕着村庄,更形象地说,这个村庄就像花海里的一个小岛。就在若搭家办完了吃住“一条龙”的手续,我问接待的大姐:“老板去哪了?”大姐说:“在游路上用马车拉着游客去玩了。”

“游路”这词,在村中新颖无比。

晚餐时,我们坐了一个大圆桌,旁边还有其他游客坐了小桌子,看得出若搭家客栈的生意很好。正在上菜时,若搭回来了,我一眼就认出了他,因为我心中一直有他。可他却没有认出我来,或许他早已经忘记人生中曾经有过那么一段往事。

若搭放下其他物品,立刻拿起一壶酒,来给客人们敬酒。他端起酒碗,一首彝族的敬酒歌脱口而出(音):“苏木地伟阿,曲波各拉苏,你俄呷得嗦,木拉格得波。你木呷节嘞,支几波各达,纸杂我木多,色拉洛我索。苏你苏达多多,苏你苏达多多。”(意:远方的贵宾,四方的朋友,我们不常聚,难有相见时。我们有传统,待客先用酒,彝家多美酒,美酒敬宾客。请喝一杯酒呀,请喝一杯酒哟。)歌声嘹亮,民族风味十足,引得大家纷纷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为若搭鼓掌。

我给他报以热烈的掌声,此间的深意,只有我心里明白。

到了我们这桌敬酒,我让他先坐下,他硬是推托。我把他拉了坐在我身旁,说我们要相互敬酒才是礼节,我们也喝他的,他也要喝我们的。看着他消瘦的面容,微微弯曲的腰杆,生活的沧桑,早已把一个英俊少年磨炼成了彝家汉子。把当年那几间小土坯房子,翻修成了现在宽敞明亮的客栈,他一定吃了不少的苦,一股酸楚涌上了我的心头。我微微地把头偏向了一边,拿起杯子,为他满满地斟上了一杯我买去的当地秘制黄精酒。

我陪他用汉语唱了一首云南比较流行的彝族歌曲《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后,我故意问他的名字,他告诉我说他叫若搭。于是,我呷了一口酒,向他讲述了二十八年前的那个冬夜里的故事……

问起他这二十八年来的经历和客栈的事,他呷了一口酒,没说话,低下了头。抬起头时,又呷了一口酒,脸色有些怪异。我知道他的性格,他心中一定是沉淀了诸多的痛苦与欢乐,此时正在大脑里交锋。

他又呷了一口酒,才向我们讲起这些年的经历。

原来,我们离开普者黑的第二年,因生活所迫,若搭只得离开家乡,到更南边的城市打工。好不容易攒了二万元钱,准备回家乡说门亲事,娶妻生子,过过小日子,却经不住工友共寻发财梦的劝说,他辞工后被骗进了传销集团,最后结果是发财梦没做成,两手空空地回家,守着父母、种着薄地度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家却还是摆脱不了贫困。

精准扶贫开始后,当地政府鼓励若搭家利用住在湖边这个优势种植莲藕。由于藕的收成高,品质好,若搭又勤劳,短短几年下来,他家不仅成功脱贫,他还娶了媳妇养了儿子,同时积累了几十万元盖房子的钱。

若搭正准备把房子好好翻修一下时,普者黑已被评为5A 级景区,被誉为世界著名的水墨风景画景区,大量的游客涌入村中观光旅游。驻村工作队员看到了商机,多次来进行家访,鼓励若搭一家乘着翻修新房这个契机,一步到位,大胆投资,结合着乡村振兴战略与绿色发展和生态文明建设,充分发挥自家身在景区腹地,又在荷花深处的优势,连餐饮住宿观光一块儿搞了起来。

“现在生意真的很好,驻村工作队算是给了我家一个‘金点子,不仅让我家脱了贫,还让我家致了富。”若搭抬起了头,呵呵地笑了两声。抬起酒碗呷了口酒,用手抹抹嘴角,又自顾自地哈哈哈笑了起来。

若搭笑了,我也笑了,普者黑湖里的荷花也在笑……

三年后的今天,我又来到这里,山还是那山,水还是那水,普者黑还是那普者黑。远远地,我已经看到了荷塘深处若搭家的客栈和左邻右舍那一排排崭新的客栈,这些具有时代感的建筑,都是在乡村振兴的号角声中“成长”起来的,都是由当年的土坯房蜕变而来的。

细雨渐停,小水珠在荷叶上来回滚动,积少成多,渐渐地凝聚成了一颗大水珠。突然,一束太阳光冲破云雾,洒向这个有花的地方,我分明从荷叶上大水珠的折射光中看到了若搭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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