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恩岭
在我不足周岁的时候,我的亲生父亲因肺病去世了。那时,我上面有一个姐姐,七岁;一个哥哥,四岁。
当我记事时,继父承担起了养育全家的责任。继父姓张,赤贫,唯一的资本就是年轻人的力气,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他就到项城县秣陵镇刚成立的搬运站,当了一名搬运工人。他很高,瘦,眼睛不太好,常常红红的、泪滋滋的,说是“风溜眼”,一见风就流泪。他经常滴一种叫“沃古淋”的眼药水,一个小玻璃瓶,粗的一头有一个带弹性的橡皮塞,可以挤压,这种眼药水早就没有卖的了。
对父亲最深刻的印象,是他腰间常束着一条长长的蓝色粗布披单,还在腰间打个结,很像戏台上的装束。这披单是搬运工人的标志,也是父亲干活时必不可少的“劳保”用品。先说装卸吧,这是他们最基本的劳动。经常装卸的是粮食,一麻袋粮食二百多斤,他们把一麻袋一麻袋的粮食扛到汽车上,或者从汽车上扛下来装进仓库。干活时,父亲先把披单解下,展开,有二尺多宽,搭上肩头,旁边有两个工人把一个麻袋放倒,各抓住麻袋两头的两个角,忽地一下抬起来,像荡秋千一样向斜上方甩去,顺势砸在微微弯着腰的父亲的肩上。这披单正好衬在麻袋和脖子之间。父亲在麻袋砸到肩上的瞬间,猛地挺直身子,一手叉着腰,一手空甩着,沿着搭在汽车帮上的翘板往上走。翘板在他脚下一起一伏很有韵律地晃悠着,像杂技表演一样好看。有时候,他们比赛力气,有的人还能再挟起一个麻袋。每当此时,我就感受到父亲的伟大、工人的伟大。
但是,还有比这更苦更累、干脆叫作“苦力”的活儿,就是出远门。在我们家乡,那个时候的长途运输,除了用少量的汽车外,主要还是靠搬运工人拉架车。装上十来个麻袋,大约一吨重的粮食,一步步拉到水寨或漯河。
每次出远门常是十几辆架车一起出发,一字排开,浩浩荡荡,颇为壮观。但是,这种出发时的风光很快就消失在艰苦跋涉的路途上了,脚下的路不是现在的柏油路,而是土路,坑坑洼洼。风来时,黄土弥漫;雨来时,泥泞不堪。我的父亲弯下腰,和地面几乎平行,两手攥着车把,肩上绷紧绳襻,那姿势就像拉纤的船工,又像如今常见的“拓荒牛”雕塑,艰难、坚韧地拼命向前,汗水擦也不擦滴答一路。渴了、饿了就停下车,喘口气,摘下挂在车把上的瓦罐,咕咚咕咚喝上几口水,然后打开“脚箱子”具箱),拿出干硬的凉馍,就着黑黑的、块状的咸菜,吃上一阵子。然后用披单擦擦嘴,再擦一把脸上的汗水,又重复永远不变的姿态前行。
就是在这样的路途上,父亲经受了年复一年的雨雪风霜。所以,我很少见到父亲。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年冬天,父亲归来时满身雪花,耳朵上挂一个雪花融化结成的冰凌,就像晶莹的耳环,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上去揪了父亲的耳朵。
但有一次父亲归来,他在路上爬一个坡,头部几乎触地的时候,勒在肩上、绷得正紧的绳襻突然断了,父亲猝不及防,一头栽倒在地,满脸是血。
父亲就这样拼尽全身的力气,甚至是付出血的代价,勉强维持着一家人的生计。后来,家里又添了一个妹妹、一个弟弟,日子越发艰难。有一年快过春节的时候,父亲居然给我买回来一个苹果大小叫作“毛蛋”的皮球,球面上布满黄绿色花纹,往地上一摔,跳得很高。这是我能记得的父亲给我的唯一的玩具。
我始终没有觉得父亲对我和对妹妹、弟弟有任何区别。为此,他自然也听到一些工友的劝说,甚至遭到嘲笑,说他傻,说他年纪轻轻何必去养活他姓子女,何必替一个不相干的男人尽父亲的责任。我没有亲耳听到父亲的回答,只听母亲说,他总是用一句话去应付人们的七嘴八舌,那就是:“做人得讲良心。”良心,是父亲懂得的最简单的一个道理,也是父亲最看重的一个道理;良心,是他一生坚守的信念和行为准则;良心,是他一生勇气和毅力的来源;良心,是维持我们一家人不至于“散伙”的最强大的凝聚力。
父亲渐渐老了,该休息了,却又被疾病折磨,且一病未愈再添一病。于是,我拉着架车,像他当年拉车一样,拉他到县城,把各个医院看了个遍,这是我同父亲接触最多的一段时间。有一年春节,父亲是在医院度过的。除夕,病房里冷冷清清,远远近近、断断续续的爆竹声更增添了病房里的凄清。然而,我和母亲依偎在父亲的床前,却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温馨。人们常说“血浓于水”,可是,我同样认为“情浓于水”,因为这情是在艰难困苦的岁月中培养出来的,这情是父亲对我们艰辛的养育之情。
到了初夏,父亲的病终于治好了。可是因为这病,本来视力就弱的父亲,看东西更加模糊,于是,家里的小院子就成了他终日活动的天地。
早饭后,家里只剩父亲一人,他便搬个小椅子,倚墙而坐,一边晒太阳,一边拧开那个黄河牌收音机的旋钮,听戏曲或刘兰芳的评书,小院里,有优美的唱腔和悠悠然移动的树影陪伴他,间或有麻雀叽叽喳喳落满一院,蹦蹦跳跳在地上觅食。父亲一阵咳嗽,惊得麻雀扑棱棱飞去,不一阵儿又欢叫着飞回来。这样的日子,可真是“野鸟作伴,白云无语”,倒也有趣,只是时间一长,父亲也感到寂寞、单调、枯燥。于是,他关了收音机,闭目养神。屋子里静极了,院子里也静极了,只有墙上的挂钟不紧不慢地滴滴答答地走着。
父亲终于日渐衰老,他在医院里平静地去了。在墓地,我把一锹一锹的黄土撒向他的棺木,犹如撒在自己心上。
父亲已经故去三十多年。可是,父亲,你知道吗,每年的除夕之夜,窗外万家灯火、爆竹声声,整个小城都在狂欢的时候,我心中却尽是悲哀和思念。我似乎听到野外你那坟头上的枯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声响,一如你生前的絮语。父亲,你过得好吗?摆在你枕头边的黄河牌收音机还会响吗?父亲,我好想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