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觅
元丰八年(1085)五月,苏轼被任命为登州知州。四个月后,他又以礼部郎中被召还朝。除了因“乌台诗案”被抓回来坐了几个月牢之外,苏轼已经十五年没有回到京城了。让苏轼最为高兴的,是终于得以见到京城一群久未谋面的好朋友。当时被贬谪的朋友们现在都已回朝任官,还有友人和弟子特意赶到京城来看他,比如陈季常、黄庭坚。他写了不少词以记之。
这段时间苏轼写的最有名的词,莫过于赠王巩及其侍妾柔奴的《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当时因为“乌台诗案”,苏轼死里逃生,贬谪黄州,苏轼的亲友苏辙、司马光等二十九人,也受到株连。好友王巩被贬至岭南宾州,两次遭遇丧子之痛,自己也差点病死。
苏轼深感愧疚,认为王巩的痛苦都是拜自己所赐,不敢给他写信。结果王巩到宾州后还主动给苏轼写了信,对牵连之事并不挂怀。两人友情因此患难更加深厚,联系一直不断。苏轼称王巩为“老弟”,经常在信中跟他吐槽各种不如意,末了不忘加上一句:这些话可别跟别人说(勿说与人,但欲老弟知其略尔)。苏轼也很关心王巩身体,经常传授他各种养生之法以对付岭南瘴气。王巩后来也说,平生交游,十年升沉,只有与苏轼的友情是历久弥新的。
元丰六年(1083),王巩奉旨北归。元丰八年(1085),苏轼到了京城后,马上就去王家探望王巩。一见面,苏轼吓了一跳。原以为在岭南偏僻之地,王巩应该早被风霜摧残得满面沧桑了,结果他居然面目如玉,容光焕发,性情也更为豁达,并无萎靡憔悴之态。苏轼疑惑不已,入座后就此询问。王巩微微一笑,叫出柔奴为苏轼献上歌舞。
原来,当时王巩被贬谪的诏令下来,王府的歌伎侍女纷纷散去,唯有柔奴留了下来,陪他去了岭南共此患难。回来之后,王巩待她越发亲厚,有如夫妻。苏轼见柔奴容颜姣好、秀色夺人,其风姿更胜当年,再听柔奴轻启皓齿,歌声曼妙,仿佛风起雪飞,只觉满心清凉,不禁听得如痴如醉。一曲歌毕,苏轼禁不住问起岭南种种情况,说:“岭南的风土不是很好吧?”没想到柔奴也是微微一笑,笑容中仿佛沁着淡淡梅香:“还好。心安之处,就是吾乡。”
柔奴的坚韧、恬淡、坦然深深感染了苏轼。他难以想到,这样柔弱的一个女子,是怎样度过那样艰难的岁月。而她如今安之若泰,并不以为意,轻轻一语,就将旧日磨难化为尘埃。苏轼当即写下《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在词前,苏轼写了一篇小序,交代了作此词的背景:“王定国歌儿曰柔奴,姓宇文氏,眉目娟丽,善应对,家世住京师。定国南迁归,余问柔:‘广南风土,应是不好?柔对曰:‘此心安处,便是吾乡。因为缀词云。”王定国即王巩,王巩的字为定国。
词的上阕描绘柔奴的外在之美,开篇以“琢玉郎”称王巩,以“点酥娘”比柔奴,重点描绘柔奴的天生丽质,使读者眼前一亮,陡然浮现一对光彩照人的璧人。而“尽道清歌传皓齿”则是描写柔奴的才华,柔奴竟能自作歌曲,并能以清亮的声音唱出来。“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则极言柔奴歌声之美,歌声如同回风流雪,令酷暑瞬间转为清凉。
下阕以柔奴的神态与回答来刻画她的内在美。自千里之外的岭南归来,她看起来却“颜愈少”,也就是愈发年轻了。“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她经历了难以想象的磨难,依然如此从容淡定,笑起来仿佛带有岭南梅花的香气。词人问她:“岭南应不好?”她从容答道:“此心安处是吾乡。”这一句看似漫不经心其实铿锵有力的回答,升华了整首词的内涵。
美好的外在其实是美好心灵之投射。这首词赞美柔奴的容颜与歌声,更赞她的灵魂与情操,从中也折射出苏轼本人乐观旷达的处世态度。此词笔法清灵蕴藉,风格隽丽旷远,是苏轼向来为人称道的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