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狸
印象里,我给她买过一条花色的丝巾。收到丝巾时,她脸上只带点浅淡的微笑。后来有一回,我因为什么事情对她发了脾气,怒气冲冲地对她吼,不许她进我的房间。突然之间,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冲进房间,翻箱倒柜地找东西,没一会儿,手上拿着那条我送她的丝巾……
从记事起,她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开家庭会议时不怎么说话,很少争论,哪怕另一半的观点多么荒谬可笑。不论是面对大男子主义的丈夫,还是面对强势长辈的抱怨和过分细致的安排,她始终保持沉默。当我的父亲当众说出“女孩不需要学习太好”时,她没有站出来反对,给我一点点公开的支持。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恨她的沉默。我觉得她就像电视剧里的老好人,是不公平的帮凶。
也许,更多的时候,我对她的感情是矛盾的。她并不是那种只会逆来顺受的软弱女子。她会在我16岁生日时,骑着电动车跨越20公里的距离,买生日蛋糕送到学校寝室,就为了满足我那可笑的虚荣心。她也会偷偷拿私房钱出来,送我去学意大利语。每次我出门,她会一件一件地帮我收拾行李,再骑电动车把我送到四五公里外的路口,然后默默看着车子把她的孩子带到更远的地方。我很少回头看。只听说,我去泰国那回,她送我去车站,我已经进站好久了,她还在进站口痴痴地看着,直至看到我的身影消失在人潮汹涌的拐弯处。
她是家中的长女,下面还有四个妹妹。她天性爱玩好动,在生命中的早些时候,也曾有过短暂的快乐时光。她胆子很大,除了蛇以外,几乎没有怕过什么。她常常跟村里的男孩子们上山爬树,下河捉鱼。只是这样的时光,或者说她的整个少女时代,实在过分短暂。
因为很小就负担起了照顾妹妹的重担,她积累了很多奇特的生活本领。她总是能把两三个行李箱的东西完完整整地塞进一个行李箱,并且看起来毫不杂乱。她喜欢用缝纫机改衣服、做衣服。我从外面买回的无袖雪纺上衣,做裙子太短,当上衣太长,她给改成了半身裙。她还做过一件墨绿色的连衣裙,上面的花纹泛一点银色的光,穿上很有“张爱玲式样”。她动手能力极强,家里的东西坏了基本上是她修。
我从来都不理解她,至少在几年以前。因为我的身上流着另外一个男人的血,我几乎继承了父亲全部的优点和缺点,自我,自以为是的浪漫,任性,热衷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所以在我看来,她实在过分务实。她给人的观感是如此实际,买了一样东西给她,第一反应是问价格,一点都不浪漫。我更无法理解她的沉默——她缺乏表达,总是默默无言地行动。
尽管是母女,但我认为,我们从未了解过彼此。直到工作之后,我常常给她打电话,这份隔阂和误解的高墙才逐渐开了扇窗。最开始很艰难。当我向她讲述如意的、不如意的事,她的回应永远是:哦,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没有我挂了。我们的通话时间一般不会超过三分钟。
一个习惯了压抑自己的人,也无法感知到别人的哀鸣。我明白,她是在生活的磋磨中日渐麻木的。有那样一个绝对自我的丈夫和强势的母亲,她只能压抑自己。全世界的人都在说话,谁来听别人讲话呢?所以她选择听,听着听着就不会说了。但是,她又生了一个话痨,就是我。
我喜欢给她讲各种事情,从工作到感情,常常问她的意见。于是,我们理所当然地经常吵架。尽管是母女,但我们根本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面对跟世界的冲突,持有的往往也是截然不同的观点和态度。她认为我幼稚,不成熟,过分天真;我认为她过分理性,现实,把人想得很糟糕。
常常,我们都是不愉快地挂掉电话。神奇的是,一次次争吵过后,我们慢慢不吵架了。有时候吵完架,她第二天会跟我说:“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我要提升自己的格局。”而如果我感觉自己态度不对,也会鼓起勇气跟她道歉。
我开始理解她说的那些话,甚至是感激她说的那些不中听的话。她也开始理解我的许多表达。现在,当我和她分享生活中遇到的不如意,她会运用人生经验就事论事地分析,说出她的理解,教我如何更好地处理。当我和她分享感情中的不如意,她也会就事论事地和我讨论“某个人”究竟和我合不合适,她会说:“没关系,你一定会找到一个你喜欢的满意的人。”
我不敢相信,我的妈妈变成了一个如此开明开放、易沟通、善于表达的妈妈。她分享的哲理语录越来越多,甚至开始说一些有点肉麻的话,比如“永远爱你”之类的。而我知道,这一切的改变,只不过是因为她愿意改变和她爱我。我们一直在相互磨合。没错,做母女也要磨合。
想起《我的天才女友》里埃琳娜的母亲:一个跛脚的女人,一个大半辈子被厨房和家庭困住的“普通妇女”。她会在女儿表明想要进入更高等学府学习的想法时,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从衣服的内衬里偷偷拿出钱赞助女儿。后来,在女儿的婚礼上,她看到已出人头地的女儿跟其他“重要名流”交谈,看到她终于走向了一个更广阔的世界,眼里全是自豪。而这种骄傲和来自“儿子的骄傲”是不同的,这里面还多了一份女性之间的鼓励和传递,以及女性代际命运的突破。
我想,母亲的爱大体上是一样的。所以,我们应该对一切感激。我会带着母亲的期待走下去,成为一个更坚强、独立、自信、勇敢的人。也希望母亲可以更多地做自己,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