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冬
摘 要:严歌苓的长篇小说《陆犯焉识》书写了主人公陆焉识与妻子李婉瑜的一生。围绕着爱情与自由,严歌苓以极其细腻的笔触描述了主人公陆焉识从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到西北监狱中的囚徒,再到归来后变为在家中受尽嫌弃的劳改犯。在如此坎坷的人生经历中,白金欧米茄手表作为贯穿全文的线索,勾勒出了一个又一个悲剧的故事,在故事里的不同时期更是代表了不同的象征意义。本文以小说故事时间的发展为准线,以不同时期陆焉识的不同身份作为区分,以近代文学理论作为阐释学方法,解读文本故事的不同时期内欧米茄手表所代表的不同象征意义,同时探寻文本深远的思想文化意义。
关键词:《陆犯焉识》;欧米茄手表;象征意义
一、高级知识分子陆焉识时期欧米茄手表的象征意义
欧米茄手表是冯婉喻卖掉婆婆的一颗祖母绿换来的,在陆焉识与婉喻结婚伊始,他对婉喻是没有任何爱情可言的。文中写道:“阿尼头是她的姑母兼婆婆从娘家搬来的一把大锁,锁紧不安分不老实的继子陆焉识。从结婚到入狱,我祖父陆焉识最要紧的一桩事就是要砸开这把锁,或者不砸,随它去,让它锈掉,锈烂,烂成乌有。”[1]
陆焉识与婉喻的这场婚姻,在开始的时候,更多的是婉喻单方面的执着与爱恋,婉喻只是婆婆冯仪芳站稳家庭地位的一个工具人罢了。婉喻是这场家庭博弈的牺牲品,更为悲剧的是婉喻早已爱上了陆焉识。陆焉识在留洋归来后,对这样的婚姻安排自然是深恶痛绝,他认为婉喻如枷锁一般遏制了自己的婚姻自由。婆婆犹如一座大山,挡住婉喻任何与陆焉识亲密接触的机会,陆焉识的冷眼旁观也使其心灰意冷。哀莫大于心死,婉喻反叛了婆婆,悄悄用祖母绿典当出这块手表,势必要用这块手表讨好自己的心爱之人,哪怕陆焉识对她没有爱情,她也要用这样的反叛换来一丝丝的怜悯。欧米茄手表此时象征着婉喻那份执着的爱恋,是自己追求心爱之人的决心。相反,在年轻气盛的陆焉识的视角下,他戴上手表仅仅代表对妻子婉喻的怜悯与同情,除此之外,欧米茄手表象征的更是陆焉识对这份封建婚姻的厌恶。
二、囚徒老几时期的欧米茄手表及其象征意义
(一)囚徒老几对婉喻迟到的爱情
故事时间发展到囚徒老几时期,这个时候的陆焉识已然褪去了年少的风流与气盛,在狱中“老几”成了他最常用的称呼,多年的牢狱生活使他不得不将自己高级知识分子的身份埋没在大西北的荒芜之中。在这贫瘠的土地上生长出的是谨慎、懦弱、深谙生存之道且背负着无期徒刑的犯人老几,而那块欧米茄手表也被他带到了西北的牢狱中。原本象征富有身份与妻子婉喻之间复杂婚姻的手表在温饱都难以解决的西北失去了它应有的流通价值,婉喻与犯人老几相隔两千余公里,这两千余公里没有湮没两人之间岌岌可危的婚姻,反而在西北的寂寥与苦难之中,这段封建婚姻重生萌芽,结出了爱情的果实。在此时期,欧米茄手表象征老几与婉喻相隔几千里的爱情。
作者在文中隐喻地叙述:“一边是祁连山的千年冰峰,另一边是昆仑山的恒古雪冠,隔着大沙漠,两山遥遥相拜,白头偕老。”[2]
在背离了城市的繁华与诱惑之后,在这孤苦牢狱之中,囚徒老几终于意识到,恩娘给自己安插下的这把婚姻枷锁,并没有禁锢他向往的自由,而是把他的心牢牢锁紧。
囚徒老几怀揣着那块欧米茄手表,也怀揣着这份愧疚,走向了邓指的家中。邓指也欣然接受了这块与他家气质截然不配的白金欧米茄手表,换来了老几去场部礼堂见小女儿一面的机会,欧米茄手表易主了。此刻手表主人的更换象征的不是老几与婉喻这段爱情的消亡,而是这份垂暮时期重新焕发的爱情,是遥遥相望、爱而不得的爱情。如顾城在《英儿》中所写的:“命运不是风,来回吹,命运是大地,走到哪你都在命运中。”[3]命运捉弄了婉喻一生,陆焉识在哪里都是她命运中过不去的劫难。
老几去场部礼堂看电影的道路十分坎坷,但是他决不能让婉喻的欧米茄手表白白易主。在严寒与大雪的加持下,他几乎冒着生命危险爬到了场部礼堂。文中写道:“他看到灯火时实在走不动了,也实在太激动了。于是他不知怎么就在雪地里打起滚来,一篇灯火倒着映入了他的眼帘,成了天上的盛世。”[4]
他哭着看完了电影,心中也重新燃起了希望,他要逃离,逃离到千里之外的上海,去见自己的爱人婉喻一眼。如此,他便死而无憾。这里的欧米茄手表在作者的笔下,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使情节一步步地向前迈进。
(二)囚徒老几与管教干部邓指之间的爱恨情仇
爱德华·摩根·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提出了扁平人物与圆形人物的概念:“小说中扁平人物的性格缺少变化,过于单一,而相对的圆形人物的性格则是充满变化,拥有多种动态的性格因素,从而更接近艺术真实。”[5]
邓指便是一个典型的圆形人物,作为监狱管教干部中的一员,他尽职尽责履行自己的义务,在西北大漠中为祖国的安定奉献着自己的青春。作为家中的顶梁柱,他深爱着自己的妻子,把家中所有值钱的饰件都给妻子穿戴,包括老几贿赂他的那块欧米茄手表,尽管妻子戴上之后与那块手表的气质完全不符合。邓指又是一个爱贪小便宜的人。他满口粗话,对待犯人跟其他的管教干部一样缺少人道,因为他的失误,一个大队书记跌入冰河被活活冻死。他出轨,却绝对不容许他的妻子出轨。
故事时间继续往前推进,此时的欧米茄手表从婉喻与陆焉识的爱情悲剧中脱离,成了邓指与老几之间故事的见证者。
作者以欧米茄手表的不准时为切入点来展开叙述。早在老几贿赂邓指的时候,欧米茄手表就出现了时间不准的情况,作者在此用到了中国古代文论中“草蛇灰线”的手法进行叙述。犯人老几在越狱归来之后,被河北干事所针对,险些丧命,他对管教组织的不信任程度愈来愈深,邓指叫他去修手表时,他一直认为邓指要枪毙他以绝后患。在这里,作者借用欧米茄手表凸显了那个年代不同身份的人之间的相互对立。邓指与老几之间,一个是管理者,一个是死刑犯,两者自然无法在一个相同的话语背景之下沟通交流。
邓指发现手表的不准时与妻子出轨有着关联的时候,怒不可遏,将手枪对准了他的妻子与老几,三人之间的博弈,却没有任何一方获得胜利。老几是见不得女人可怜的,宁愿被邓指一枪打死,也没有说出眼见邓指妻子出轨,是老几感化了邓指,给了他一条出路,也给了妻子一条出路。
接受美学的代表人物英加登提出了“未定点”与“空白”的概念,强调文学作品的意义要在阅读活动中完成,这就要求读者将未定点补充起来,形成完整的审美认识。他还强调文学作品的意义是由读者与作者共同完成的,这项理论的提出颠覆了俄国形式主义以及英美新批评专注于文本的研究,完成了近代西方文学理论由作品到读者的转向。同样,当我们以接受美学的理论审视作品去研究作者在文中留下的未定点与空白时,当我们作为读者与作者在同一话语背景下生产文学作品的意义时,我们对作品又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与认知。
当邓指与老几一起探讨婚姻问题时,叙述切换到邓指的内视角,邓指这般说道:“这种事儿别让老婆知道了。哪个老婆知道了都得闹,能闹得你半辈子都安生不了!而且哪壶不开提哪壶,啥时候吵架她都有理了。还当着孩子的面踢你那不开的壶!”
切换到外视角,作者写道:“邓指不是泛泛地发言,那发言背后似乎有亲身经验支撑。”
视角由内视角切换到外视角,由邓指的叙述切换到作者的叙述,两端叙述的背后,是作者给读者留下一个未定点:邓指的话语背后,隐藏着他出轨的秘密,但是是否出轨,作者在此却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而话语背后的意义,只能交由读者来完成。
三、归来后消失的欧米茄手表及其象征意义
作者自从在文中给欧米茄手表的去留留下了一个未定点后,便没有再安排笔墨对欧米茄手表进行描述,而故事时间也延伸至1977年后,国家百废待兴,安定的生活给人们带来了幸福与安稳。陆焉识获得特赦之时,恐惧是大于喜悦的,他一度以为在万人大会召开之后自己将一命呜呼,突如其来的幸福也让他无所适从。他面对重获自由,充满了恐惧。他离开了这个囚禁了他二十余载的西北监狱,踏上了归家的旅程,而面对他的,是失忆的婉喻。
无论是陆焉识还是冯婉喻抑或是邓指,以及小说中出现的其他人物,他们命运的共同点便是一直随波逐流,在社会的变革下,在历史波浪汹涌的暗流之中,他们没有办法掌握自身的命运,他们的命运随着时代的变革如同溪流般向前流淌,而流向大海还是江河,却由不得他们自己选择。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随波逐流,努力生存。自由与被禁锢之间带来的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落差,是作者一直着重描写的。当故事时间发展到改革开放,自由不再是那个不可言谈的对象,相反,每个人都拥有了自由。陆焉识拥有了支配自己肉身的自由,冯婉喻也拥有了见自己心爱之人的自由,而在这自由面前,婉喻崩溃了。当那个如神一般的男人就要来到自己的面前,就像陆焉识面对特赦时的恐惧一样,婉喻心中也充满了恐惧,她恐惧的是焉识的到来会给自己的孩子带来不幸,她恐惧的是自己面对这个男人将无所适从。婉喻的失忆,与欧米茄手表在此时的消失相呼应,象征了那份早已没有自由可以言谈的爱情。
四、结 语
《陆犯焉识》这部小说能给予我们一些力量,表现了存在于每个小人物灵魂深处那种对现状的勇敢反抗与迫不得已的顺从,以及一直向前看的积极人生态度。《陆犯焉识》这个故事并非空穴来风,是严歌苓根据他的祖父的故事所改编的。亚里士多德说:“诗比历史更真实。”严歌苓正是取材于历史中真实发生的事件,为我们呈现出一幅长篇历史诗卷。也正如李泽厚先生在《中国现代思想史论》中所言:“传统既然是活的现实存在,而不只是某种表层的思想衣装,它便不是你想扔掉就能扔掉、想保存就能保存的身外之物。所以只有从传统中去发现自己、认识自己从而改换自己。”[6]我们读严歌苓的这篇作品,其实也是对于我们传统的一种认知,而我们也唯有理解传统,才能理解自身,从而塑造民族的美好未来。
(新疆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
参考文献
[1] 严歌苓.陆犯焉识[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13.
[2] 同[1]:94.
[3] 顾城.顾城的诗[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
[4] 同[1]:68.
[5] 福斯特.小说面面观[M].杨淑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9.
[6] 李泽厚.中国现代思想史论[M].北京:东方出版社,1987.
[7] 刘艳.女性视阈中的历史与人性书写:以《金陵十三钗》《小姨多鹤》和《陆犯焉识》为例[J].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8,63(2):16-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