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榆昆
舞俑作为文物遗产,是历史社会人类意象的聚焦投射。文章从舞蹈学入手,借助图像对“东汉巴蜀舞俑”进行深描,扩宽陶俑研究的视角与方法,强调乐舞艺术与古代社会学田野考察之间的关系,探寻其外在形态背后的时代精神与宗教思想。
巴蜀地区出土的东汉陶俑具有较高的艺术价值,更蕴含着东汉时期人们的主观意象。那翩跹妙曼的舞俑升腾在古籍与文物中,成为最具感染力的讲述者。透过舞俑三维立体而缄口不言的形态,可以看到熔铸其中的古老技艺与文化思想。
东汉巴蜀舞俑的研究背景
“时”“空”概念。东汉始于公元25年,止于公元220年,享国195年。东汉政权实际掌控巴蜀地区的时间仅为公元36年至公元214年,以公元36年汉军大司马吴汉攻伐成都公孙述被杀为起点,而后公元214年,益州牧刘璋邀刘备入蜀之后,全面掌控了益州为终点。在这里将这一时间节点作为严格的界定,其原因是在巴蜀地区出土的舞俑均为东汉时期,而西汉时期的目前尚未发现。时间范围的缩小,更利于深入分析其历史背景、人文思想,进而阐释出独有的身体美学观。另外,从地域空间上而言,汉代“巴蜀”即巴郡、蜀郡的合称。《汉书·地理志》等文献中记载,巴蜀地区的土地肥沃、水资源丰富,鱼米物产也极为丰富,因此也被誉为“天府之国”。因此,巴蜀地区自古以来经济繁荣,政治也较为稳定,厚葬之风甚浓。
“俑”的含义。《孟子·梁惠王上》载:“仲尼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为其象人而用之也”。赵岐注:“俑,偶人也,用之送死。”可见这个时期的陶俑,其外形甚至面容面貌与真人相比仿真度极高,然而这些陶俑均是用于墓葬之中。到了汉代之后“俑”这一词汇便更加明确。“鲁以偶人葬而孔子叹”,高诱注:“偶人,桐人也,叹其象人而用之也。”《论衡·薄葬》:“俑则偶人,象类生人,故鲁用偶人葬,孔子叹。”另外在《说文》中也记载,“俑”就是木制的人性“偶”,即“偶,桐人也。”《汉书·公孙贺传》:“上甘泉当驰道埋偶人。”隋唐时期学者颜师古则注为:“刻木为人,象人之形,谓之偶人”。笔者在文中延用汉代“俑”的含义,同时也结合当下约定俗成的“陶俑”这一共识性称谓。
东汉巴蜀舞俑“形而上”的思想观念
汉代“舞俑”虽以舞蹈的外在形态来呈现,却在内涵上承载着某些观念和意识。人死后本不能复生,但是汉代人却对人死后的世界赋予了太多的想象空间,无论是对生前奢华生活的延续,还是寄托着对生前不如意的改观,死后的那个世界往往更加奢华,更具向往。
总之,汉代墓葬所遗存舞蹈图像和舞俑不仅是陪葬品,它更蕴含着丧葬风俗下的意识观念。
儒家思想的影响。“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汉代儒学复兴。丧葬文化便是儒家“孝”思想的产物,因“孝道”而“厚葬”被视为尽孝。儒家思想崇尚的“礼”,贯穿于以“厚葬”为“孝”的墓葬文化之中。如此以“礼”相待的“厚葬”更加体现了对君王、对爹娘的“孝”。厚葬不仅是向世人显示着生者具有“仁孝”道德操守,同时《中庸》所谓的“事死如事生”也蕴含其中。另外《荀子·礼论》中也说道,人死之后应该按照死者生前生活的样子将其送走。这里可能包括了死者生前尊贵的地位、奢华的生活,或者还有死者生前没有实现的一些美好愿望,在死后生者为其在墓葬文化中统统实现。东汉思想家、无神论者王充在其《论衡》中以无神论的角度,用了十六个篇幅来阐述“人与鬼”的关系。其中《薄葬篇》说道,“墓中死人来与相见,故遂信是,谓死如生……故作偶人以侍尸枢,多藏食物,以歆精魂。”而墓葬中的明器皆源自现实生活,陶俑亦是如此,其原型必然是存在于社会生活中。舞俑也必然反映着那一时期独有的乐舞文化。
东汉巴蜀地区也盛行“儒学”,其思想是随着西汉末年的人口迁移渗透而来。同时当地豪族以宗族为纽带,重视家族声望,在精神理想上向往着儒家风范,试图以儒家君子的风尚来提高本家族在社会中的地位,也极大促进儒学在东汉巴蜀地区的广泛传播。
道家思想的渗透。汉代虽“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但道家思想仍旧在民间显得生机勃勃。汉代贵族墓葬中的陶俑和画像砖足以证实了这种内化于人心,内化于舞蹈图像的道家思想。张道陵入蜀并创立正一道,也称天师道、五斗米教,尊老子为道祖,并将《道德经》尊为道教经典。道教作为中国本土的宗教,通过外丹的烧炼和内丹的修炼以希望达到长生不老、修炼成仙的愿望。另外,道教还利用神符进行驱妖除魔、遣召鬼神、祈神赐福等道术活动。这类的道术和思想观念也积极地影响着汉代墓葬文化。“修仙”成为汉代贵族的普遍追求,而面对终将要逝去的现实,厚敛入葬、得道升天便成为完美的归宿。
汉墓在文化结构和空间结构上有一整套仪式。巫鸿教授在对“武梁祠”的图像进行分析后,也认为其中不仅表现了儒家的“忠、孝、节、义”,还凸显了道家羽化升仙的愿望。可见中国传统文化中儒与道并不是排斥的,反而形成了“外儒内道”的现象。因而儒道在形态上的交融,最终影响着舞俑独有的身体语言特征。
东汉巴蜀舞俑“形而下”的身体表达
汉代袖舞依据“袖”的不同形态,又可分为长袖舞、广袖舞、垂胡袖舞、窄袖舞、套袖舞等。从东汉巴蜀舞俑来看,主要为套袖舞俑与盘鼓舞俑这两大类。
手袖为仪的套袖舞俑。袖舞是汉代极具代表性的舞种之一。《舞赋》《观舞赋》《西京赋》《东京赋》等都有对袖舞的生动描述。套袖舞在东汉巴蜀舞俑中最为常见、最具特色。所谓的套袖舞,即舞者穿着两截袖的服饰进行表演的舞蹈,表演者需要在里面先穿“长袖”舞服,外面再套上“广袖”舞服,“长袖”从外面舞服掏出来。套袖舞结合了长袖舞服与广袖舞服的风格,体现了“儒道交融”的思想。长袖舞灵动飘逸,更贴近道家的自然而然;广袖舞厚重下垂,更贴近儒家的中正方圆。
除服饰道具以外,还需对舞俑的身体语言进行剖析。如李家梁子汉墓出土的M18:7女舞俑,前襟右掩,腰部紧束,膝盖微屈,向下而蹲,左手提袍,右手过肩,双手皆藏于袖中。另外,其上身姿态呈回拧态势,面容含笑,提眉前视。探寻其面部微笑的原因,一是作为陪葬品,墓主希望营造的是祥和、愉悦;二是反映着在巴蜀之地“郁乎青葱,沃野千里”背景下,百姓安居乐业、幸福生活的景象。对于手袖则是以延长和畸变的方式来体现的,当屈肘过肩的右手上举时,下垂的长袖则会巧妙地再将手拉回;而左手虽然藏在袖中,不但提着裙子,还可以将向外的左肘拉回。由此便形成了闭环式的左右8字圆,遵循着一种“欲上先下”“欲出先回”的东方哲学观。与上肢手臂相对应的为女舞俑下肢“屈膝蹲步”舞姿,左脚在前、右脚在后,前后平行,重心置于双脚之间,形成一种沉稳平缓之势。
该舞俑腰部的“横拧”尤为独特,上下身反向运动呈现出道家的“阴阳”之说。其前胸呈展开的态势,具有显性动作之“阳”,而其后背则为隐性动作之“阴”。与此同时,其身前一侧肋骨呈向内回收之态,而身后另一侧则呈外延之态,结合前后动势而言也呈现着一阴一阳的对抗之力。由于舞俑“拧”的体态,恰恰形成了上下“8字圆”,这里腰和胯并未参与动作,而是以屈膝、横拧便完成了动作。“8字圆”属于“太极八卦”思维,万物相克相生、互补平衡正是“太极八卦”的依据。舞俑外观所呈现的“上下8字圆”与“左右8字圆”正是表达了这种观念。这些舞俑的身体把握了不偏不倚的中庸之道,展现了舞蹈与礼仪规范的和谐之美,也反映出当地贵族阶级对儒学的推崇与向往。
另外,巴蜀舞俑中还有单腿重心的形象。以庙儿山汉墓M48:28舞俑为例,其上肢形态与双腿重心的套袖舞俑并无太大差异,只是上举之手由于大臂外旋,其肘、腕也顺势发力,形成一个“绕袖”技法。下肢双腿屈蹲,右膝为发力点,并不会因为重心的推移而产生失重态势,反之由于下肢力量的外放,上肢以拧合的方式,使其产生内在聚合之力,呈现肩与胯、肘与膝、手与脚的“外三合”,以达到平衡稳定,可见此为静态性的舞姿,更强调了儒家文化语境中的中正端庄。同时,这类单腿重心的舞俑其形式外观上的绕袖、上肢拧仰、抬脚、弯膝、仰头等“能指”最终合力构成一种虚幻的“向上之力”,表达着墓主羽化升天的心愿。巴蜀套袖舞俑上肢不论是中正还是拧倾,下肢不论是双腿重心还是单腿重心,整体上来看动作幅度均小,端庄内敛,厚德修身,是儒家礼仪与乐舞文化有机融合的具体体现。
羽化登仙的盘鼓舞俑。东汉巴蜀套袖盘鼓舞俑的外在形态几乎一致,头梳高髻簪花,笑容可掬,着套袖舞服,右手上举藏于套袖之中,左手提袍,双腿屈膝微蹲,一脚迈向一侧,两腿之间置一“罐状物”,此罐状物为盘鼓舞中所放置的道具鼓。舞俑的定格造型应隶属汉代盘鼓舞的动作语汇。傅毅、张衡各自写的《舞赋》、李善等注引《七释》《许昌宫赋》等文中均有对盘鼓舞的形象描写。如“眄般鼓则腾清眸”“七盘陈于广庭”“揄皓袖以振策”“振华足以却蹈”“与七盘其递奏,观轻捷之翾翾”等语句。
盘鼓舞中有鼓无盘叫作“鼓舞”,有盘无鼓为“七盘舞”,有时盘鼓并用。东汉巴蜀舞俑具体表现为“鼓舞”,鼓置于左右或前后脚之间,被舞者牢牢守住,始终没有出现人鼓分离画面,舞者身体各部位合力所构成的“向心力”直指脚下的舞器“鼓”。上肢可由中正位经横移形成屈曲之形,膝盖弯曲与厚重裙摆的下坠之力中和了手臂提裙、脚部欲抬踏鼓而舞的向上之力,形成“鼓舞”轻而不飘的动作质感,贴合传统文化里的中庸之道。
盘鼓舞中的“鼓”作为舞器,所负载的宗教意味与社会意识相结合,以一种新意识渗透在舞蹈中。所谓“新意识”即深受道教神仙思想与厚葬观念的影响,形成盘鼓舞动势的基本语境。以道教的视域进行审视,道附于身,而法以载道,因此,道法合一、道法自然。道教兼具“去身”与“具身”,道“化形”于身体之上,既要隐去身体,又要以身示道。盘鼓舞俑没有繁杂的肢体语汇或高超技艺,超越身心二元分界,以达到“形神兼备,内外统一”旨归,形成道家思想与道教身体观的具体承载体。
“外儒内道”的身体语言观
“外儒内道”,巴蜀舞俑的身体语言上也呈现出儒家礼仪规范之下的“中正之形”,并潜藏着道家羽化升仙的思想。其“外儒内道”的身体语言观呈现为以下几方面:
沉稳厚重。巴蜀舞俑“屈膝蹲步”,其重心处于下沉状,强调了舞者中下盘的稳定性。即使是腾踏跳跃的盘鼓舞,其外观下也更加强调“鼓与人合”,即脚击鼓的踏与跳跃的落,均注重下沉的动势。“巽,为木,为风”,这一重心正是遵循着太极八卦中的“巽”卦,脚下稳定生风,而气则是自头顶贯穿而下,随之透过上身传导至腰部核心,再逐一传至下肢的腿、膝、足,最终由双脚生根深入地底。舞俑所穿的套袖舞服也是身体言说的一部分,宽袖与长袖的搭配,使上身的衣料堆积于一起,与下肢的多层裙摆构成“厚服”,增加了冗重之感。“厚体”与“厚服”,正是对儒家“厚德载物”的修习。
大道至简。巴蜀舞俑其形态简单、幅度较小,其实质是追求着道家的大音希声、返璞归真等美学观点。老子在《道德经》中说“大道至简”,庄子在《庄子·知北游》中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淮南王刘安也在《淮南子》中推崇“大美至简”,其中《说林训》卷也说道,“白玉不琢,美珠不文”,这便是道的质朴精神所在。巴蜀舞俑的简易肢体动作语汇,追求着“形神俱妙”的道教身体观,反而更易“得道”。
澄心体静。动作的复杂程度较低,并不表示舞蹈技术的消解。反之要求舞者提升对身体的“静”力控制,以及对肢体背后儒道文化修养的重视。一动一静谓之道,道即静即动,即无即一。所谓“静”便是“一”,道教认为“一”生万物,“一”是世界的核心。“即静即动,即动即静,动静不二”,方可寻到道的本质。要想回归“道”、追寻“道”,落实到身体的层面,就必须不掉落于生理的“五音”“五味”“五色”的感官诱惑之中。这样的诱惑都有悖于“道”的“虚极”“静笃”的清明澹泊状态。舞俑之形虽“简”,实则为“难”,舞者需“澄心”,进而“体静”,唯有“静”才能超俗忘身,凝神专一,才可能表现出“大道至简”的舞姿。这既是老子的“涤除玄鉴”,也是宗炳的“澄怀观道”,更是庄子的“心斋坐忘”。
巴蜀舞俑揭示了东汉时期的人文风貌。它以中正之形、圆曲之姿生发出具有回归与认同感的文化印记,已然构成了美学意义上以秩序为特征的身体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