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永涛
陈之默与刘家丽重逢完全是阳阳的功劳。
春天的一天傍晚,陈之默带着阳阳去后山散步。还没出小区,阳阳就不愿再走,在空气中嗅着什么,变得亢奋起来。
陈之默懂它的意思。每年春天来临的时候,阳阳就是这副德行,焦躁不安,一天到晚都想出去。陈之默知道那是它体内的荷尔蒙在作怪,便由着它出去。
此刻,一只纯白的“京巴”出现在前面,它脖子上扎着一条红丝巾,左顾右盼,美目生辉。阳阳激动得腿都打战,它颠颠地过去,摇着尾巴大献殷勤。陈之默望着那只可人的“京巴”觉得纳闷,这个小区的狗他几乎都认识,起码母狗都认识,他断定这只狗是新来的。新来的“京巴”估计是还没有找到朋友,正寂寞着,对阳阳的殷勤很是受用,忸怩作态。陈之默觉得有戏,他笑眯眯地坐下来,看着它们亲昵。
前面过来一个女人,她呵斥了一声,“京巴”立马撇下阳阳,乖乖回到主人脚边。阳阳不甘心,撵了过去。女人厌恶地瞪了阳阳一眼,阳阳感觉到她的敌意,后退了一步。女人蹲下身子就开始数落自己的狗:美美啊,你怎么这么掉价,这么难看的公狗,你竟然也会动心,你说说你平时的矜持都哪里去了……
听到女人贬损阳阳,陈之默不愿意了,过去和女人理论,走近了,两个人都愣了。虽然快二十年没见,但都一眼认出了彼此。刘家丽变化不是太大,现在不过也就五十出头,对他这个快七十岁的人来说,完全可以用年轻貌美形容。刘家丽虽然认出了他,但还是一脸失望地说,你现在怎么变成这副德行,是你的狗吧,长得也和你一样难看……陈之默不禁感慨万分,还是她过去说话的方式,她还真没变。
陈之默认识刘家丽的时候,她也就三十出头。她不是他们场面的人,是在朋友的一个饭局上认识的。他们刚好坐在一起,那时的刘家丽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年轻貌美。他不免大献殷勤,一个劲地给她夹菜,还妙语连珠地讲一些段子。女人一高兴,相互留了电话号码。陈之默惦记了两天,最终还是没有给她打电话,那时的他已经习惯和现实利益有纠葛的女人打交道,后面的事才水到渠成,才事半功倍。对他和刘家丽来说,就像空对空,他没有一点把握,还要耗费大量精力,弄不好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没打电话,一个星期后刘家丽倒给他打了。刘家丽说出来聊聊吧,我请你吃饭。陈之默说,那怎么行,还是我请你吧。刘家丽说,争个什么劲,我请就我请。陈之默赶紧说,行,你请,这样我下次就有借口请你了。刘家丽在那边咯咯地笑了起来。
见了面,陈之默明显感觉她情绪不好。说是请吃饭,地点却定在一家咖啡厅,除了咖啡和清茶就是一盘甜点。陈之默小心翼翼地问,你没出什么事吧?刘家丽忸怩了一下说,也没什么大事,只是闷得慌,想找个人说说话。你说说看,指不定我能帮上忙呢,他体贴地说。
刘家丽就说了,说的是她的丈夫。陈大哥,你们男人是不是都那样,沾不得酒,那个死鬼平时还像个人,怎么一沾酒就像厉鬼附身了似的,家里的东西全被他砸了个遍,大到电视,小到玻璃杯,当然还有我,我在他眼里就跟八辈子仇人似的,他打我的耳光,还死死抓住我的头发往墙上撞,往死里撞,那个畜生……她眼里的泪流下来了。
刘家丽的话匣子一旦打开,如同万马奔腾。她一边飞快地喝着咖啡,一边声泪俱下地声讨丈夫醉酒后的种种劣迹与令人发指的暴行。陈之默所能做的就是盯着她的嘴,神情里布满专注与同情。
刘家丽终于住了嘴,整个人变得松弛,脸上是盈盈的光,如同水洗过一般。陈之默望着如同重生般的她,愣了,猛然意识到她把体内的毒素与垃圾都清理干净了。陈大哥,真不好意思,把你当垃圾桶了,不过,你可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听众……她道歉的同时,不忘给他一句中肯的评价。
账最终还是陈之默抢先付的。一点也不便宜,光六十块钱一杯的咖啡,她就喝了六杯。从咖啡厅出来,刘家丽更不好意思了,说,这哪行啊,说好是我付账的呀。陈之默哈哈一笑说,怎么不行,你要是还有什么委屈,还可以找我说。刘家丽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真的。骗你是小狗,陈之默说。刘家丽说,那拉钩。拉钩就拉钩。拉完钩,刘家丽踩着高跟鞋噔噔地走了。陈之默望着她扭动的腰肢知道她为什么找他倾诉了。对她来说,他也是个局外人。
刘家丽再找他的时候,他还是来了。还是上次的那家咖啡厅,话题还是对她丈夫的声讨。陈之默还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脸上还是挂着同情与愤怒。挂了一个小时,陈之默挂不住了,趁她抽泣的空闲,他举起手里那只修长的玻璃杯说,真漂亮啊。刘家丽看了一眼说,是不错,形态像我的那个死鬼。陈之默巧妙地转换了两次话题,但刘家丽总能联想到她的丈夫,总能让话题按照自己的意图继续下去。陈之默只能硬撑着,最后那一个小时让他饱受折磨,如同炼狱。账还是他结的。刘家丽哭了,感动得哭了。陈之默艰难地一笑说,没啥,想说话了还可以找我。
刘家丽第三次给他打电话时,他一看是刘家丽的手机号码,腿都哆嗦,他接通了,还没来得及说自己在外地出差,刘家丽把自己的意思倒了个干干净净:陈大哥,前两次真是难为你了,今天一定是我请客,咱们喝酒,只是喝酒,绝不提那个死鬼……
想到刘家丽的秀色,陈之默最终还是答应下来,半信半疑地准时赴约。进了雅座,刘家丽脸上是决绝的光。菜还没有上齐,刘家丽就把白酒倒上了,她说,我今天也想好好体验一下喝酒到底是什么感觉,你要陪我喝好。陈之默笑了,说,那是自然。果然只是喝酒,他们一杯接一杯喝,互相监督,不许耍赖。一瓶白酒下去大半后,刘家丽就不行了,双目迷离,开始傻笑。陈之默不让她再喝,给她换了一杯清茶,让她醒醒酒。刘家丽趁着酒劲,把自己的承诺忘得干干净净。她提起了自己的丈夫,又开始声讨。
陈之默扶着刘家丽出了餐厅。刘家丽走得摇摇晃晃,声讨也变得摇摇晃晃。陈之默有些烦,站在路灯下看她那张翕动而诱人的红唇。趁着酒劲,他用嘴堵住了她的嘴。她挣扎开,发着脾气说,你堵我的嘴干啥,我还要说。陈之默愣了,她真是喝多了。
陈之默问了几遍她的住址,她都不说,只说她劣迹斑斑的丈夫。陈之默把她送到了一家宾馆。他把她放到床上,她还在说,他开始一件件脱她的衣服,她还是不为所动地说,他上去后,她竟然还在说。只是她的说变成了模糊不清的呓语,就像她在撞击与挤压下,把体内最深层的淤泥般的怨恨都发泄了出来。
完事后,刘家丽却突然住了嘴。她的酒醒了,但她的目光空茫而委顿,她对陈之默说,咱们这是在偷情吗?陈之默嘿嘿一笑说,算是吧。刘家丽咯咯着笑,说,好,偷情好,然后又像想到什么,又开始伤心而绝望地哭。陈之默由着她折腾,但脑子里的一种困惑慢慢变得清晰,终于,他看清了她诉说背后的东西,用一句话概括就是:丈夫对她的暴行,让她深恶痛绝,但过段时间她觉得还可以再承受一次。
陈之默第二次和刘家丽偷情是在下午,他本给白晓说他出差第二天回来,但完事后,刘家丽死活不在酒店待,就像那间大床房是人间地狱似的,刘家丽走得决绝,陈之默也待不下去,只好回家。回到家,白晓蹲下给他换鞋时突然呆滞不动,他警觉起来,隐隐嗅到衣服上来自刘家丽的香水气息,他无奈地发出了一声叹息。白晓帮他换好鞋,脸色却白得凄惨,她不动声色地给他盛了一碗汤,骨头汤,上面漂着几根翠绿的青菜叶。他喜欢她熬的骨头汤,一点都不油腻。今天中午就熬上了,刚熬好,你尝尝,她咬着嘴唇说道。他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一下脸上的肌肉,喝了一口,整个阴冷的肠胃瞬间活了过来,他忍不住赞叹道,好汤。白晓笑了,笑出几分凄凉,笑得让陈之默都为她感到难受。
刘家丽甚至突发奇想让陈之默和她的丈夫见面。那次她又约了陈之默,陈之默坐下来后,她又说一位朋友也要过来。陈之默没有多想,等那位朋友来了,刘家丽大大方方地给他介绍说是她的丈夫。陈之默的眼珠都要惊掉了,他傻张着嘴望着刘家丽,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刘家丽只是波澜不惊地笑。陈之默只好装模作样地和她丈夫握手,说幸会,真是幸会。刘家丽丈夫身材修长,衣着得体,白面皮上戴一副金丝边眼镜,可以说是真正的衣冠禽兽或斯文败类。
那次,他们也要了酒,不过是红酒,刘家丽丈夫喝得分外克制,浅尝辄止。他的注意力基本都在刘家丽身上,给她夹菜,神态与举止间流露出体贴入微般的呵护与宠爱。如果不是刘家丽曾给他看过她额角的暗痕,陈之默简直怀疑她丈夫酒后变态的真实性。陈之默不免感慨,如果她丈夫不在酒后闹事,简直可以说是十全十美的好男人。刘家丽呢,语气里撒着娇,竟要她丈夫喂。她丈夫喂了。她又旁若无人地要亲亲。她丈夫又亲了。陈之默看得目瞪口呆而又坐立不安。
幸好还有话题,他们谈到了电影,又从电影说到了导演,最终落到了斯皮尔伯格身上,这是他们都喜欢的大导演。他们开始谈论他的作品,从《大白鲨》到《辛德勒的名单》……刘家丽突然一拍桌子说今晚百花影院就有斯皮尔伯格的《侏罗纪公园》,她建议现在去看。她丈夫立马举双手赞成。陈之默说,你们去,我就不当电灯泡了。但刘家丽执意要他去。看刘家丽执意邀请,她丈夫也是竭力邀请。陈之默不好硬生生地拒绝,他怕这反而会引起她丈夫的怀疑,最终,他还是一万个不情愿地去了。
到了电影院,买了票进去,电影就开始了。刘家丽坐中间,她怀里抱着一个巨大的爆米花桶,就像一座小山阻隔在他和刘家丽丈夫中间。开始不到半个小时,他的余光就捕捉到刘家丽的脑袋靠在她丈夫的肩上,并在他耳边说着什么。他刚收回余光,刘家丽的右手像一只小蛇似的游进了他的手心里,先是挠,然后游出来,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拖着他的手顺着她的膝盖蜿蜒前行,到了大腿的深处停了下来。虽然那里一片光滑与丰腴,但陈之默的心脏都快蹦出来了,他实在受不了那份刺激,想逃,但刘家丽死死摁着他那只手,让它动弹不得。电影还在继续,血腥与恐怖的画面也在继续,但他眼前一片模糊,刘家丽那只手,就像来自现实的惊吓,要多恐怖就有多恐怖。
那次三人行后,陈之默意识到刘家丽不光是神经质那般简单,鬼知道她还能干出多么出格的事来。他不再和她联系,更不给她打电话。让他奇怪的是,她竟然也没给他打过电话,一次都没有。
重逢后的陈之默和刘家丽在长椅上坐了下来。陈之默问,你是刚搬到这个小区的吧。刘家丽说,是啊,刚搬来还不到一个月,过去的房子住不下去了,尽是那死鬼的影子,这里不错,尤其出了小区还有一座山,可以走走,空气也好。你丈夫?陈之默惊疑地问。他死了,喝酒喝死的。陈之默发出了一声喟叹,劝她想开点,人生无常,什么都是命,凡事多为自己着想。刘家丽说,我倒一点都不意外,他早晚都得栽在酒上。再说都是五年前的事了。陈之默迟疑了一下问,那你现在?一个人,刘家丽干净利落地说。陈之默纳闷了,你条件不错,五年了,还一个人,这不合情理啊,你就不着急?刘家丽笑骂道,着急有个屁用,四条腿的蛤蟆满街都是,两条腿的人倒是真难找啊……陈之默愣了一下,然后附和道,那还真是,遇见一个合适的人是不容易。他们又聊起了过去他们之间的那段交往,由于隔着岁月,显出的都是美好的样貌,两人不免感慨起来。陈之默说,那你后来为什么不和我联系了。还联系个屁呀,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吓都吓死了,放过你算了……刘家丽讥讽地说。陈之默哈哈大笑起来。刘家丽却突然变了脸,她狠狠扭了一把陈之默的胳膊,义愤填膺地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竟然还是那个鬼样子,这分明就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嘛。美美,你这个小贱人,你给我过来……陈之默一愣,一扭头看见阳阳已经上了美美的身,它竟然得逞了。
三天后的晚上,刘家丽打来电话,问他有车没有。陈之默说有。刘家丽说她想明天去西山公墓转转。公墓有什么好转的,陈之默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想看看她死去的丈夫。他立马说,我刚好也想到公墓转转呢,行,咱们一起去,噢,别忘了带上你的狗,也让它放放风嘛。刘家丽笑骂道,你倒对你那条狗上心得很哪,它还真跟你一个德行,一老一小两个流氓。
第二天刘家丽上车的时候,果然带上了美美。刘家丽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裙,手里拎着祭奠用的黄表纸、水果与菜肴,真正让陈之默奇怪的是,她另一只手里竟然提着两瓶“五粮液”。看着陈之默盯着那两瓶酒,刘家丽有些不好意思,讪笑了一声,又顿然变脸,几乎是恶狠狠地说,我那死鬼不是喜欢喝酒吗,给他捎上两瓶,让他在那边也别想安生,让他喝,喝死……
到了西山公墓,竟然都在A区,只是白晓在A区东面,刘家丽丈夫在A区西面。进了A区,两人约定了大致的时间,然后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到了白晓的墓前,陈之默没有烧纸,只是坐下来,望着墓碑上镶嵌的白晓照片发呆。
白晓退休刚满两年就得了肝癌,晚期。当医生把白晓的病情第一时间告诉陈之默时,他整个人都蒙了,接着便是愧疚。白晓的病情跟他有关,是他伤透了白晓的心。他记不清对白晓的不忠与背叛有多少次,但更让他绝望的是白晓凭着第六感就能清晰地判断出他最新的出轨。最初,白晓伤心欲绝地和他闹。他只有两个字:离婚。当他吐出这两个字时,白晓却被这两个字吓住了,不敢再闹。从此,这两个字成了他对付白晓的撒手锏。当然,陈之默并不是真想离婚,他知道白晓是个好女人。
白晓知道自己的病情后,没有哭,更没有闹,只是出神地坐在那里不动。三天后,白晓开始哭了,她流着泪对他说,我走了,你该怎么办呀,你在个人生活上就是个废物啊……
陈之默被吓住了,这真是个奇怪的女人,她不为自己这突如其来的癌症害怕,更不为自己悲惨的命运哭泣,她的悲伤与恐惧竟然是对他以后生活与命运的担忧。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啊。他只能安慰她,让她不要多想,更不要担心,他不会有什么问题,他争取让自己变废为宝……他的俏皮话并没有让她获得轻松,片刻也没有,她哭得悲痛欲绝,仿佛是他刚刚又出了十次轨。
三个月后,白晓走了,就像一点也不想再多拖累他似的。办完白晓的后事,他就上班了,在过去生活的轨道里继续滑行,应付不完的酒局,没完没了的钩心斗角,还有和女人之间的纠葛……死亡几乎阻隔了一切,清明的时候,在白晓的坟前,他才又意识到他欠这个女人的了,但白晓在那边,他一切都该放下了,包括愧疚,他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三年前,他有事没事就喜欢到西山公墓转一圈。基本上一个月一趟,给白晓烧纸的时候,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就什么都不说,只是呆坐。来的次数多了,嘴皮子变油了,他给白晓讲他目前的生活状况,讲他每天走多少步,今天的早餐吃的啥,昨天晚上又做了啥,他还和白晓探讨菜谱,当然,说得最多的还是阳阳,阳阳在他的生活中就像一个活宝,有着说不完的笑料。
陈之默给白晓烧完纸,说完话,回到车上时,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让他没想到的是刘家丽竟然还没到,他又等了一刻钟,一身黑衣的刘家丽带着美美才出现在视线里。刘家丽上车后,张了一下嘴,想解释什么,但她突然又恼怒起来,几乎用呵斥的语气说,愣着干啥,开车!车发动了,刘家丽只盯着前面弯曲的路,一声不响。陈之默也不说话,他用余光捕捉到她重新补过妆,但还是没有完全遮盖住脸上隐隐的泪痕。
陈之默有事没事就去找刘家丽。刘家丽打开门一看是他,瞅一眼流着哈喇子的阳阳,冷哼一声,明察秋毫地讥讽说,你这个主人不错嘛,为了自己的狗,竟然干起了皮条客的营生。陈之默哈哈一笑说,话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嘛,说实话,我在这个小区没有朋友,估计你也没有,看在过去交情的份上,过来陪你唠唠,你过去不是最喜欢和我说道吗?刘家丽想起过去的纠葛,面皮一红,笑骂道,老不正经的东西……骂归骂,但她还是放陈之默和阳阳进来了。阳阳进来后,就和美美在阳台上裹成了一团。
陈之默泡好茶,先给刘家丽倒了一杯。刘家丽喝了一口,嘴角咬着一根“竹叶青”说,嫂子走了这么多年了,你竟然还是一个人,这可一点不像你……
面对刘家丽的讥讽,陈之默只能苦笑一声,退休前和他有过纠葛的女人基本上都是场面上的,都是逢场作戏,各取所需,等他真正退休了,不能给她们输送利益与人脉了,那些女人顿时冷淡下来。唯有的几次交道,不过是给他施舍的“一顿肉”而已,她们眼里的漠然甚至厌倦,让他真正看清了自己的处境,如同一个孤魂野鬼。那一刻,他突然想起了白晓。
他想好好找一个女人了。但他的条件还卡在过去的意识里:长得要好看,身材要苗条,性情也要好,年龄不超过五十岁……但现实很残酷,婚介公司虽然尽力了,介绍来的女人和他的要求总是差着不小的距离。由于心里有抵触,他变得格外地挑剔,这个胖了,那个瘦了,这个的颧骨太高,那个得过甲亢,眼睛像金鱼眼般凸得吓人……他不自觉间拿她们和白晓比。白晓长得秀气,耐看,尤其是水一般的性子与火一般的热情。这一比,哪个都缺斤少两,哪个都将就不得。时间经不起磨,他退休五六年了竟然还是孤家寡人。不知是阳阳给他带来了莫大的慰藉,还是他已经适应了孤独,当别人再把一些女人推到他面前,他茫然无措,更觉得无法忍受……
还真像你说的那样,四条腿的蛤蟆满街都是,两条腿的人倒是真难找啊……陈之默忍不住发出一声叹喟。
你觉得我怎么样?隔着茶几刘家丽倾斜着身子似笑非笑地说。陈之默僵住了,他弄不清刘家丽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他的目光顺着刘家丽前倾的身子滑进她睡衣的领口,捕捉到白花花一片,他的喉咙不由得发出了一声响,一种东西慢慢从他身体里苏醒过来。刘家丽一点没有放过他的意思,把嘴角的那根“竹叶青”轻佻地吐向他,正好沾在他的鼻尖处。刘家丽觉得他像个小丑,便肆无忌惮地咯咯笑了起来。
刘家丽放荡的笑声,让陈之默完全忽视了她脸上仍然残留着的不屑与嘲讽,他嘿嘿笑着站起身坐到刘家丽的身边,顺势在她丰盈的臂膀处捏了一把。刘家丽发出一声夸张的尖叫,并狠狠打了陈之默一拳。
阳阳被刘家丽的尖叫声惊扰,从阳台窜回客厅,呆头呆脑地望着刘家丽,最终又望向陈之默。不知为何,阳阳那憨憨的眼神让他非常不自在,他又坐回刘家丽对面。他挥了一下手对阳阳说,没事,玩你的去吧。阳阳听懂了,也放心了,又窜回到阳台。
刘家丽瞅着阳阳的背影鄙夷地说,不是我说你,怎么养了一条这么难看的狗,不光品种不纯,还黑不溜秋的,是一只流浪狗吧?
刘家丽的猜测没错,阳阳确实是一条流浪狗。陈之默是在医院门口碰到的阳阳。当时他退休刚刚一年,肠胃由于饮食的无序出了问题。一只肮脏的狗望着他,目光里有一种胆怯般的乞求。陈之默觉得自己跟这只流浪狗差不多,他再一次想起白晓,如果白晓还在,一定会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断不会让他过得人不人鬼不鬼,更不会让他感到孤单。
他给那只流浪狗喂了三个肉包子,流浪狗就认定了他,从医院跟到公交车站,又跟到他住的小区,最后在他楼外的草坪上停留了三天三夜。陈之默受不了它的乞求,最终收养了它,并给它取名叫阳阳。正是收养阳阳改变了他后来的生活。他是在阳阳善意的咆哮声与督促下养成了散步的习惯,他更是在阳阳对狗粮的拒绝中开始了有序的饮食,他连早饭都做,早上有粥,中午有汤,每顿饭都不少于三个菜,荤素搭配,红的诱人,绿的清爽……他的无聊与空虚也被一种新鲜的东西占据,他看电视里的“我家厨房”频道,研究菜谱,真正体会到做饭的乐趣。他严重的胃溃疡竟然也得到了很大的缓解。一切都是阳阳,在和阳阳的相依为命中,他感到了一丝温暖与慰藉。
陈之默转过头望着阳台,他看不到阳阳,但阳阳的身影在他脑海中跳跃,奔跑……他的眼睛有些潮湿了。
阳阳是一条好狗……他动情地说。
夏初的一天,刘家丽给他打电话质问他是怎么回事,快半个月了都没见他露一回面。这怨不得陈之默,他得了一场重感冒。他说自己身体这段时间有些不舒服。刘家丽的语气顿时缓和下来,问他有事没事。陈之默说,没事,已经好了,我明天就登门拜访。
第二天下午陈之默就带着阳阳敲响了刘家丽家的门。由于是自己主动邀请,刘家丽是笑吟吟的一张脸,还对着阳阳说,去吧,去阳台找美美。阳阳哆嗦了一下,然后向阳台跑去。这时美美已经从阳台里探出了头,两只狗亲热得很,在阳台的小天地追逐、嬉闹。陈之默瞅一眼,乐了。回到客厅,刘家丽正在给他泡茶,他不由得愣了一下。他登门不下十趟了,这是刘家丽第一次主动给他泡茶。每次他要茶喝,刘家丽都是没好气地说,你自己没长手啊。陈之默只好自己去烧水,泡茶。泡好后,还得先给刘家丽倒上。
喝着暖洋洋的红茶,两人开始闲聊。前几次刘家丽说的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比如刘家丽是怎么走的关系提前退的休,又比如她退休后竟然还有一群恬不知耻的男人追求她……但她不提她的那个死鬼丈夫,她不提,陈之默更不会提,他已经深深领教过了,他几乎是害怕她提。
但今天真是奇了怪了,或许是刘家丽压抑太久,又或许是怕陈之默从她的生活中彻底溜走,失去了倾诉的对象,她漫不经心地说起一个话题,然后猛然一拐弯,竟然合情合理地拐到她死去的丈夫身上。她丈夫虽然死了,但她对他的暴行一点没忘,她又开始了声讨,经过一些岁月,她丈夫对她的暴行又有些新特点新内容,刘家丽越说越委屈,终于声泪俱下。陈之默就像被打了一闷棍,只能傻傻地坐在她的对面,傻傻地听。
刘家丽还在声讨,越声讨越伤心,越声讨越绝望,也越声讨越愤怒,沙发无论如何坐不下去了,她站起来像一头困兽似的在屋里来回走动,声音变得高亢而嘶哑。她浑身都像被怒火点燃了似的,狂躁不安,燥热难耐。她当着陈之默的面,脱去了自己的上衣,去沙发上捞另一件丝质的上衣。她坦露的胸脯如两团炙热的火在陈之默眼前跳动着,燃烧着……陈之默目瞪口呆地望着刘家丽疯狂的举动,觉得熟悉,这是她一贯的伎俩,用自己的裸露甚至出轨来报复丈夫对她的伤害。刘家丽换上那件白色的丝质上衣后,嘴里还在絮叨,但她脸上被一种光充满,变得生动而又神奇,陈之默辨认了好久,心里发出了一声惊呼:苍天啊,她竟然还爱着她的死鬼丈夫……
美美生崽了,三个,一只雪白,像美美,一只纯黑,像阳阳,还有一只黑白相间。刘家丽看到那只黑白相间的幼崽,怒不可遏,她不骂阳阳,而是指着陈之默骂,你个老东西,看你干的好事,这个杂种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陈之默哈哈一笑说,怎么难看,完全是偏见,咱们不是都觉得黑白花奶牛好看吗,你看它身上的黑白分布得多有特点啊,简直就是一件艺术品……
初秋的一天下午,陈之默带着阳阳准备去刘家丽家。刚要出门,门却被敲响了。陈之默打开门,是送快递的小杨。
一年前,陈之默在刘家丽的指导下学会了网上购物。一年前某天下午,陈之默见到了给他上门送货的小杨。小杨朴实地憨笑着,眼里的善意与白晓如出一辙,就像阳光在那里做了窝。他愣了,痴呆呆地望着小杨。
陈之默没有孩子。他和白晓结婚的第二年,白晓倒是怀上了,但陈之默不想要,死活不要,并口口声声地说他们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白晓最终含泪把孩子打掉了。等他们都三十好几了,再加上白晓没完没了地闹,他终于拗不过了,同意要了,白晓却怀不上了,去医院做了相关检查,并没有太大的问题,但就是死活怀不上,就像是上天对他们的惩罚。陈之默理所当然地把罪过又推到白晓身上。白晓没有辩驳,只能低头认罪。在家庭生活中,谁一副无赖相,谁就是真正的统治者。那段时间,凭着给白晓新加的罪过,他连出轨都变得理直气壮。陈之默很少和白晓一起逛街,四十岁后更少。在屈指可数的几次逛街中,白晓的目光一次次黏在别人家的孩子身上。那些孩子或白或胖,或美或丑。白晓的痴呆引来了陈之默的嘲笑。白晓不作声,只是扭头望着。但陈之默不看,他还是不喜欢孩子,他一直固执地认为孩子在他的生活中会是一个累赘。
不知为何,见到二十六岁的小杨第一眼,小杨就像一颗奇异的种子在他近七十岁的身体里开始生根发芽,长出一棵叫作“孩子”的小树。在他内心战栗的风中,那棵小树发出格外美妙的回声。他记起他最后一次陪白晓逛街是在他四十六岁的时候。加上小杨的二十六岁,差不多是他现在的年龄。没错,是在他四十六岁夏末的一天下午,他还记得当时发生了一场车祸。一个年轻人被车撞死了。那个年轻人穿着一件白色衬衣,被超速的轿车弹飞七八米远后,安静地落在黑色的沥青地面上。他没有流血,一滴血都没有。一个生命就这样毁灭了。陈之默当时惊愕而恐惧地望着,他不知道在他惊愕与恐惧的暗处,还有生命在悄然诞生……
陈之默想见到这个在他心目中叫“孩子”的快递员。他开始频繁网购,一些生活用品他也在网上买,并且指定要“中通”寄送。他知道这片“中通”的业务都是小杨负责。小杨每次来,他都要和小杨聊上几句,他不多聊,他知道小杨的时间紧,时间对小杨来说就是金钱,可能就是好一点的生活。每次小杨走时,他都要送小杨点什么,只有送点什么,他才高兴,才心安。看见小杨脸上的惶恐与不好意思,一种叫作幸福的东西在他体内上下乱窜。
小杨把东西放在了桌上,又说天凉了,让他穿厚点。陈之默一一应着,目光慈爱地盯着小杨。天是凉了,小杨还穿着一件黑色的单夹克,脸上还残留着汗水,衣领处黑得发亮。小杨又说他今天单多,就不多说了。陈之默照例说等等,然后把一件棉夹克递给了小杨。这件棉夹克是一个星期前他从网上买的,他估摸着小杨仗着年轻,不会想太多。但他替小杨想到了。小杨捧着棉夹克,嘴哆嗦着,一个字没能说出来。他就喜欢小杨的哆嗦劲。
小杨下楼了,他心里一动,打开了厨房的窗,他又看见了小杨急匆匆的背影,小杨身上的汗臭味夹杂着青春的气息还在他记忆里飘荡。小杨二十六了,还没有女朋友,陈之默不知道这孩子明年会不会找到女朋友,送快递的活是还不错,但这归根结底是年轻人的活,他不知道小杨年纪大了的时候,还能不能快马如飞地给每家每户送快递,小杨只是高中毕业,更没有别的技术,家还是农村的,他不知道小杨会不会有更好的命运……陈之默想得越多,心便揪得越紧,他的眼泪下来了,生活就是如此,你在意什么,什么便离你而去……
到了刘家丽家,刘家丽给他泡茶。陈之默喝着茶,主动提她那个死鬼丈夫。刘家丽憋不住了,又开始声讨,又开始骂。陈之默安静地坐在那里,听着刘家丽骂。他开始恍惚,就像是白晓对他的声讨,对他的痛骂。那些痛骂让他浑身都舒展开来,让他觉得白晓并没有走远……刘家丽的眼神也变得恍惚起来,好像嘴里发出的声讨已经把她带到了另一个世界。
秋阳透过玻璃照射在阳台上。阳阳与美美相亲相爱地依偎着、嗅着、舔着,又翻滚成一团。最终它们安静下来,首尾相接地在地上形成一个奇妙的光圈……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