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卜生的《玩偶之家》传播到中国以后,形成了译介热潮、上演热潮和研究热潮。就研究层面看,一方面,剧中主人公娜拉是一个觉醒的女性形象;另一方面,《玩偶之家》被归为“社会问题剧”,这些形成了易卜生戏剧的研究热点。从《玩偶之家》的剧情看,如娜拉与海尔茂的博弈、娜拉最后关门离开,这些都在引导读者思考女性地位的转变和妇女解放问题。但易卜生的本意并不在此,其在1898年挪威妇女权益保护协会一个宴会上提及:“在解决其他问题时顺便也解决妇女问题,这是很值得期待的;但那不是我的总的目标。我的任务一直是描写人类。”就此而言,读者对易卜生戏剧的解读与易卜生本人进行戏剧创作的本意出现了一定的偏差。笔者依托20世纪初期中国现代文学学者们的一些言论和易卜生的讲话,重新梳理《玩偶之家》发现,娜拉的一些问题实际上包含着中西方对现代性的不同理解。虽然《玩偶之家》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提供了良好的思路,但《玩偶之家》在中国的传播也形成了“现代性”在中国的错位式传播。借《玩偶之家》回归西方19世纪末到20世纪盛行的现代性本身,有助于厘清中西方现代性的不同特点。
一、“家庭问题”与“人的问题”
从《玩偶之家》文本来看,娜拉作为家庭主妇,主理家里的大小事务;海尔茂在外工作,负责给娜拉一些钱财补贴家用。在海尔茂看来,娜拉对自己花钱小气,舍得给孩子花钱,两人相处较为和谐。后来娜拉偷偷伪造自己父亲的签字,在柯洛克斯泰的协助下帮丈夫渡过难关。柯洛克斯泰为了在银行获得职位,用伪造签名的事情要挟娜拉,让她去跟身为银行经理的丈夫说好话,最后事情败露,海尔茂得知了娜拉伪造签名的事情,非常生气,戏剧以娜拉出走为结局。从娜拉暗中帮助丈夫,任劳任怨,到最后觉醒而出走,这一系列故事体现了娜拉的转变——从依赖到觉醒。
在20世纪初期,《玩偶之家》在中国传播广泛并形成一股讨论热潮,尤其是《新青年》对易卜生戏剧的引进与介绍,引发了人们对易卜生戏剧的思考。陈独秀强调《玩偶之家》男女地位的平等,“男女两本位的平等,如诺威Ibsen的戏剧《娜拉》”。周作人也将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归结为“男女两本位的平等”。根据中国早期现代文学评论家的介绍,可以看出,《玩偶之家》传播到中国以后,人们的讨论主要集中于男女平等、家庭等问题。当时翻译引介到中国的易卜生戏剧《群鬼》,其主题思想也被评论家们归为家庭问题。实际上,从传播路径看,易卜生的戏剧译介到中国,经过了萧伯纳的传播中介。萧伯纳的《易卜生主义精华》将《玩偶之家》思想凝练为妇女问题,而中国文学评论者们将之细化为更实际的家庭问题。
但易卜生针对人们的解读而特意强调过,《玩偶之家》讲的是一个全人类的问题。那么,易卜生所说的人的问题与中国现代文学评论者们理解的家庭问题是否有所区别?家庭中的妇女问题能否等同于人的问题?这些都需要细化考量。
实际上,易卜生所说的人的问题与中国学者通过《玩偶之家》解读的家庭问题不是一个层面的内容。学者蒋承勇认为:“我国五四时期思想文化界对《玩偶之家》以及易卜生的整体接受是存在浅层化阅读或误读的,由此而生的‘妇女解放‘男女平等的追求显得空泛和不着边际,既脱离社会环境,又远离了文化本体性批判与反思。”妇女问题以及由之演化而来的家庭问题,是中国在现代文学及社会转型中亟待解决的问题。改革家们从男女问题和家庭问题中获取中国社会变革的线索,从而为中国的现代转型做好舆论准备。而易卜生提到的“人的问题”,是西方自古希腊以来一直在讨论的话题。易卜生想要人们关注的是人本身,他身处的时代下人们在寻求自身的精神解放。由娜拉来唤起人的精神觉醒,是易卜生戏剧的核心要义之一。也就是说,《玩偶之家》所展现的社会问题的背后掩藏着哲学问题。而传播到中国的娜拉,已然经过萧伯纳《易卜生主义精华》之手,从人的问题变成了妇女解放这一话题。现代学者看到了娜拉背后的家庭问题,有了《终身大事》《娜拉走后会怎样》等作品或评论。总的来说,女性解放和家庭变革是时代性的,但人的问题更为复杂。娜拉作为女性是一个事实,但更是一个更大范围的“人”。只有将娜拉纳入大范围的“人”,去重新掂量她所处的生存境况,才能看出问题所在。换句话说,娜拉寻求精神解放之路,凸显了现代性。
二、“自由”与“自由意志”
易卜生的《玩偶之家》等剧作译介到中国以后,许多评论者们对此展开评论,陈独秀认为“易卜生之剧,刻画个人自由意志者也”。由此可以看出,在20世纪初期,中国的文学评论家在阐述《玩偶之家》的内涵时,论证的是自由意志。但中国的实际情况需要人的个性解放及启蒙,于是现代学者将注意力从自由意志转向自由,抽离了意志的哲学性。在中国,《玩偶之家》的娜拉被更多关注的是其女性的身份,她需要自由,需要解放,需要男女平等。这些看来都是务实的、可实践的。中国实际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封建残留,男女地位不平等和女性地位低下等问题都指向个性解放与自由。中国现代文学评论者们从社会现实出发,他们更注重解决实际问题。而自由作为可把握的、有实际效果的领域,更容易受到他们的青睐。自由的实践性更强,更能与中国社会的实际困境融为一体。
自由意志与自由的差异,是区分中西方不同现代性的一个重要标志。自由意志是西方哲学的讨论内容,包含着形而上学的意味,其实践也有一定难度。中国文学批评者谈论自由意志这一话题,实际上混淆了自由意志与自由。他们的注意力从自由意志转向自由,结合中国社会现实处境来处理一些棘手问题。那么,自由意志到底指向什么呢?中世纪神学家奥古斯丁、阿奎那等人,以及后来的哲学家康德、黑格尔等都对自由意志进行了阐述。易卜生创作戏剧时,正值19世纪末期20世纪初期,西方哲学已经进入了成熟发展时期,其中关于自由意志的探讨也很多。尼采的“权力意志”和叔本华的“自由意志”都有深刻的哲理。就叔本华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来看,意志是世界的本体,自觉的意志体现在人身上,而且意志不受任何认识的干扰,有自由的特点。叔本华的意志论充满了悲观的色彩,但其对自由意志的探讨与易卜生《玩偶之家》中娜拉寻求的“绝对的自由”有相通之处。这种“绝对的自由”贯穿易卜生前后期创作的戏剧,体现了深厚的哲学力量。正是这种对人的问题的探讨,在时代背景下更凸显其现代性的含义。由此来看,易卜生在《玩偶之家》中述说的自由意志,与中国文学评论者们言说的自由意志,已经有了较大的差别。中国文学评论者所理解的自由意志,由所谓的所指变成了能指符号,失去了哲学力量,而被赋予了现实的社会意义。
为什么中国文学评论者会将自由意志的意志弱化,将注意力集中在自由呢?这一方面与萧伯纳的传播有关,另一方面也与中国的社会发展实际有关。从萧伯纳的《易卜生主义精华》可以看出,萧伯纳对易卜生的解读从自由意志走向了自由,这种自由是个人对社会的反抗。萧伯纳的解读将易卜生的戏剧思想具象化,有更强的实践意义。萧伯纳关于易卜生戏剧的评价在中国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中国学者也借鉴了萧伯纳的观点。个人反抗社会的观点,更适用于中国反封建及思想启蒙的社会情境,因而也在一定程度上削减了其他深层的哲学
含义。
三、“思想家”与“艺术家”
易卜生在中国的身份是多重的,他不仅是一个剧作家,还是一个思想家。这可以结合翻译和评论两个视角来看。一方面,罗家伦等翻译的《娜拉》作为该剧在中国的第一个译本,与原本有一定的差别。刘倩认为译本“降低了作品的艺术性,促使人们更关注其思想性。而人们在关注该剧思想性的时候,又集中关注了其社会改革的方面”。另一方面,从评论来看,人们将易卜生戏剧总结为“社会问题剧”。从“易卜生主义”来看,易卜生探讨的是家庭问题。在现代文学初期,中国选择了有影响力的易卜生,从多方面解读其戏剧中的思想和社会问题,因而,易卜生是作为思想家而闻名的。
《玩偶之家》在欧洲有了一定的知名度之后,易卜生于1898年挪威妇女权益保护协会一个宴会上说,“我主要是个诗人,而并非社会哲学家”。这里的诗人身份,类同于我们当下所说的作家。戏剧相较于诗歌、散文和小说更为复杂,包含文本创作和舞台表演,用艺术家形容更为贴切,因为创作戏剧还要考虑到舞台效果。对于易卜生来说,戏剧不仅是阅读的文本,而且是被人观赏的舞台艺术形式。传播到中国后,人们以“社会问题剧”定义《玩偶之家》,更多的是想要通过戏剧文本和舞台表演把握其思想性的内核,易卜生等同于思想家。而易卜生在戏剧创作中融入的现代艺术技巧,如象征手法等被忽略,其艺术家的身份被掩盖,因此20世纪初期的中国并不能深刻理解“西方现代戏剧之父”的现代性含义。
易卜生的戏剧创作丰富,20世纪初期的中国选择以《玩偶之家》《社会支柱》《群鬼》等剧作来充实现代文坛,以这些剧作来定义“社会问题剧”。当时的中国处于戏剧萌芽阶段,向西方学习的过程中出现了方向上的转变。从西方引进新的文学类型——戏剧,是为中国文学的革故鼎新作准备。相比之下,处在19世纪、20世纪之交的易卜生,已经在为戏剧寻找改革的方向了。由此看来,不能将戏剧简单理解为思想性的文学作品,而应关注“艺术家”易卜生的戏剧,从现代艺术的角度重新审视作品,从而为戏剧的发展寻求新的能量。
四、结语
家庭问题、自由、思想家等关键词,组成了中国学人眼中的易卜生和娜拉。《玩偶之家》中娜拉的出走,在20世纪初期的文学评论家那里成了男女平等、个性解放的标识。但易卜生通过《玩偶之家》等剧作探讨的是人深层的自我问题。从古希腊伊始,哲学家们就关注人自身的问题,到了19世纪,上帝信仰失落,人的问题需要被重新提起。有着使命感的易卜生不断探索人自身精神发展的无限可能性,去思考自由意志的多种可能。娜拉的出走是在寻求“绝对的自由”,即实现自由意志。这种自由不能仅仅理解为身体的自由,更应该理解成为自己的精神寻找出路。
从家庭问题回归人的问题,从自由回归自由意志,从思想家回归艺术家,这些艰难的探索实际是在还原易卜生,还原其作为西方现代戏剧之父的易卜生,也是在还原西方现代性。换句话说,是从人社会层面的解放回归人形而上学层面的解放。借《玩偶之家》厘清现代性在中国的错位式传播,能够为当下人的现代性发展提供一种思路。
(汉口学院文法学院)
作者简介:熊翠(1994—),女,河南信阳人,硕士研究生,助教,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
责任编辑 李知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