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逃离”到绝望的书写

2024-06-14 09:12:41刘峰延
牡丹 2024年10期
关键词:张悦然逃离中产阶级

从张悦然的《家》到《动物形状的烟火》,读者既可以看到青春文学的伤痛泡影,也能看到她调整叙事策略向西方现代派学习的转变,并了解到其执着地关注中产阶级和艺术家在面临社会人生问题时的精神状态。《家》书写了中产阶级恋人“逃离”城市,奔赴地震灾区,寻求融入历史洪流的路径;在《动物形状的烟火》中,张悦然在对失败艺术家林沛的否定之否定中给出了不同于“逃离”的人生答案。这体现出作者文本的新尝试和对生活路径的新探索,能够让读者在现实生活中打量世界的无常,跳出生活的圈套。

一、具有孤独意味的叙事空间

列斐伏尔说:“社会关系的生产是从社会性存在到空间的存在过程。它们把自己影射进空间,并在空间里互相连接,在这个过程中生产空间本身。”在张悦然的小说作品中,人们会看到“家”不再是温馨的港湾,而是具有“孤独”意味的一个空间,无论是作品《家》中的裘洛和井宇的家,《大乔小乔》中的乔琳和许妍的家,还是《动物形状的烟火》中林沛和宋禹的家,都缺乏传统意义上真挚的亲情和爱情,作品中的人物也因受到生活和社会的束缚而无法挣脱命运的漩涡。

张悦然敏锐地发现了这样的社会问题和历史问题,并且很擅长为具有精神和心智优越感的人塑造一个具有孤独意味的空间。“冷得像一只巨大的冰柜”的画室,让林沛失去了时间感,这种“隔绝、自生自灭”让他渐渐从这种孤独中体会到了快意。在宋禹的家中,他仍旧格格不入,穿着儿童拖鞋,想起自己的画作被卖掉,还要接受宋禹的忽视和玩弄。被资本抛弃后,他成为生活的零余者。而在地下车库,林沛抓住了拯救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却仍旧惨遭“命运”的抛弃,又一次回到了隔绝的空间中,“哆哆嗦嗦地点着了身上的最后一支烟”,在这些生活空间中,他始终是孤独的个体。

作为曾经成名的艺术家,林沛无比靠近艺术的世界,可现实中,他的生活是虚无的,这一切都在开头的梦中借“茴香”的意象进行了暗示。“他站在窗口望着那人的背影发怔,火车摇摇晃晃地开动起来。在梦里,月台上没有站名,火车里空无一人。他独自坐在狭促的车厢里,要去哪里也不知道。”作为闯入上流社会的艺术家,林沛只能做一个边缘人,梦境“从一开始就宣布一切都是假的,没有半点要邀请你入戏的意思”。梦里的空间是狭促的,他是孤独的、迷茫的,而梦和茴香也为他后文的臆想埋下了伏笔。

值得关注的是《家》和《动物形状的烟火》都描述了某种豪宅生活,但这种生活给本来属于这一阶层的男女主人公带来的却是焦虑和压力。反之,在其中游移的钟点工们却处之泰然,没有任何不适。受过高等教育、跻身或曾经跻身中产阶级的主人公们会对自己的“美好生活”进行反思,考虑虚假与否的问题,或者会因为敏感而意识到资本等级的压迫;钟点工们却因为没有跻身社会更高阶层的明确目标,而不会感到受挫。所以小菊、马尾姑娘和中年保姆同样是在公寓或豪宅的现代空间,却没有主人公的生活苦恼和精神困扰。

二、希望与绝望的生活悖论

作者之所以塑造这样的空间,目的在于通过空间的压抑来表现现代都市人的精神困境,尤其是中产阶级在试图向上跨越阶级时面临的精神困境。早在《家》中,张悦然尝试为现代人的精神困境寻求解决的路径,试图让精神负担沉重的男女主人公在重大历史事件中实现灵魂的契合。只有面对鲜活的生命,面对生与死这个人生终极命题时,他们才能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和价值,明白在逃离城市后依旧可以看到希望。而在《动物形状的烟火》中,作者放弃了“逃离”,而是将爱情和工作失意的画家林沛置于生活的重重困境中,思考如何从生活和命运的重重桎梏中解放出来。

《动物形状的烟火》的主人公林沛是一个穷困潦倒的艺术家,最致命的一点是他的灵感荡然无存,泯然众人。小说从林沛受邀参加富豪宋禹的跨年派对开始叙述,曾经成名如今落魄的画家林沛具有严重的心理焦虑问题并患得患失,张悦然非常细腻地把握住了一个中年男人向下坠落的人生以及他的心理感受。出于对这群人的报复,他看中了在别墅中似乎与他境遇相同的,不受欢迎的养女,而他没有意识到,动物形状的烟火的拙劣把戏早被养女识破,自己被无情地锁在了地下的车库。这让林沛终于意识到:原来艺术家没有了创造力这样任性的资本后,竟是如此可怜。

林沛身上有一种宿命感,尽管他成为生活中的失败者,但他相信“因果”,对生活仍旧抱有幻想。比如,他因为梦到茴香就相信这是失而复得的象征,于是选择来到宋禹家,并臆想被领养的小女孩是他的女儿,“既然此前所有的不幸都是因为失去了她,现在他把她找回来了,就意味着和从前的生活和解了。一切都将重新开始”,并认为是“一粒沙子”带走了他的灵感,“那颗转折性的沙子刮进了他的眼睛里。灵感的消失。命运急转直下。朋友的远离。所有的一切都是报应。甚至包括颂夏的背叛,以及和荔欣荒唐至极的婚姻”。他将生活的厄运和希望都归咎于外在的环境与他人,单纯地相信生活的因果报应。

当认为小女孩是自己的女儿时,他感到无比幸福,认为自己找到了生命中无比重要的东西,看到了生活的希望。此刻的他依旧将救赎寄托在小女孩身上,“他站起来的时候,感到一阵眩晕。那是一种被幸福包围的感觉。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他找到了远比他想象的更为珍贵的东西”。但生活并不是这样简单,最后林沛才发现小女孩把他关在了地下的车库,或许只是小女孩的一场恶作剧,但林沛最后的希望在这一刻破灭了,就像烟花一样,让他的生活有了一瞬间的轻盈和灿烂,最后还是回到沉重的生活本身。

在创作中塑造一系列“失败艺术家”形象是“80后”作家中周嘉宁和张悦然创作的共性。周嘉宁《让我们聊些别的》最具有症候性,作品中的“我”是一位患有抑郁症的女作家,与张悦然笔下的艺术家林沛境遇相似,她丧失了作家基本的敏感性,因而沉溺于生活的漩涡中难以自拔。失败艺术家的形象在某种程度上体现出来的是“80后”作家张悦然独特的“艺术情结”。早在《葵花走失在1890》一文中,她就敏锐地提出疑问:“当艺术家灵感不再,他还能再画出画吗?”在《动物形状的烟火》一文,她再次书写了艺术家失去灵感的复杂心理,“或许就是在那个时候,他的天赋被悄悄地收走了。再次站在画布前面的时候,他的内心产生了一丝厌恶的情绪。一点灵感也没有,什么都不想画”。在《茧》中,她更是赋予主人公自嘲的人生态度,透过“我已经开始老了”“这老家伙早就过时了”等话语,读者可以感受到她创作过程中人生态度的转变,也反映出“80后”作家创作的困境。从张悦然、霍艳、蔡东等“80后”作家的创作中,可以提炼出一个共同的主题,即艺术家与艺术分离之后的命运。张悦然一次次用其一贯追求绝望的美学再现失败的艺术家的人生,很可能无意识或下意识地赋予了“失败艺术家”某种寓言性。

三、在绝望中打量世界的无常

张悦然的小说一贯关注中产阶级的生活,尤其是艺术家的生活,一方面是因为这是张悦然熟悉的人群,她能够以作家最敏锐的直觉书写中产阶级的生活境遇;另一方面,他们受到历史和社会的影响很大,是靠奋斗与天赋在城市谋求一席之地的现代社会共同体,他们的人生进程往往会反映出一致的社会问题。从《家》到《动物形状的烟火》再到《湖》,张悦然的叙事是有调整的,一方面是手法上从细致的写实和心理描写转向对魔幻现实主义的学习与克制地描写生活和环境,另一方面她也尝试从不同角度反映社会问题,寻求解决现代中产阶级精神危机的路径。

《动物形状的烟火》里,失意潦倒的画家林沛面对自己一厢情愿臆想为自己女儿的女孩,用童话的语言描述那些动物形状的烟火,甚至自己也为这样的描述陶醉。在林沛漫无目的的虚无人生中,烟火的出现使文本及主人公林沛的人生短暂地“轻盈”了一会儿,但也正是这样的轻盈,恰如其分地体现出张悦然在作品中要描绘的沉重感。在她另一篇关注作家心理的短篇小说《湖》里,主人公程琤在迷茫之际好似走到了湖面上,“就像到了一块没有人的陆地”,尽显人生的漂浮不定与未来的虚无之感,表现出主人公的精神困境。冬日结冰不厚的“湖”象征她远渡重洋仍难以摆脱的一种人生惯性的困境,进退失据,如履薄冰。这一艺术处理与叙事的尝试在同期的作家中是独树一帜的,无论是与郑小驴的《可悲的第一人称》中主人公失败的假归隐,霍艳的《失败者之歌》一家人被迫隐退相比,还是与马小淘笔下的《毛坯夫妻》因为社会压力而不得不选择回避相比,张悦然在不断尝试之后采取的直面生活的态度,追求绝处逢生的处理都更成熟。

或许作者就是要在这种绝望的生活境地中使笔下的人物保持对生活的清醒,即不把希望寄托于逃离和他人带来的救赎,也不被所谓的宿命感束缚。她迫使人们跳出生活的圈套与宿命,让失落的人们跳出无常的生活。透过作品,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作家如此设置情节的意图,理解作者想要赋予人物的认知和凌驾于人物之上的作者的声音。但实际上,无论是张悦然笔下的林沛、程铮,还是生活中的芸芸众生,都是无法跳出生活的围困打量世界的。因此,车库的门不仅是将他与世俗隔绝的一扇门,更是他自身心理局限的象征,当他自己处于车库当中时,也预示着他的生活最后又陷入了绝望。但这种绝望也留下了很大的空间,谁又知道林沛是继续这样的生活还是走进了新世界呢?相信命运遵循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逻辑的林沛是天真和乐观的,他以为只要悔过,一切就能好起来。

但事实却是所谓生活的逻辑、命运的安排只是普通人的臆想,世界本就无序而无常,没有任何道理可言,而因果不过是人们为自己找的借口——这大概就是这个小说所要表达的人生的真谛。在这个结局的安排中,张悦然实际上是借鉴了美国小说家玛丽·弗兰纳里·奥康纳的观点,在绝望中打量无常的人生。大家都说奥康纳黑暗、绝望,但事实上,奥康纳可不这么想。在她看来,只有当人们到达那样的绝境,走入无尽的深渊,新的世界才会降临。奥康纳眼中的世界,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黑暗,她把那些绝望的时刻,看作打开另一扇门的时刻。这也是张悦然在创作中不断探索追寻的“将小说从宿命论中解脱出来”。

在张悦然早期的青春写作中,小说总是具有浓重的宿命色彩,世界的一切都有神秘的内在逻辑,男女主人公总是被爱情与命运禁锢,似乎人生就是一个无限的轮回。在她近几年的创作中,人们依旧可以感受到她身为作家的敏锐眼光,总是前瞻性地感知到社会对中产阶级和艺术家的影响。读者从她的作品中,可以看到许多叙事上和内容上的转变,人物不再依附于情节,而是有独特性格和文本自指性的角色,与时代、社会接轨;但他们的命运是跌宕的、无常的,并时常陷入绝境,生活的症结也让他们陷入对自我才能的深思,这便是张悦然想为笔下的人物和读者们指出的希望与绝望并存的、无常的世界和人生。

(沈阳师范大学)

作者简介:刘峰延(1999—),女,辽宁东港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方向。

责任编辑   时凤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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