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百年后的人们听见今天的声音”

2024-06-13 08:29:00吴冠青
音乐爱好者 2024年6期
关键词:沃斯爵士乐匈牙利

吴冠青

2024年3月,刚满八十岁的彼得·埃特沃斯(Péter E?tv?s)在其位于布达佩斯的家中去世。他是极为罕见的集作曲、指挥及教育三位于一体的多栖音乐家,更难得的是他在每个领域都有着非凡的造诣。作为指挥家,他执棒首演了多部二十世纪重要的音乐作品,留下了极为权威的演绎版本;作为作曲家,他创作了多部歌剧及大型管弦乐作品,是二十世纪东欧作曲家中极具影响力的人物;作为教育家,他建立了一所以当代音乐教学和传播为己任的音乐学院,致力于扶持年轻一代的作曲家和指挥家。对于这三种角色,埃特沃斯本人谈道:“这三者是一体的。我得以指挥自己的作品,并从指挥中学习到作曲所需要的知识和洞见。作为指挥,我与观众有着十分紧密的纽带——他们有没有跟随我正在指挥的音乐,是不是让自己沉浸在我竭力创造的音乐场景中,我都了如指掌。在上百场歌剧及音乐会的演出后,我领悟到,当观众理解我的作品后,我们之间便会产生连接。观众必然会享受这种与作曲家、指挥家之间深深的共鸣。而我从事作曲与指挥的经验促使我成为一名教师。在年轻的时候,那些曾经帮助我去认识、了解以及最终学会输出的导师们,令我拥有强烈的意愿,想要把我的所学所感分享给年轻人。”

“一块黄油”时期

埃特沃斯出生在奥多尔黑尤-塞库耶斯克(Odorheiu Secuiesc)这个数千年来匈牙利和罗马尼亚不断争夺的地域,他出生时这里还是匈牙利的一部分,如今已划为罗马尼亚领土。虽然埃特沃斯是匈牙利裔,但他一直认为特兰西瓦尼亚地区的多元文化对他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并终其一生抵制狭隘的民族主义。

埃特沃斯四岁时便立志要成为一名作曲家。即便他的作品在国外的受欢迎程度远远高于在匈牙利本国,他也始终没有淡忘给他带来音乐启蒙的匈牙利作曲家巴托克——那位在匈牙利几乎称得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标杆式人物。“在我六岁到十四岁期间,巴托克对我的影响比其他任何作曲家都要多,他成了我思考的根基和参照物。其中对我影响最深的作品是《神奇的满大人》(The Miraculous Mandarin)、《蓝胡子城堡》(Bluebeards Castle)以及《为两架钢琴和打击乐而写的奏鸣曲》(Sonata for Two Pianos and Percussion,Sz. 110)。”

埃特沃斯是一位对新鲜事物充满好奇和热情的音乐家。十四岁那年,他便开始对电子音乐产生兴趣,并认为那是最能让他找到方向的归处。试想,在1958年的布达佩斯,一个十四岁的小青年要接触到电子音乐,这绝不是一般年轻人敢想、敢做的事。而埃特沃斯却想方设法跻身匈牙利先锋作曲家们的聚会,得以接触到鲁道夫·马罗斯(Rudolf Maros)等作曲家从达姆斯塔特带回来的录音。他还骄傲地分享道:“在布达佩斯,你总能想办法找到你想要的东西。”

到了十七八岁,他开始为一些电影短片创作电子音乐,当然他能动用的只是一些最基本的电子音乐设备。他一部接一部地为电影作曲,他认为当时的自己就像是“一块黄油”,十分容易被塑造。“每过一周、一个月,一旦接手新的电影,我便会强迫自己创作完全不一样的音乐,不管是气氛,还是在风格上。”

1966年,他得偿所愿搬到了科隆,进入当时全球最先进的电子音乐工作室工作,成为德国作曲家卡尔海因茨·施托克豪森(Karlheinz Stockhausen)的得力助手。这一时期,施托克豪森及布列兹的音乐无疑对埃特沃斯带来很大的影响:“我手抄了布列兹的两首作品,因为那个时候还没有出版。事实上,影响我的并不是单独某一部作品,而是所有这些作品所形成的一个整体。因此,我的音乐并非受某一位作曲家所影响。另外,爵士乐对我的影响也很大。这是唯一让我感到放松的音乐类型,它可以缓解任何生理及心理上的压力。无论何时,我都非常乐意听到爵士乐。”

“我的每首作品,颜色都不一样”

埃特沃斯认为自己的作品与同时期的作曲家不一样,而每一部作品也全然不同。他在一次访谈中提道:“我的作品与同时期的作曲家有所不同,不管是在风格上还是技术上。这也许是因为我对音乐的思考是从剧场出发的。我在日常生活中并不是一个戏剧化的人,因此这些平日里被隐藏的戏剧性在必要的时候便会冒出来。有幸得以指挥最优秀的乐团演奏大量的曲目同样给我带来很大的影响。多亏了这些实实在在的音景的汲取,让我得以掌握塑造戏剧性的技术手段。我在场景中思考并找到了我想要的音响世界。对我来说,声音是最为重要的。时而紧张,时而松弛,皆是根据场景而决定。”

“当我开始创作,我会幻想自己正坐在音乐厅的观众席间,凝视并聆听着舞台上的音乐,然后快速记录下我所看到的和我所听到的一切。在那一刻,我已经听到了调性、织体,这些都出现在我的内心听觉,或者说在我脑海里浮现。我不知道我具体是从哪里听到这些声音,但这些声音就在我的身体里。我的每一部歌剧都有属于自己的特殊配器以及独特的声音。我的每一部作品,颜色都不一样。”

记忆中的声音:《急流》

埃特沃斯说:“从童年开始,爵士乐对我来说便代表着一个神秘的、被禁止的世界。我总爱用短波收音机偷偷地听爵士乐,而短波收音机在当时的匈牙利是被禁止的。大多数情况下,我只能听到信号干扰器发出的噪音和啸叫声,而爵士乐藏在这些声音的背后,像从火星传来一样,模糊且神秘。多年来,我已经习惯这样听爵士乐了。因此,当我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第一次在现场听到爵士乐时,我反而觉得音乐中似乎缺少了一些重要的东西。不知怎么,我感觉这样的爵士乐竟如此空洞。遗憾的是,我童年时代美妙而混乱的声音就这样被分离开了。幸运的是,我后来在电子音乐和具象音乐中重新找到短波收音机中的低吟声,而更幸运的是,即便没有了那些噪音,爵士乐至今对我仍然保持着神秘的吸引力。”

2 0 0 2年为小号与管弦乐队创作的《急流》(Jet Stream)是埃特沃斯将记忆中的爵士乐声响融入交响乐的作品。首演时,担任小号独奏的正是他的老师施托克豪森的儿子马尔克斯。二十二年前,埃特沃斯曾携马尔克斯演奏施托克豪森的歌剧《光》中的《星期四》。埃特沃斯的这部作品不可避免地受到施托克豪森的影响,只可惜,作品面世时恩师已不在世。

“《急流》是一幅画,我用不同毛宽的刷子画出水平状的条纹(宽达数千米)。在音乐中,你能感受到漂移和阻力,乐队就像单行道上密集涌动的人群,只有小号试图朝相反的方向走。我沿用了爵士乐的律动,偶尔也运用爵士和声、装饰音和形态,只不过它们缺少爵士乐现场所散发出的美感,那种来自‘当下的魔力。这部作品是我的音乐世界向爵士乐爱好者们发出的‘漂流瓶。”

最后的歌剧

埃特沃斯一生共创作了十三部歌剧,他为每部歌剧选用了不同的语言,包括德语、日语、俄语、英语、意大利语、法语,当然还有匈牙利语。埃特沃斯认为,不同的语言能把人们带到不同的文化,而文化是超越语言本身的。他说:“不同的语言有不同的特质、不同的语速以及比例不一的重音,这些对于歌唱而言都是非常重要的。正是这些语言上的差异引导了我的创作,因此每部歌剧都拥有独特的风格、声音以及氛围,这些都反映了其背后的文化。我的每部歌剧都是不同的。不同的文化,不同的语言,不同的主题,不同的音乐世界,但同时,它们都是我的音乐。”

《瓦卢什卡》(Valuska)是埃特沃斯的最后一部歌剧。2023年12月2日,这部歌剧在匈牙利布达佩斯进行了全球首演。次月,埃特沃斯迎来了他的八十岁生日,谁也没有想到他会在两个月后毫无预兆地突然离世。

《瓦卢什卡》是作曲家受匈牙利国家歌剧院(Hungarian State Opera House)委约而作,是埃特沃斯第一部匈牙利语歌剧。歌剧脚本改编自2015年国际布克奖得主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Krasznahorkai László)1989年的小说《反抗的忧郁》(The Melancholy of Resistance)。故事发生在一个衰败、闭塞、荒凉的小镇,瓦卢什卡是小镇的送报员,因太过痴迷于对宇宙的探索而被人们看作“疯子”。一天,一个奇怪的马戏团来到了小镇,并带来了世界上最大的巨型鲸鱼标本。没过多久,镇上便谣言四起,称马戏团正在酝酿一个邪恶的目的,整个小镇笼罩在恐慌之中。一夜之间,集体的压抑走向了失序的疯狂,受到惊吓的人们开始对他们能找到的所有现有秩序的表现形式进行批判,暴动席卷了整个小镇,混乱、不堪……最终,暴动被镇压,但没有做任何坏事、没有参与暴动的瓦卢什卡却成了通缉犯,最终被关进了精神病院。

埃特沃斯把小说变成了一场怪诞的表演——一部有着十二个场景的独幕悲喜剧。其中很多场景都让人忍俊不禁,甚至捧腹大笑,但笑声过后,剧中荒诞而无奈的现实令人窒息、痛苦,背脊发凉。

歌剧的唱段延续了埃特沃斯将人声作为乐器的一贯做法。为了达到立体声的效果,乐队演奏者的座位以镜像排列:两侧各有一把低音提琴,然后依次往前是四个铜管乐器、四个木管乐器、四个打击乐器,中间是十六把弦乐器。

关于歌剧唱段的创作,作曲家说道:“最重要的部分是瓦卢什卡的两首咏叹调。我在这位心地纯良、具有无限天赋却对命运无能为力的男孩的独白中赋予其泛神论(Pantheism)的特质。我曾在某处读到泛神论与五声音阶有关,因此瓦卢什卡的‘鲸鱼眼独白是以五声音阶开始的。”

写给百年之后

随着二十世纪早期作曲家的相继离世,埃特沃斯的作品以及他所指挥录制的巴托克、贝里奥、施托克豪森、布列兹等作曲家的作品演绎承载了更为重要的意义——成为二十世纪音乐与未来之间的桥梁。当然,他也是东欧与世界的桥梁,更是听众与作曲家、作曲家与指挥家、前辈与后生之辈的桥梁。

埃特沃斯认为歌剧是一种历经岁月洗礼的艺术:“因为那些活了四百年的歌剧至今仍在上演,因此我理所当然地认为,如果我创作出一部高质量的歌剧,它便会在将来继续上演。至少我是这样希望的。如果它有幸在百年,甚至两百年后被演奏,那时的观众便可以通过我的歌剧了解到我们现在的生活。这就是我一直坚持以当代作家的作品为文本的原因。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我的歌剧向后世的人呈现了我们今天所生活的时代。”

希望他的音乐和我们今日的世代如他所愿,在百年之后,“让听不见的可以被看到,让看不见的可以被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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