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绍祥 黄小洁
摘 要:古典时代雅典民主政治与雅典文化发展的关系,值得探究。民主政治创造的自由和宽松氛围,雅典帝国提供的雄厚物质基础,激发了雅典人的创造力,使雅典成为古典时代希腊文化的中心。古希腊政治思想、哲学、文学、艺术和史学的发展,无不与民主政治有着直接、间接的关系。正是民主政治的稳定,创造了雅典文化的繁荣。
关键词:雅典民主政治 物质基础 文化繁荣
選择性必修3《文化交流与传播》第4课谈到,“公元前5世纪至公元前4世纪上半叶被称作古代希腊历史上的‘古典时代,这是古代希腊文化高度发展的时期。”[1]随后较为详细地介绍了古希腊文化在哲学、文学和史学方面的成就。从叙述中可以看出,古希腊文化很大程度上是雅典文化,如古希腊“三大哲人”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或本是雅典公民,或长期在雅典生活;“古典时代希腊文学的最高成就是雅典城邦时期的戏剧,悲剧和喜剧是这一时期的代表。”[2]艺术部分提到的帕特农神庙,史学领域中的希罗多德和修昔底德,一位曾长期逗留雅典,一位则是雅典公民。那么,雅典文化何以成为希腊文化的代表,并在古典时代达到顶峰?
一、民主政治下雅典人的创造力
在今人看来,民主政治最大的贡献之一,是创造了希腊辉煌灿烂的文化。摩尔根曾有一著名论断:从人口比例来说,雅典人对人类贡献最大,贡献巨大的原因,端赖民主政治,“雅典在新的政治体制下勃然兴起,声威并著。由于民主制度的鼓舞,天才洋溢,智慧跃进,雅典人已上升到了人类历史上诸民族中最卓越的地位。”[3]的确,公元前5世纪雅典人发展和完善起来的民主政治,使最普通的雅典人,其中大多数人是普通农民,也有部分是矿工、木匠、石匠、陶工、小店主,总之,是被精英们视为卑贱的、缺少修养的多数有资格参与政治,成为国家的主人。正是他们作为水手支撑起雅典海军,成为雅典不断走向强大的基本力量。由于雅典帝国的影响,雅典不少盟邦,甚至斯巴达的部分盟邦,都受到民主制度影响。
作为一种古代发展到最高程度的民主制,雅典的实践提供了一种与斯巴达、比奥提亚、科林斯等邦相当不同的制度,以及与之颇为不同的行事风格。科林斯人在伯罗奔尼撒同盟的大会上说,雅典人倾向革新,敢于谋划,并把心中的想法付诸实施;他们行事迅速,四海为家;为了城邦,他们甘愿捐躯,同时让思想自由发展;“他们终其一生吃大苦,耐大劳,冒危险,几乎不享受手中果实。因为他们贪得无厌。他们把履行自己的职责看作唯一的节日,对于他们来说,辛苦忙碌不算什么,平安无事倒成了不幸。因此,如果有人下结论说,他们生来就是自己不安宁,也不让他人安宁的人,那他说的太对了。”[4]
科林斯人虽然是从反面描绘雅典人,意在促使斯巴达人尽早向雅典宣战,但这种负面的描绘,倒是把雅典人无限的创造性能量展示了出来。雅典人时刻在想着改变现状,把为国服务看作他们最大的报酬,这一点在早年希罗多德的评论中已有所反映。在叙述雅典人在一天之中击败底比斯和卡尔奇斯之后,他说雅典人在民主政治创立后,每个人都把国家的事务当成自己的事务,从此一扫战场上的颓势。修昔底德记录的伯里克利公元前431年冬天的葬礼演说,从正面回应了科林斯人的评论。他把雅典人描绘成生活中的多面手,积极参与公共事务,是热情的爱国者,宁愿为国捐躯也不愿独享自己的富裕,因而雅典是全希腊的学校。那么,民主政治具体从哪些方面促进了雅典文化的繁荣,是本文要讨论的问题。
自由讨论问题的氛围,有助于雅典人自主性和创造力的发挥。伯里克利在演讲中自豪地宣称:
我们的制度被称为民主政体,因为城邦的权力在多数人而不是少数人手里。在处理私人争端时,我们按照法律,人人平等。一个公民只要有才能就会受到关注;他轮流参与公共事务。至于他们各自的价值,是根据每个人的杰出程度赋予的。他从国家获得的荣誉,不是因为他属于某个特定的阶级,而是因为他个人的优点。此外,如果他对国家有所贡献,他不会因贫穷造成的寂寂无闻妨碍他担任公职。在公共生活中,我们是宽容的,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不会相互猜疑;如果邻人做他喜欢做的事情,我们不会侧目而视,……我们服从掌权的人和法律,尤其是那些保护被压迫者的法律,还有虽不成文,但会给违反者带来公认的耻辱的法律。
——Thucydide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ii.
伯里克利特别强调的是雅典人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自由而有秩序。在这样的环境下,每个人都能够表达自己,尤其是在公民大会上,雅典人需要就国家事务进行辩论,或者听取他人的辩论,并在辩论后独立投票做出决定。这样平等而宽松的环境,加上雅典政治和经济上的强大,吸引了大批学人前往雅典,他们和雅典人一道,共同促成了古典时代雅典文化的兴盛。
二、作为文化中心的雅典
最早显示雅典成为希腊文化中心的,是公元前5世纪中期兴起的智者派。智者一词本来的含义,是指有智慧的人。将他们归于一个学派,可能是柏拉图的创造。他们并无统一师承,也没有统一的观点和方法。他们大都是受到公元前5世纪中后期雅典的吸引,来到这里从事教学的职业教师。
根据柏拉图的看法,智者是“真正的而非假冒的哲学家,周游列邦,高高在上地俯视人寰。由于世人的盲目,他们以各种形象显现。有人说他们不值一提,有人说他们高于一切;有时候他们披着政治家的伪装,有时候以智者的面目出现,还有些时候看上去就像疯子”。[5]自那以后,智者一词开始具有了贬义,被视为诡辩者、以非为是、颠倒黑白之徒。阿里斯托芬在《云》中对苏格拉底作为智者身份的描绘,或许强化了人们这种负面印象。
但是,智者对雅典文化的发展有重大贡献。他们扩大了教育的内涵,将以前通行的背诵荷马史诗,拓展到诸如对语言问题的讨论,对自然和法律关系的辨析,也涉及宗教、社会、政治等传统观念的研究和论辩。例如,智者克利提亚斯声称,神灵不过是某个精明而且睿智的人为凡人遵守秩序和法律发明的观念,一点都不神圣;安提丰注意到,人类一般了解和尊重自己的法律,但对距离遥远的国家的法律,则既不尊重,也不了解;他还从法庭证人的角度,剖析了正义概念中可能包含的悖论。不过,他们中的某些人也为现存秩序的合理性提出了论证,如普罗泰戈拉认为,在人类被创立出来时,宙斯就已经把正义分给了所有人,从而为民主政治下所有人参与政治提供了有力论证。后来柏拉图等人对正义的讨论,难说没有普罗泰戈拉的影响。早期希腊的政治思想,正是在智者这里逐渐发展起来的。
智者们教授辩论术,认为研究修辞学可以让年轻人为公民生活中面临的挑战和机会做好准备。这一点与民主政治密切相关,因为在雅典,要在政治上获得影响,必须能够在议事会、公民大会和法庭上具有演说能力,因而阿里斯托芬喜剧中那个打算跟苏格拉底学习的老农说,他来到苏格拉底思想所的目的,是要学习说话。他们将科学和教育作为职业和谋生手段,收费授徒,教授年轻人在未来的生活中所需要的技能,尤其是演说和论辩技能。这种收费授徒的做法,遭到了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等的猛烈批判。但在伊索克拉底开办的修辞学校中,我们还能看到智者传统的延续。
三、民主政治与演说术的发展
如果说智者大多来自外邦,现今我们知道的古希腊演说家,几乎全是雅典人,雅典人的文化成就中,首当其冲的是演说术。如我们已经谈及的,在雅典,政治家必然同时是演说家。无论在议事会上,还是在公民大会上,抑或是法庭中,或者在与其他城邦展开邦交活动时,他都必须有能力陈述相关事实,并与对手展开辩论。在每年一度的国葬典礼上,雅典会选出他们认为最有威信的人代表国家发表赞颂阵亡者的演说。更有甚者,当两支军队在阵前即将与敌人决战时,将军们也要发表鼓舞士气的演说。当科林伍德批评修昔底德大量的演说词风格一律,非常不同的人不可能用同样的语气说话,因而演说总体上是非历史的,是修昔底德“对演说人的动机和意图的重建”,进而指责修昔底德的“头脑不能完全集中在事件本身上,而是不断在脱离事件而走到隐藏在它们背后的某种教训里去,走到某种永恒不变的真理里去”[6]时,他说对了一半:大量演说词可能真是修昔底德本人的创作。但修昔底德的做法,不过是民主政治下雅典社会现象的直接反映而已。当我们发现,在古代史学中,只有希腊人和罗马人的历史著述里充斥着演说,而且这个做法的发明人是一个雅典人的时候;当演说在雅典得到最高程度发展,雅典演说后来成为罗马人学习的典范;当古希腊最为知名的十大演说家中,除吕西亚斯有外国血统,其他都是雅典人的时候,民主政治与演说术发展之间的联系,就不言自明了。
演说的类型和内容,也说明它是民主政治的产物。亚里士多德把演说划分为议事演说、法庭演说和展示性演说三类,其中的议事演说,根据亚里士多德的定义,“意在劝说或劝阻”,“目的在于阐明议事提案的利或弊,劝说者力陈提议的益处,劝阻者则力陈提议的害处,所有其他问题如公正与不公正、高尚与丑恶,都不过是附带牵涉到而已。”就涉及的具体问题而言,包括“赋税的征收、战争与和平、疆土的防卫、进口与出口、以及立法方面的事务”。在这个意义上,“姑且把修辞术定义为在每一事例上发现可行的说服方式的能力。”[7]也就是说,在亚里士多德看来,政治家要把自己的设想变成国家政策,首先必须说服民众。
法庭演說所以必要,是因为在雅典,司法裁决也由普通公民出任的审判员决定,每个法庭少则两百人,多则1500人,最多时有6000人。在一人一票制原则下,无论原告还是被告,都需要说服审判员。由于利益攸关,原告和被告都必须尽量使演说切合主题,合情合理,否则会直接影响自己的前途甚至命运。今天留下的演说中,例如德摩斯提尼的演说,相当一部分是法庭诉讼演说。
至于展示性演说,重点在于赞颂或谴责,犹如伯里克利在国葬典礼上的演说,本就是在为那些为国捐躯的阵亡者举行的国葬典礼上发表的,面对的是城邦全体居民,包括阵亡者的男性和女性亲属。葬礼演说本身就是城邦作为公民国家的表现。伯里克利在演说中所提到的演说家的困境:赞颂过分可能被认为不可信;评价不到位,则会被认为不过如此,显然也是针对现场听众的期待而发。总之,所有演说,演说家面对的都是雅典公民,基本意图是说服公民。某种程度上,演说是领袖们把国事和他们之间的争端提交给人民裁决,是民主政治必然的结果。
四、民主政治与希腊政治思想
雅典制度的特殊性,希腊城邦制度的多样性,也刺激了希腊人关于政治的思考,促使希腊人对政治做了广泛而深入的思考,使政治思想成为希腊、特别是雅典留给后世非常重要的遗产。希腊人的政治思考当然不只是雅典的产物,因为从荷马时代开始,如何治理国家已经成为那时人们重要的议题。古风时代平民和贵族的冲突,政治和社会的变革,多种政治制度的产生,都有助于政治思考的发生和发展。但只有到古典时代,特别是到雅典民主发展到顶峰,并且在雅典成为希腊世界霸主之一时,政治思考才真正演变为一种深刻的思想,因为大多数城邦当时实行的制度,虽然都包含程度不等的民主色彩,但多是寡头制、僭主制、贵族制,或者是比较温和的民主制,像雅典那样,让社会下层,主要是第三和第四等级公民通过公民大会掌握国家权力的,实不多见。这也刺激了希腊人和雅典人关于治理国家问题的思考,提出了许多必须回答的问题,例如,谁有资格治理国家;社会下层是否应当分享国家权力;如果有,他们是否有能力治理国家;如果让他们治理国家,不同等级的公民到底该如何分享权力;采用什么样的制度才能公平地分享权力,防止穷人凭借人数上的优势剥削甚至剥夺富人;在穷人和富人都参加政治的情况下,完全不考虑两者能力和贡献上的差异,实行绝对平等的一人一票是否合理;因参与政治由国家给予公民补贴,是否合理;由于雅典统治着提洛同盟,如何处理雅典和盟国的关系。
围绕诸如此类的问题,公元前5世纪的雅典人进行了非常深入的思考和讨论,提出了许多值得注意的问题。悲剧作家们极力证明,由全体民众按照法律治理国家,是最为稳妥的做法,而让一个人掌握权力,则可能让国家和统治者自己都走入歧途,进而引起城邦的分裂;智者派从理论上区分了所谓自然法与人定法,初步对民主政治给出了理论说明;在《理想国》和《法律篇》中,柏拉图已经对希腊人诸多不同的政体,主要是民主制、寡头制、僭主制和混合政体进行过分析和讨论;在《政治学》中,亚里士多德不仅归纳过上述所有政体的特征,而且根据施政目的,把政治体制划分为三种正宗政体和三种变态政体。在每种正宗政体和变态政体中,他还根据政权社会基础的宽狭和施政风格,划分出多个亚种。当他们觉得单纯的贵族或者民主政体不够理想时,自公元前5世纪末起,他们发明了混合政体理论。有意思的是,这些人大多生活在雅典。虽然第一位深入讨论政治思想的苏格拉底不幸被处死,但他之后的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等,几乎没有受到打扰,安心地在学园和吕凯翁教授着他们的政治哲学,并尖锐地批评民主政治。正如众多学者都意识到的,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等的主张,也只有在雅典得到宽容。如果在斯巴达,或者僭主政治之下,他们可能早就被处死或流放了。
五、民主政治与希腊哲学
哲学不是雅典人的发明。最早的哲学家,如米利都学派和埃利亚学派,分别诞生于小亚细亚和意大利。前苏格拉底哲学家中,包括智者派在内,大多不是雅典人。当伟大的哲学家德谟克利特到达雅典时,他发现居然没有人知道他。然而,城邦政治的公开性,以及城邦制度中包含的民主性,要求所有人必须把相关问题摆到城邦的广场上,摆到民众中间,并为自己的观点寻找合格的证据和合理的逻辑,以便能够说服他人。“它不再是宗教仪式中的警句格言,而是针锋相对的讨论、争论、辩论。它要求说话者像面对法官一样面对听众,最后由听众以举手表决的方式在论辩双方提出的论点之间做出选择;这是一种真正由人做出的选择,它对双方话语的说服力作出评估,确认演说中一方对另一方的胜利。”[8]这个原则,正是雅典民主的原则。因此一旦哲学从公元前5世纪中期转到雅典,当苏格拉底出现在哲学这个领域中时,雅典的光辉就开始遮蔽其他城邦曾有的光芒,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希腊哲学中心。虽然雅典在伯罗奔尼撒战争中失败,失去了帝国,但它作为哲学中心的地位,不仅延续到公元前4世纪,甚至延续到希腊化世界和罗马帝国。
作为哲学家,苏格拉底的地位,很大程度上是柏拉图决定的。他是柏拉图的老师,其学说主要通过柏拉图的记录流传下来。而柏拉图,还有亚里士多德,是古希腊哲学最重要的代表。在哲学家叶秀山看来,苏格拉底对哲学的重要性在于,“他把人们的注意力从自然引向人,提倡探讨人的德性以深入万物之本原。在他看来,人的实践的主体、理性的自我是唯一坚实可靠的真理的根据,‘善给万物以功能、意義,探索‘善的本意是智慧的根本任务。” [9]叶秀山同时指出,苏格拉底的哲学原则也是他的生活原则,身体力行地实践着他的哲学。他的作为和传授的主张,还有他的受审,他自己的辩护,被判死刑后他选择赴死而非逃亡,本身就具有哲学象征意义,因而提出了许多哲学家必须面对的问题。作为雅典公民,苏格拉底既不是一个好公民,也不是一个好家长,而且行为奇特,并因此数十年来受到关注和嘲弄,却仍能在雅典不受打扰地活到70岁,培养出柏拉图、色诺芬、克利提亚斯、卡尔米德等一批民主政治的反对者和批评者,本身就说明,苏格拉底是民主政治的产物。
柏拉图无疑是民主政治理论上最深刻的批评者,抨击民主政治颠倒了父子、主奴关系,给予人民过多的自由,使得从上到下所有人都不正常。在《高尔吉亚篇》中,他批评了从马拉松战役的米尔提亚戴斯到伯罗奔尼撒战争期间雅典的领导者伯里克利,最后的结论是他们让雅典公民越来越放肆,导致这些政治家们自己受到报应,“伯里克利使他们(雅典人民)比以前要更加野蛮了,而且他们对伯里克利本人也很野蛮,到头来要吃他们的苦头。”西门和地米斯托克利被陶片放逐法流放,米尔提亚戴斯被扔进了坑里。因此,“我们不知道在这个城邦里有任何人可以被证明是一名优秀的政治家。”因为作为一名优秀的政治家,会“把公民们的欲望引向不同的方向,而不是允许它们自由泛滥”。[10]易言之,柏拉图认为,雅典那样的民主政治,尽管可能取得这样那样的成就,但本质上不可取。那里只能产生劣等政治家,而劣等政治家培养出放纵的人民,然后这些政治家们再受到暴民的惩罚,形成恶劣的政治循环,导致政治越来越腐败。所以他觉得,“只有真正的哲学能为我们分辨什么东西对社会和个人是正义的。除非真正的哲学家获得政治权力,或者出于某种神迹,政治家成了真正的哲学家,否则人类就不会有好日子过。”[11]
在政治实践中,柏拉图比苏格拉底更活跃。不过不是在雅典,而是在叙拉古。他曾三次前往西西里,打算实践自己培养哲学王的政治理想,结果三次都失败而归。但柏拉图的教学富有成效,学园培养的不仅有哲学家,也有自然科学家和政治人物。对于他这位从理论到实践都反对民主政治的人,雅典人从不曾控告他,使他安然活到80高龄去世。虽然柏拉图一定程度上欣赏斯巴达,将其视为实现稳定的混合政体,但如果他真生活在斯巴达,他恐怕根本成不了哲学家,也无法创办学园,教导出一批批评斯巴达政制的学生来。
亚里士多德在哲学上和政治思想上都对柏拉图有所批评,对民主政治似乎也更加开明,认为虽然普通公民个人能力和识见或许不如精英,但众多普通人聚集到一起,犹如一个有了千手千眼的全能之人,会成为意见最好的判断者。他并非雅典人,当然也没有机会参与雅典政治。但希腊城邦政治,包括雅典民主,对他的思想仍然有一定影响。作为柏拉图的学生和亚历山大大帝的老师,他在雅典创办了吕凯翁学园,按照民主方式管理学园:年长的成员主要从事教学和研究,年轻的成员更多是学生,他们是一个集体,其管理方式是每10天在他的学校中指定一名领导者,并使之成为一种惯例。这种管理方式不但确保了学校的有效运行,还培育了一种群体归属感和独立精神。他的学园中也包含多种观点,继承者泰奥弗拉斯图斯就经常有不同于亚里士多德的看法,其他人也各有自己的兴趣。这种安排本身就是民主政治的产物。他的理论,特别是他对民主政治的讨论,也与民主政治有密切联系。
六、民主政治与文学艺术
悲剧和喜剧也与民主政治有密切联系。悲剧产生和上演的环境,表明它具有浓厚的政治色彩。悲剧一般在城市酒神节上演。仪式开始时,10将军上前向神奠酒献祭,然后是展示提洛同盟成员缴纳的贡金,宣布给予那些为城邦做出贡献者以奖励,最后是长到18岁的雅典阵亡者孤儿的武装游行。仪式的政治含义表现在:城市酒神节本质上是民主城邦的一种节日活动,观众为民主政治下的公民;对贡金的展示显示了城邦的强大;对个人的奖励,是鼓励公民更好地为城邦服务;孤儿的游行,显示了城邦对阵亡者的优渥,表现了城邦的延续,希望后代们像父辈一样会为城邦献身。
悲剧的内容与城邦政治存在密切联系,三大悲剧家都不同程度地涉及对不同政体及其特征的讨论。在公元前405年上演的喜剧《蛙》中,阿里斯托芬想象雅典在三大悲剧作家去世后,悲剧创作后继乏人,于是酒神狄奥尼修斯深入冥府,希望将三大悲剧家中的一个请回阳世继续创作。剧作家们为了返回,各自阐述理由并批评对方,埃斯库罗斯在批评欧里庇德斯时说:
诗人的特殊责任是隐瞒那些残暴的事情,不应当表演或者传授它们,如同孩子们有自己的老师指导一样,城邦拥有他们的诗人,因此我们必须叙述那些高雅的东西非常重要。
欧里庇德斯也承认悲剧作家有教育公民的责任,当埃斯库罗斯质问人民为什么崇拜诗人时,欧里庇德斯如此回答:“因为他们的技艺和良好的建议,这样我们会使城邦中的人民变得更好。” [12]
悲剧剧情的发展也与当时的政治运作相似。在公民大会上,主席团首先将需要讨论的问题提出,然后是不同意见之间的交锋,最后是对新决议案进行表决,并宣布其成为法律。在悲剧中,推动悲剧剧情发展的,主要是演员与歌队之间的对话。一方提出某个观点或者问题,双方就此进行争论,得出真相。索福克勒斯的《奥狄普斯王》的剧情围绕着奥狄普斯的罪行展开,代表底比斯人的长老、先知特瑞西阿斯和奥狄普斯等参与对话,最后获得真相,奥狄普斯受到惩罚(自我惩罚)。整个事件的进程,与雅典公民大会的议事程序如出一辙。
喜剧的背景直接被置于当时的雅典社会,有关人物大多在雅典有原型。雅典国家的政策以及制度,在喜剧中也曾被批评。以克莱翁为例,在阿里斯托芬笔下,克莱翁是个贪污受贿、敲诈勒索无所不为的恶棍,除会讨好人民外一无所长。其他政治人物,上到伯里克利,下到德摩斯提尼(伯罗奔尼撒战争期间雅典的将军)和拉马库斯,也都受到不同程度的讽刺。伯里克利为自己情妇的奴隶被拐而发动伯罗奔尼撒战争;民众法庭总是倾向于判决被告有罪;雅典人民好像一个年老昏聩的傻瓜,一任自己的奴才糊弄;雅典政府腐败不堪,贿赂公行;雅典的将军,不是战争狂人,就是受气的小媳妇,或者是懦夫,会在战爭中丢弃自己的盾牌逃亡。总之,在当时的雅典,就没有几个人是正常的。他对雅典民主这种漫画式的描绘,同样只有在民主政治下的雅典,才有可能实现。
希腊艺术的发展,至少部分与城邦及其民主制度有关。确实,从人类产生起,他们就开始创造艺术作品。克里特和迈锡尼文明时代,希腊人已经发明了雕刻、制陶、壁画和陶画技术。古风时代希腊的神庙建筑和雕刻,最豪华者在意大利、西西里的希腊人殖民地,在希腊本土,是科林斯、德尔菲和埃吉纳。但是,希腊艺术最为辉煌的时代,恰好也是民主政治发展到顶峰的雅典。不管是举世闻名的雅典卫城建筑群,还是雅典的议事会大厅,或者是埃莱奇特乌斯神庙以及提修斯神庙,都与民主政治有着直接间接的关系。雅典卫城的建筑,绝不可能产生在经济的虚空中。雅典帝国的贡金和伯里克利的政策,促成了这件世界艺术瑰宝。同时,卫城建筑群绝不是单纯的艺术品。就帕特农神庙的骑兵雕刻来说,“它用最为精英派的方式呈现了雅典民主政治非常贵族的形象,在那里,所有公民并不是纯粹的士兵,而是典型的士兵,骑兵中的年轻人——公共游行中需要他们——应是体质完美的模特。在呈现这幅图景时,浮雕也倡导了这种体格,因为通过把所有人的头部都表现得毫无差别,浮雕所表现的公民群体,差别全被抹平,所有人一律平等,尽管个人的背景存在很大差异,但所有人都期待着同样的角色。在把观众带入游行中时,浮雕也使得观众认同于佚名的公民,并共享他们的热望。”[13]其他雕刻,如雅典娜的诞生,雅典娜与波塞东争当雅典保护神;提修斯与阿马宗女人族的战斗等,也都各有自己的意义。它们合并起来,引导观众认为,他亲自参与了雕刻上的游行,“众神们正在观察的,正是他的游行。犹如西山墙雅典娜和波塞东为拥有阿提卡竞争一样,众神感兴趣的,正是雅典的全体人民。神灵的注意力并不限于古老的雅典,某种原始的雅典,而是被引导到当下:众神正在此处,等待和观赏着参观者本就是其中一部分的游行。神灵们的注意力不是只关注仪式的细节,他们感兴趣的是游行这个事实,而游行是作为整体的雅典人民对诸神表现出恰当态度的标志。他们聚集在此处,是观看雅典全体人民的。”[14]
最后谈史学与希腊民主政治的关系。史学的起源和发展,与民主政治关系不明显。它最初产生于小亚细亚希腊人城邦中,最初的那些史学家们,如赫卡泰俄斯、赫兰尼库斯、查隆等人,主要是因为希腊人与东方的接触,触发了他们对地理学和民族学的兴趣,进而开始撰写历史著作。希罗多德是小亚细亚的哈利卡纳苏斯人,他撰写历史的刺激,明显来自希腊城邦与波斯的冲突,以及貌似强大的波斯在弱小的希腊面前遭遇的失败,探索它们发生冲突的原因。他曾在雅典长期逗留,雅典的气氛,对他也有显著的影响。或许正是公元前5世纪中期雅典有关政体的激烈争论,使得希罗多德创造出了第3卷第80—82章有名的波斯政体辩论,并虚构了选举国王的方法和大流士的诡计。辩论中使用的话语,如对民众执政的批评,对君主傲慢的抨击,对寡头内部争斗造成政治不稳定的推论,无疑是典型希腊式的。其对政体的三分法(君主制、寡头制和民主制),也只有经历了希腊人的多种政体,才有可能设想出来。更重要的是,只有在希腊城邦那种相对宽松的氛围中,才能创造出这场虚拟的辩论。莫米利亚诺如此评论雅典的社会氛围与史学产生的关系:
史学在公元前5世纪十分成熟的伊奥尼亚和阿提卡民主社会中发展起来,并非偶然。民主的胜利是社会变动而后改革的胜利,是自由和理性选择的胜利,它刺激了人们对政治理论和政制改革的兴趣,吸引人们去比较希腊和非希腊制度,比较希腊人的各种制度。现代的学者常常低估大量深入政制改革实践中的思想活动,因为公元前6世纪和前5世纪充满了政制方案和方法,那个时代的史学家注意到了当时的各种政治制度和社会习俗。公元前6世纪和前5世纪一定有过许多现在姓名已经湮灭的政治理论家,在塑造民主的过程中,他们还营造出了一种表达观念的气氛,使律法成为历史研究的对象……希腊律法不但适合历史研究,而且正如公元前5世纪和更晚些时候人们所认识的那样,是历史写作的主要内容。
——莫米利亚诺《现代史学的古典基础》
也就是说,公元前5世纪希腊世界的政治与思想变革,是希罗多德成为史学之父的基本前提。此后的修昔底德和色诺芬虽然属于民主政治的批评者,但他们成长于雅典,受到公元前5世纪智者学派深刻的影响。修昔底德本人还是强烈的爱国者,尤其推崇伯里克利。色诺芬是苏格拉底的学生,曾因参与斯巴达一方对雅典作战被判刑,后来也长期居住在斯巴达。但他的创作,包括他对修昔底德的继承,也深受民主政治的影响。因此,正是民主政治的宽容,给修昔底德和色诺芬以及苏格拉底那样的人提供了自由思考的空间,并且允许他们写出抨击民主政治的著述。
古典時代雅典民主政治所创造的自由和宽松氛围,还有民主政治造成的雅典的强大,为文化的发展提供了雄厚的物质基础和政治条件。古典时代雅典文化的繁荣,很大程度上拜民主制度所赐。从这个意义上说,没有雅典民主,就没有古典时代雅典乃至希腊文化的繁荣。
【注释】
[1] [2]教育部:《文化交流与传播》,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20年,第21页。
[3] [美]路易斯·亨利·摩尔根著,杨东莼、马雍、马巨译:《古代社会》,上海:商务印书馆,1987年,第274页。
[4] Thucydides, I, 70, 8.
[5] Plato, Sophist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6, 216C-D.
[6] [英]科林伍德著,何兆武、张文杰译:《历史的观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第34—35页。
[7] [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著,颜一、崔延强译:《修辞术、亚历山大修辞学、论诗》,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8、16—17、19页。
[8] [法]让-皮埃尔·韦尔南著,秦海鹰译:《希腊思想的起源》,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年,第38—39页。
[9] 叶秀山:《苏格拉底及其哲学思想》,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183页。
[10] Plato, Gorgia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6, 516c-517B.
[11] Plato, Epistl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6, vii, 326B.
[12] Aristophanes, Frogs, HarvardUniversityPress,2002, 1008-1012;1055-1057.
[13] Robin Osborne, Athens and Athenian Democrac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0, p. 302.
[14] Robin Osborne, Athens and Athenian Democracy, pp. 320-3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