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芝麻村,要说谁与谁之间结怨最深,武家老大和老三排第二,没有人敢排第一。一奶同胞的亲哥们儿,相互之间不过话,已经有几十年了。
这是得多大的仇怨哪!
摆在明面上的一个原因,武老三认为,是武老大的恐吓,才导致他媳妇掉了孩子。那时,武老三媳妇怀孕都七个月了。正睡着觉,几个壮汉破窗而入,拿着刀顶着她,绝望的女人,大骂一声:“你们这帮牲口!”人就晕厥过去了。
等到武老三赶到村卫生所,早已苏醒的女人,正被宫缩的疼痛折磨着,跪在地上,两手攀住床头,发出耸人的呻吟声。那床的灵魂也破碎了,跟着一起颤栗。那群人散去了,屋子里女人传递出的疼痛,尤其显得惊心动魄。
武老三不甘心,他用双臂抄起女人,抱着往外跑。他跑运输的蓝色货车,就在村卫生所院子里停着。等到留下的看守人,打着哈欠从隔壁休息室过来时,武老三的女人,已坐着自家男人的车绝尘而去。眼看女人疼得越来越紧了,武老三驾车直奔芝麻村。到了村里毛兒奶奶家门口,武老三翻秫秸寨子而入,再返回来时,腋下夹着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太太。
淡蓝色货车车灯的光芒,将湿得可以拧出水的夜,撕开两条口子。芝麻村的村南,是一条国道。驶上国道的车子,嗷嗷地叫着,仿佛它也在受着宫缩之痛。“哎哟,快找个地方停下吧。”毛儿奶奶一边“哎哟”,一边不住地胡噜自己的头发。老太太爱美,一头自然卷发,虽然花白了,不再浓密了,但何曾乱蓬蓬地示过人?挽头发的簪子没来得及带出来,毛儿奶奶“哎哟”出了软糯的害羞味道。
“毛儿奶奶,不行了。”
“不行了,快停停吧。”
武老三的车头朝一条乡间小路扎下去。扎到深处,将车子熄了火。驾驶舱的空间太有限了,毛儿奶奶没法施展手艺。看了看长长的车厢,武老三脑子灵光一现,跳上去简单布置了一下,就成了临时的产房。
第一缕晨光,被乌云遮盖得严严实实,没有如约洒向大地。
“让我死了吧……”
“哎哟,还是上医院吧,要出人命的。”
风儿在玉米叶子上奔跑,后边紧紧追赶的,是大颗大颗的雨滴。经风雨摧残的玉米叶子,沙啦啦地响。车厢上撑起来的雨棚,很快成了风雨重点攻击的目标。武老三直挺挺地站在雨棚外边,雕塑样一动不动。身经百战的毛儿奶奶,也未见过这阵仗,手跟着心在抖。由于手上沾着血,用胳膊肘去拨弄脸上的乱发。
“孩子早就死了,我哪儿敢说噢。”
后来毛儿奶奶跟村里人说。当时的毛儿奶奶,一定是看到了武老三的表情,她才没敢说出自己的判断。那是什么表情呢?当美好的希望,突然只剩下万分之一实现的可能,它不是变得弱小,而是被无限放大。像一只被吹大到承受极限的气球,眨眨眼的工夫就有可能爆掉。孩子没出来,毛儿奶奶提前说孩子死了,说不定武老三会将她拎了,扔到雨水中。
“武老三,我日你八辈儿祖宗!”
随着女人的骂声,一个七个月的婴儿来到风雨飘摇的人间。
武老三仍旧一动不动,他在等待婴儿的啼哭声,等待毛儿奶奶说一句“哎哟,是个大胖小子”。风声雨声,更加衬托出车厢里可怕的沉寂。
有人问毛儿奶奶,她给武老三媳妇接生,到底是男娃还是女娃?毛儿奶奶回说,是个丫头。她还双手合十,做出向老天爷虔诚祈求的姿态。这就很可疑了,她干嘛那么好心,又不是武老三家里的什么人。过八月十五,武老三特意买了好月饼好水果,上门来瞧毛儿奶奶。答谢接生的礼品,已经送过了,中秋节再来一波,显然是过分隆重了。一过分隆重,习惯挑拣的人,就把某种目的性拨拉出来了。
那个风雨交加的早上,武老三没有瞅一眼死婴,也没有问性别,嘱毛儿奶奶将小肉蛋裹了,他才接过去埋掉。
“死透了。”毛儿奶奶只说了这句话,未提男婴女婴。毛儿奶奶已经活成了老狐狸,她屏蔽掉了所有敏感又沉重的词句。埋好了死婴,武老三在泥泞中开车回芝麻村。路上,他对毛儿奶奶说了一句话:“毛儿奶奶,您亲眼瞅见的——是个丫头?”
“对,是个丫头。”正在擦拭手上残留血渍的毛儿奶奶,忙不迭地回应。那是一句冷森森的话,毛儿奶奶听得后脊梁发凉。
武老三就知道村里人要问,瞒是瞒不住的。媳妇半夜被人拿刀顶着吓得掉了孩子,这件事太大了。大到整个儿芝麻村,乃至一个乡里都盛不下。武老三明白,村里人要议论的事情多着呢。
尽管平素武老三与武老大尿不到一个壶里,但那时的武老三心存侥幸,毕竟他和他是一个妈生的,再怎么也不会痛下黑手。
芝麻村人都看见,武老三背着猎枪去了武老大家。毛儿奶奶也看见了,老太太又做双手合十状,口中叨叨念念。
武老三的二踢脚脾气,大家都知道,谁敢拦着?一个个悄没声儿的,察看动静。听说消息的武老太太,甩着大脚片,往大儿子家里赶。等老太太连呼带喘地赶到门口,就听砰的一声枪响。吓得老太太登时腿就软了,尿水顺着裤腿儿往下淌。正当老太太不知如何是好时,三儿子背着猎枪大步流星地出来了。他路过老母亲,飘然而去。
“我的儿啊!”武老太太麻掉的身体,随着一声呼喊,瞬间复活,踉跄着往大儿子院里跑。进了屋子,见武老大正呆呆地坐在炕沿上,毫发未损,这才松了一口气。
武老三对武老大说了什么,旁人不得而知。那一声枪响,可是实实在在听到了。枪声,既是警告武老大,也是在警告全村人。他武老三不是好惹的,谁在背后搞事情,他就让谁好看。这次是警告,下次可就不一定了。
二
武老太太一共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在村里,女儿向来都是另外排行的。因此,紧随武老大之后出生的妹妹,没有资格和三个兄弟排行,被武老二和武老三称呼为大姐。
在武老三的记忆里,他从小就是被家人孤立的。尤其是武聋子和武老大。武聋子是兄妹四人的父亲。他的本名当然不叫武聋子,武聋子是外号。在村里生活,谁还没有个外号呢?什么“老草鸡”“好长脖子”“疥蛤蟆”之类的,根据个人的长相、性格、体型,乃至走路的姿势而起,生动有趣,活色生香。武聋子原来并没有外号,他好像有隐身术,明明是在的,却不容易被大家看见。他很少说话,干活也不拔尖儿,走路都是悄悄地,从不弄出动静。唯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特别怕冷,一入冬,头上的毡帽和身上的羊皮袄就走马上任了。羊皮袄看着挺沉,武聋子把它撑起来有点儿费劲,腰总是佝偻着。
武老三出生的那个冬天,武聋子整了个大动静。赶马车去给生产队拉砖,马受惊人从车辕上摔下来,又被胶皮轱辘压了一家伙,结果住进了医院。“还摔一回吧?”武聋子出院,队里派马车把他从医院接回来的。见坐在马车上的武聋子不吭声,没有反应,人就拿武聋子的耳朵打趣。
“摔聋了?”
可能真的摔坏了,从此以后,武聋子的听力好像长了翅膀飞走了。队里照顾武聋子,夏天安排他到瓜铺看瓜。除了吃饭,武聋子白天黑夜都守在瓜铺里。也是怪了,听力不好的人看瓜,瓜从未丢过。偶尔,回家吃饭的武聋子,会从裤兜子里摸出一只小甜瓜。就一只。背着武老三,偷偷摸摸地给其他任何一个哥或姐。武老三早看见了,瓜香很诱人,也很伤人。武老太太可能有察觉,就在武聋子的裤裆里,缝了一只大口袋儿,好多往家里带几只瓜。大口袋儿并没有发挥该有的作用,武聋子依旧只带回一只小甜瓜。武老太太很不满,把武聋子按住,从裤裆里掏出小甜瓜,递到武老三手上。
武老三多馋哪,天天盼著分瓜。但这只瓜,显然不属于他。只有几岁的他,接过武老太太递过来的瓜,一扬手,将瓜从堂屋扔到了院子里。小甜瓜在院子里粉身碎骨,一群鸡奓着翅膀,向人间美味冲过来。武老三的举动,震慑到了为母的,她看着儿子眼里露出的光芒,感觉到了阵阵凉意。几岁的一个娃娃,竟然有那样的眼神,烈度和狠劲不比吃了几十年咸盐的大人差。
她有点儿怕。
武老三还没结婚,武聋子就去世了。武聋子活着默默无闻,死了也没给谁添麻烦。吃着晚饭,身子一歪,手里的碗和筷子掉到了地上。武老太太赶紧喊武老二两口子,让他们把武聋子抬到炕上,然后分别去找村里的赤脚医生和另外两个儿子。老武家一共两层房,分家的时候,谁和谁住一个房子抓阄儿而定。结果,武老二抽到了和父母一组,武老大和武老三一组。分之前,武老太太的意思,武老三还没结婚,先和两个老的一起吃,别再另外起火。一个人的饭,咋做呢?老三也没咋做过饭,生了熟了的怕是弄不好。武老三只用了“饿不死”三个字,便把老母亲的好意给顶回去了。
武老二媳妇跟头趔趄地跑到武老大和武老三的家,武老大正在吃晚饭,武老三则躺在自己的屋子里,想着如何糊弄一下叽里咕噜的肚子。
得到信儿的武老大、武老三,与大夫几乎是同时进门。他们一起目睹大夫扒开武聋子的眼皮,然后轻轻摇头的过程。
“要不,拉着去城里的大医院瞧瞧?我是治不了。”说完,大夫背着诊包就走了。
“他就这么大的寿命,赶紧给你大姐捎话儿,让她瞅一眼。”武老太太的意思是,连村里的大夫都说治不了,没必要再去城里的医院。当妈的做出这个决定,老大老二都没说啥,武老三也就没吭声。这个时候,最不该发表意见的,就是他。
“叫你闺女去了,挺着点儿啊。”
武老太太的手指搭在将逝者手腕的脉搏上,获取生命跳动的信息。武老三清楚地看见,老太太提到女儿的时候,奄奄一息的人,眼珠在眼皮底下转了转。显然,他是可以听见的。
“爸——”
武老大也捕捉到了这个细节,他开始呼喊,用呼喊来挽留给他生命的人。喊一句,干玉米皮子似的眼皮底下的两颗眼珠,便费力地轱辘一下。武老三没有喊,电线杆子般在一边戳着。也没有人让他喊,这让他更加悲伤。喊着喊着,干玉米皮子底下的眼珠转动越来越困难了,索性就用颤抖来替代。一声爸,换来干玉米皮子一个颤抖作回应。大姐的家与芝麻村隔着一条潮河,等到大姐火急火燎地赶了来,跪在武聋子身边,喊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爸”,武聋子才将人间的最后一口气轻轻地吐出来。死亡原来如此安详,一点儿也不狰狞。只向所有的亲人,做了一个告别,就走了。看上去不是赴死,好像转了一个弯,开启下一段人生路。
只有武老三觉得,武聋子的死,一点儿也不平静。安详不过是表面现象,底下暗藏着巨大的波澜,决绝的抗拒。到死,他都没有接纳这个三儿子。
即使是若隐若现的生命,发丧时也会很高调,这由不得逝者的意愿。哭声要有,唢呐要有,看热闹的人要有,八盘八碗的流水宴席要有。武老三要做的,就是在热闹中弱化自己的存在。跪在武老二后边,给男客行礼,头尽可能地低下去。出堂发丧,手里举着幡儿杆,孝帽子都压到了眼皮上。“我的亲人哪——”是他母亲的那个人,由两个人架着,用最后的哭唱为逝者送行。他听得出来,唱的分量,比哭的分量要重。他不用抬头,就知道各方的表现。
他前边的武老二,性格像极了躺在棺材里的人,连哭都不出声。但武老三感觉到他是在哭的。扛着满堂幡儿的武老大,哭得梨花带雨,一口一个“爸爸呀”。他的哭层层叠叠,夹杂着太多的东西,武老三都听出来了。武老三恨不得把他揪过来,抽上几个巴掌。
老头子咽气前,作为长子的武老大难道不该去找村里的知客,安排一切事宜吗?他自己留下来,却让闷葫芦武老二去做协调。武老三认为,武老大这样做,就是针对他。用一声一声的“爸”,来刺激他,奚落他。
武老大从小就不喜欢他,怎么会放过如此重要的打压他的机会呢?
三
武老大骂过他吗?没有。打过他吗?没有。但有一种暴力,比打和骂更有力量。武老大承袭了老子对他的方式,那就是视而不见。
比武老三大十岁的武老大,性格一点儿也不像他老子,老子吞进肚子里的话,全让他一个人说了。他特别爱说,尤其喜欢扎进老娘们堆儿说,东家长西家短,笸箩斜了簸箕歪了,毫无违和感。生产队没散的时候,在地头儿阴凉歇晌,大闺女小媳妇都干私活儿,或纳鞋底儿或给肚兜扎花。下颌上刚长出毛茸茸胡须的武老大,也有模有样地做女红。别说在队里,就是在全村,武老大的手艺也是数得着的。家里人穿的鞋子,除了武老三之外,他全做过。“老三的脚长得忒快了,我这还没做完,就穿不得了。”武老大跟他妈说。
“我老儿子的鞋,谁也不用你们。”武老太太一双接着一双给武老三做鞋。她让她的老儿子,一年四季有新鞋穿。
这么爱说话手这么巧的大哥,好像和武老三没有关系。武老大的话在武老三面前,珍贵得像金子,哪能轻易吐出来呢?在外人面前,武老大好像并没有刻意忽略武老三。而是他太忙了,忙着和别人说话,忙着手里的活儿,哪里有闲工夫理会一个比他小那么多的弟弟?武老三早看穿了武老大的把戏,他离得远远的,给予对等的漠视。
武老大有没有公开地对武老三表示过嫌弃呢?在武老三最早储存的记忆里,有的。是个夏天的傍晚,出了一天的臭汗,武老大约着武老二去潮河洗澡。武老三也想跟着,武老大瞅了瞅四周,见无人,便黑了脸道:“一边儿玩去。”也许,那是武老大唯一的一次“看见”武老三。他眼睛里的内容,比那句“一边儿玩去”的力道大多了。刀子似的,要剜武老三的肉。后来,及至后来的后来,武老大再没“看见”过武老三。
武老大十九岁那年,经人介绍,和外村的一个姑娘搞上了对象。别人搞对象,都是女方给男方做鞋子,武老大却相反。认认真真地给对象做了一双鞋子,还嗖嗖地蹬着大白杆自行车,给送到家里去。并且对老丈母娘说,如果不嫌他手笨,一家子的鞋他都可以承包了。老丈母娘一眼一眼地瞅自家的爷们儿,心里有些不踏实,这么个手巧嘴儿也巧的,将来顶得起家来吗?老丈人却笑了,他很得意武老大这一双巧手。原来,老丈人有吊顶棚的手艺,家里的几个子女,心思都不在这上边,眼睁睁手艺有失传的危险。
武老大果然没让老丈人失望,不但习得了吊顶棚手艺的精髓,还在原来的基础上超越了。顶棚的材料是精选的高粱秆儿。为了让高粱秆儿直溜溜,武老大用蜡烛的火,一根一根地烤,将哪怕微小的弯度都烤直了。然后将直溜溜的高粱秆儿用毛头纸缠了,插到钉在墙上的竹篾上。南北东西四个面都要插,南北向每隔十五厘米插一根,东西方向会稀疏一些,插上六七根即可。所有的杆子,都在一个水平面上,交错出迷幻的阵仗。杆子插完了,整个儿铺一层毛头纸打底子。最后,铺白蜡花纸。全部铺完了,花纸与花纸之间衔接完美,不见任何的瑕疵。平平展展,一丝儿褶皱都没有。
经武老大吊过的顶棚,简直是那个年代的精装修。自己娶媳妇,武老二娶媳妇,都是武老大吊的顶棚。渐渐地,武老大声名鹊起,待嫁的女子,指名道姓新房的顶棚要由武老大来吊。如果不是武聋子的死,到了婚娶年龄的武老三,说不定会接受武老大为他吊顶棚。当然,武老大未必就会主动开口张罗,武老三也未必主动开口求人。他们的母亲,武老太太肯定会在中间穿针引线。但是,经历了武聋子的死,武老三做出一个决定,谁在中间穿针引线都不好用,他坚决不会用故意伤他的人吊顶棚。
武聋子死后不久,武老三做出一个大胆的举动,贷款买了一辆大汽车。大汽车真是气派,高高的车楼子,车楼子后边拖着长长的车厢。武老三此举在芝麻村引起了极大的轰动。过去的人只知道生产队买东西贷过款,却原来个人也可以跟公家借钱,武老三怎么想到的呢?而且,那么大的一个铁家伙,竟然乖乖地听武老三的话,武老三想让它去哪里,它就去哪里。曾经,村里有过一辆大汽车,老王主任弄来的。村里一来照相的,爱美的大闺女小媳妇就聚在大队的院子里,拿大汽车做背景,咔咔咔地一通照。万事万物就怕比,和武老三的大汽车比,老王主任的大汽车黯然失色,不过就是个大铁疙瘩。武老三的大汽车可真漂亮,车身发出蓝汪汪的光芒,和天空的蓝浑然一体,既赏心悦目,又让人嫉妒得牙根痒痒。
武老太太高调地哭了一场。三儿子主意太大了,贷款买车这么大的事都没跟她商量,眼里太没人了。买个车,日子可咋过,不能吃车嚼车吧?武老三根本没理会老太太,她哭她的,他干他的。
“她可管不了這个祖宗。”毛儿奶奶用手抿了抿头上的发丝,撇着嘴儿说。
武老三没有吃车嚼车,天不亮就开着车呜呜呜地出村,天黑了甚至半夜,才呜呜呜地归巢。只闻车响,不见人影。呜呜声在,就证明车还在,没有发生武老太太担心的事情。
“你们老三做啥大买卖呢?”
“他也未必就知道。”
毛儿奶奶替武老大答复了大伙儿。武老大笑着呸了一口毛儿奶奶,说我知道一件事,您准不知道。毛儿奶奶问啥事。武老大说:“您老儿子娶媳妇,我肯定不给吊顶棚。这件事,您不知道吧?”毛儿奶奶嗔怪地来拍武老大肩膀:“给我当儿子吧,当了儿子,回头兄弟娶媳妇不管,就是你人品问题了哦。”
毛儿奶奶这是话里话外地磕打。武老三娶媳妇的时候,真就没用武老大给吊顶棚。他不仅没用武老大吊顶棚,还结束了和武老大对面屋居住的日子。自己批房基,另外起了五间大瓦房。村里人再一次直眼了,红砖到顶的房子,地基打的是圈梁。啥叫圈梁?用钢筋绑的框架,绕着地基转了一圈儿。稳定性好,但是造价美丽,美丽到老王主任家都用不起。用这种方式盖房子,武老三在十里八乡是拔了头筹。他给村里人打的样儿,规格太高了,遥遥领先了大伙N多年,想追都没资本。
那样高级的房子,怎么会用高粱秆吊顶棚呢?这样一来,武老大没给武老三吊顶棚,是多么顺理成章。武老太太在人前,腰杆子拔得板板儿的,早忘了哭嚎的糗事。
这么会挣钱,娶媳妇还不定多显摆呢!武老太太眉眼间的得意,都要淌到脚面子上了。武家的老二,这个肉皮囊,不显山不露水。媳妇也夫唱妇随,不是个爱说道的人,很少给街坊四邻提供“嚼巴”的素材,只闷闷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发迹的武老三,和他们夫妇有关系,又好像没关系。基本上没啥看点。武家最闪亮的看点,当然在武老大身上。人看得出来,和村里老幼打成一片的武老大,可有心眼儿了,不该说的一个字都不漏出来。从来不背后议论他这个三弟,好也不说,歹也不说。但他对三弟的疏远,傻子都能感觉到。
“当大哥的,老兄弟娶媳妇准备掏多少银子啊?”类似这样的话儿,毛儿奶奶早就茶水一样洇上了。
“该掏多少就掏多少。”武老大这样回答。
“当大嫂的,小叔子娶媳妇准备掏多少银子啊?”同样的话,再问一遍武老大媳妇。
“摸着自个儿的口袋掏呗,欠人家的账还没还完呢。”
果然,武老大媳妇透露出的信息,比武老大要多。武老大住的房子,有武老三一半。武老三赚了钱,自己到外边盖新房,但过去住房该享有的利益并没有放弃。房子做了价,立了字据,当哥的欠弟弟多少,写得明明白白。媳妇的话传到武老大耳朵里,好脾气的武老大,和媳妇狠狠吵了一架,还拔出给孩子做屁帘儿的针,一下一下地戳自己的胳膊。血顺着窟窿眼儿,滋滋地往外喷,把媳妇吓得蒙圈了。
武老三总是做出惊人之举。
那个年代的芝麻村,管取结婚证叫“打手印儿”。他拉着媳妇打完手印儿,到外边转了一圈儿,就算结婚了,没有举行任何仪式。按说,媳妇的娘家不会答应。但姑爷是武老三,开着蓝色大汽车跑运输,能盖上圈梁豪华房子的武老三。谁有本事,谁就掌握了主动权。娘家不同意,可以退婚哪。这一下,武老太太又受不了了。她最爱的三儿子,总是这么让她措手不及,面子里子都挂不住。在自己家里,又爹了妈了地哭了一场。
武老大的表现依旧淡然,好像没这么回事,该吊顶棚吊顶棚,国家分给他的几亩地,也是种得有条不紊。
四
蜕掉一层皮,终于吃上几家企业的固定活儿,盖了房娶了媳妇的武老三,还是快乐不起来。不快乐这个家伙,是条跟屁虫,从小就粘着他,怎么甩都不掉。滋养跟屁虫的能量,来自武聋子和武老大等人。即便武聋子死了,阴魂并未散去。也许,他活着,就是承受耻辱来的。
“臭小子,站住。”
喊武老三的,是一个没鼻头儿的人。其实也不是没鼻头儿,就是鼻头儿缩进去一块儿。童年时期的武老三,不喜欢这样的鼻头儿,因为他自己也长了一只。家里梳妆台上有镜子,每次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鼻子,武老三就很生气。“为啥我的鼻子长这样?”他的问题,一家人好像没有听到。
武老三知道,别人都管长着和他一样鼻子的人叫主任。村主任姓王,老王主任。大家都怕老王主任,他可不怕。老王主任让他站住,他偏不。“蛋操的,狗鸡给你揪了去。”老王主任在他身后,哈哈大笑。听见笑声,老王主任的媳妇也跑出来,跟着笑。再慢慢大一些,武老三才明白,自己好像跟老王主任有着某种关系。武聋子和武老大对他冷漠的忽视,应该和这个有着密切的关系。
浮出的真相让他羞耻。可是,武老三不明白,老王主任的媳妇,怎么也跟着笑呢?她该比他的家人更讨厌他,不是吗?该不失时机地朝他翻白眼儿,朝他吐唾沫。相反,园子里新下来的小韭菜、小黄瓜、小水葱,老王主任的媳妇都要用篮子挎着,丰富一下他家的餐桌。
事实上,老王主任媳妇篮子里的小菜蔬,不光丰富老武家的餐桌,还丰富了老赵家、老李家、老张家的餐桌。她和她的篮子,也是芝麻村的一大特色。她和篮子去了谁家,谁家的女人就是她的目标。老王主任的媳妇,刚嫁给老王主任那几年,说被打一顿就被打一顿。芝麻村的男人,少有不打女人的,但老王主任打女人,和别家不同。专门半夜里打,打得女人嗷嗷叫。到底为啥打女人,女人半吞半咽,谁也不清楚原因。有好几回,女人受不了男人的武力,跑回了娘家。每回跑,男人都派人给接回来。那时的老王主任,虽然年纪不大,依仗家族的势力,已经是村里的一把手了。接女人回来这么小的事情,根本不用老王主任亲自出马,甚至连嘴儿都不用动,自然有人张罗。
孩子多了,再往娘家跑,很是不方便。再者,娘家兄弟们都娶了媳妇,老妈没了自己的房子,和儿子们轮着住,闺女带着滴里嘟噜的一大串儿回去,实在是不像话。因这种种的不便,老王主任的媳妇,索性不逃跑了。她开始热衷交往。要说交往,这可是村里人都擅长的。除了睡觉在自家炕上,人与人之间随时发生着关系。夏天饭碗都要端到街上,一边和邻居聊天,一边吃。老王主任的媳妇交往具备两大特点:一个是村里好看的俊媳妇;一个是这个好看的俊媳妇,嫁给的男人不姓王。起初,谁也没太在意。不知不觉中,好看的俊媳妇,一个一个地成了她的好姐妹。好姐妹互相到家里串门儿,再正常不过了。
终有一天,有人发现了破绽。俊媳妇们去老王主任家串门儿,老王主任家的大门就闭上了。芝麻村有一个不成文的惯例,两家为邻,中间的隔断,由西边的街坊来建。几十年前的隔断不像现在统一都是威武的高大气派的红砖墙,而是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主力军是玉米秸秆夹的寨子。玉米秸秆的寨子,有密有疏,疏的猫狗可以任意钻来钻去。这玉米秸真是好东西,既可做隔断墙,又可围茅厕。把隐私圈起来的是它,泄露秘密的仍然是它。顺着西街坊的寨子空儿往里瞧,老王主任的媳妇坐在前门口,一边做针线活,一边哄最小的孩子玩。路过的人,你“不小心”瞧了一眼,他“不小心”瞧了一眼,瞧的人心有灵犀,谁也不说破。随着俊媳妇不断去串门儿,老王主任不再半夜打自己的女人。再后来,俊媳妇们生下的孩子当中,个别的就没有鼻头儿。武老三便是其中之一。
武老三没读过中学,小学五年级就不念了。不念书的原因,就和他的鼻头儿有关系。武老三认为,他承受的所有耻辱,都来自鼻子的出卖。为把鼻子遮挡住,武老三将脖套儿极尽可能地往上拉。和再晚些时期流行的喇叭裤、蛤蟆镜类似,少年武老三所处的年代,流行的是戴脖套儿。脖套儿颜色各异,男女皆适宜,冬天套在脖子上,起到保暖和美观的作用。
“把嘴露出来,毛病还不小。”
上课回答问题,武老三不止一次被老师批评。
“嘴冷,露出来就冻上。”
武老三反骨式的回答,把同学笑得东倒西歪。班主任是个快五十岁的中年女人,气得拿教鞭抽武老三。武老三脖子梗着,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老师教鞭的抽打,并没压垮武老三。压垮他自尊的最后一根稻草,是班里的一个女生。春天一来,草儿绿了,野花开了,同学们也纷纷卸下冬装,摘下脖套儿,换上应季的衣服。只有武老三一个人,還戴着脖套,脖套依旧拉到鼻子上边。脖套是腈纶线织的,冬天套脖子上暖和,春天套脖子上受罪。眼见着汗珠子,顺着武老三的鬓角往下淌。武老三像是电影里的少林高僧,一动不动。课间,后座的女生,终于忍不住,一把拉下武老三的脖套儿。女生不是从后面拉,而是绕到了武老三的侧面。动作来得太快,武老三一点儿也没防备。拉完了,女生看着武老三捂得通红的脸,差点笑岔了气儿。
她肯定是在笑话他的鼻子。武老三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连书本和桌斗里的布书包都不要了,拨拉开大笑的女生,出了教室门。
这一走,再也没回去。武老太太怎么央求他,都无济于事。
五
“啊——”
武老二下班的时候,正是村里人最活跃的钟点儿。扛着锄镐回来的,在堂屋撅着屁股烧火的,一家子围着矮桌吃饭的,村里的人,谁见谁准定是要打个招呼的。一声招呼,你有来言我有去语,尽显人情世故。肉皮囊武老二的招呼与众不同,人家问他“吃了吗?”他回“啊——”;问他“下班了?”他也回“啊——”。他的“啊——”,以不变应万变。他主动和对方打招呼,也是“啊——”。他“啊——”完了,不管人家是否应声了,早蹬着车子跑远了。“啊——”后边,带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好几声乌鸦的叫连在一起的那种。每天,从他上班的村南,一路“啊——”到家里。再从家里,一路“啊——”到上班的厂子。
武老二上班的工厂,是他弟弟武老三的。一度,武老三对武老二是不满的。性格那么肉的武老二,青春也闪过光。家里相框贴的照片,可以为武老二作证。海军服、海军帽、帽子后边飘着的两根带儿,把黢黑的武老二衬托出几分英气。没有当过兵,仿佛青春就虚妄了。在村里这个大环境下,武老二当兵走了。如果没有那个姓王的,武老二能顺顺溜溜地当兵?这是武老三解不开的疙瘩。武聋子死,他眼泪疙瘩没掉,不全是因了武聋子对他的不接纳,还有鄙视的成分在里边。再怎么,武聋子也是个男人,咋就允许自己的亲儿子,借姓王的光呢?真是一摊烂泥巴,怪不得老婆给他戴绿帽子。武老二更是不争气,非得当这个兵不可?
靠运输赚了钱,长了见识,积累了人脉,关键又有胆识的武老三,老早就想自己开工厂。迟迟没如愿,主要的原因是时机不对。打“超生游击战”,说走就得走,你这开个大厂子,还不让人给当炮楼子端喽!开厂子的蓝图都在脑子里画好了,要开就离芝麻村远远的,到乡里找个地方。把厂子开到梦城,也是有可能的。那声猎枪响后,和武老大公开决裂的武老三,又紧锣密鼓地开始了造人计划。奇怪的是,种子没少撒,一颗出芽的都没有。大女儿和二女儿,两个孩子一年儿生的。一个正月,一个腊月。说明啥呢?有耕耘就有收获,而且还是大丰收。差不多有两年,武老三的媳妇没开怀。到大医院一检查,武老三蒙了,自从那次惊吓后媳妇已经丧失生育的能力。
罪魁祸首就是武老大。
也许是天意,在武老三崩溃的当口儿,老王主任下台了。新一届主任的选举中,老王主任被对立派给扳倒了。暂且不提老王主任内心有多么晦暗,老婆子装菜的篮子有多么沉重,重到挎不出家门儿,老王主任的下台,简直是一道闪电,将武老三的崩溃劈开了。大把峰回路转的光,顺着劈开的缺口筛下来。武老三仰起头,感受着那光束的抚摸,冷笑了。批地建厂房,他本也不用亲自面对姓王的,老母亲在中间穿针引线,便可大功告成。但他不会那样做,绝对不会。孤立武老大,他宁可想其他的办法。
是啊,孤立。他体会过的,也要让武老大尝尝。
几番运作下来,武老三成功拿到了村头的一块地。投资盖厂房,进设备招工人。招的第一个工人,就是武老二。虽然对武老二有成见,但为了孤立武老大,武老三愿意向成见弯腰。紧跟着,和武老大关系莫逆的男男女女,都陆陆续续进了武老三的工厂。没技术不怕,有岗前培训。武老二也好,与武老大关系不错的村民也罢,谁都知道武老三的用意。一头是未来的好日子,一头是无权无势的武老大,孰轻孰重还用掂量吗?
连毛儿奶奶的儿子媳妇,都进了武老三的工厂。“哎呀,一庄人都得了三爷儿的济了。”头发雪白,喜羊羊一样的毛儿奶奶,仍旧是美的,口里恭维着武老三,还不忘用手去抿散出来的发丝。风情万种的老太太,眉毛一掀一掀的。“三爷儿也是我给接生的,头刚一出来那会儿,天上突然打了个闪儿,把窗户纸都照亮了。你说奇怪不,没阴天也没下雨。我心话儿,这孩子将来了不得。你瞧是吧,叫我给说中了。”武老三不喜欢毛儿奶奶身上那股老狐媚味儿,但毕竟毛儿奶奶帮过他,所以几分恭敬还是有的。
武老三工厂热气腾腾招兵买马时,村里发生了一个骇人事件。老王主任被自己老婆给伤了。大概因年岁的原因,老王主任几乎病态的生理需求,终于没那么强烈了。然而,坐了几十年的主任宝座,突然易主,受到刺激的老王主任,那方面的功能霸气回归。都是当爷爷奶奶的人了,因为这个半夜打架,老王主任的老婆嫌牙碜,就夜夜地忍着。有人借酒消愁,老王主任这是借那个事儿消愁。她不能再像年轻时逃到娘家去,亦不能再去找俊媳妇做替身。忍来忍去,老婆子的身体终归是吃不消了。老东西,借那个事消愁,还有完没完了?于是,趁着老王主任睡着了,老婆子一手高举磨得光亮的菜刀,一手捏起让她胆战心惊的“小耗子”,唰地来了那么一下子。
那么一下子,把老王送到了医院。到底啥病,老王家的人闭口不言。终是没有不透风的墙,风儿将真相卷起来,连村里的犄角旮旯都刮到了。但是,没有一个人声张,没有一个人敢公开议论。过去不敢议论,是忌惮老王家的势力。现在呢,是害怕武老三。武老三不搭理老王家,那是武老三的态度。旁人一旦说三道四,武老三能挂住脸儿?和武老三沾边儿的,还是躲得远一点儿安全,那可是个不好惹的主儿。然而,被老婆伤了,这件事实在太好笑了,不笑出来会伤身子。夜里,家家闭了门户,窗户缝儿都塞上,捂着嘴一起笑。笑啊,笑啊,笑得险些岔了气儿。
很快,武老二也盖了新房,从老房子搬出来。老房的产权一半属于武老太太,另一半归武老二所有。武老二搬新家,总不能把老房子的一半也扒走吧。有中间人出来活动,把老太太的那间屋子卖给武老二。如此,以后房子怎么处置,就没那么多啰唆了。估了价,老太太那间屋分成三份。武老二不能自己给自己钱,他的那份不用考虑。武老三第一时间表态,他该拿的那份钱不要了,条件是让老太太还继续住在老房里。武老大嘬了牙花子,這明显是个套儿。若是接了老二的钱,老房彻底和他没了关系,将来老太太该他班儿,就得把老太太接到自己家住。老二不再是过去的老二,老三一扇风,会乖乖地朝着风向而去。
“我哪儿都不去,死也得死老房子里。”
武老太太向大儿子施压。老太太品出来三儿子的用意,她愿意配合三儿子。当大哥的一直没有大哥样儿,出于某种不可言说的原因,为母的只好忍了。但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带人进人家家门伤了人家孩子。毕竟,都是从一根娘肠子里爬出来的,咋就这么大的仇恨哪!武老三背着猎枪离开后,吓尿裤的武老太太,冲进大儿子屋里,见大儿安好,本是松了一口气的。但看大儿那般呆相,松掉的那口气又提起来,对着大儿脖梗子就是一巴掌。
“我没有!”
武老大的辩白,过于无力了,武老太太不信。
在武老太太加持下,武老大窝窝囊囊地放弃了旧房的分享权。
“咱家老太太的那点儿心眼子,你瞅不出来?自个儿有个窝,省得跟几个儿子轮。她不怕你,不怕老二,还不怕老三?”也不是武老大媳妇多智慧,稍微一动脑子,武老太太包裹的心思就分析出来了。老太太明着助武老三一臂之力是真的,暗中帮自己也是真的。只要能动,她愿意自己一个人住。破瓢似的跟着儿子们轮,非得轮得散了不可。掏心窝子说,她最疼小儿子,同时也最怵头小儿子。和小儿子在一个锅里搅马勺过日子,会让她减寿。
一所老房子,发挥的作用真不小,曲里拐弯地如了各方的意。自然,武老大除外。
六
武老大的阵地不断失守。
每年麦收时节,武老三的货车在麦田里往来穿梭,为乡亲们免费拉打成捆儿的麦个子。武老三的车多威武,一次几乎把一块地的麦个子都拉走。开厂子没多久,用收割机收麦开始流行。芝麻村人舍不得丢下手里的镰刀时,武老三将收割机领进村里,割麦的费用由他来承担。整个乡里,芝麻村是机收率最高的村子,新任的主任为此还受到了表彰。
“弱国无外交”,这句话用在武老大身上,同样适用。曾经的聊友,一个个离经叛道,即使路上碰到了,不得不打的一声招呼亦是清淡如水。祸不单行,武老大糊顶棚的手艺,也慢慢失去了市场。家家都有能力盖打圈梁的房子了,老式的装修自然就遭到了淘汰。武老大一嘴的伶牙俐齿,被岁月这把小锤子,一颗一颗地敲落了,他开始变得越来越沉默。地里没活儿,用他媳妇的话说,整天整天在炕上“挺尸”。媳妇抱怨归抱怨,她不能再逼自己的男人,万一憋闷个好歹的,一家子的日子就真乱了。
“爸,您是武老三亲哥吗?咋这毒呢?”
“等我好好学习,考上大学,气死他。”
没考上大学,在市里打工的儿子,回家看到武老大奄奄一息的样子,气得直跳脚。要不是武老大媳妇拦着,血气方刚的儿子,非打上武老三的家门不可。
媳妇到底想出一个办法,帮武老大复活。武老大不是手巧嘛,那就重新将他的一双巧手发扬光大。男娃穿的虎头鞋,女娃穿的猫儿鞋,老太太喜欢的老虎枕,一针一针地绣,一针一针地缝。它们哪里是绣品,简直就是活灵活现的小老虎、小猫咪!拿到集市上去卖,抢手得很。追集市卖手工品的武老大,配上扎手的胡子,因沉默而深邃起来的眼神,活脱就是一个艺术家。
“我大儿子手就是巧。”武老太太的身体日渐衰败,由三个儿子轮流照顾。一个月分上、中、下三旬,上旬老大送饭,中旬老二送饭,下旬老三送饭。随着衰败程度见重,夜里还要陪着睡觉。每逢武老大轮值,白天媳妇负责一日三餐,晚上他过来陪老太太睡觉。睡觉前,把炕给老太太烧热了,炉火封好了。老人没火力,脚总是冷的,就织了一双毛袜子给穿上。夸着大儿子手巧,老太太泪儿汪汪的。汪汪的泪儿,融杂着老太太无法说出口的万语千言。
“我大侄儿手就是巧。”毛儿奶奶也拥有了一双武老大织的毛袜子。毛儿奶奶去瞧武老太太,武老太太一高兴,就跟武老大提,也给毛儿奶奶织一双毛袜子。曾经喜欢和武老大聊天的毛儿奶奶,夸武老大手巧时,也泪儿汪汪的。汪汪的泪儿,好像也融杂着无法说出口的千言万语。
武老三住在大姐家里的二女儿,念高中时,回芝麻村了。据说,芝麻村片区高中的教学质量,比潮河南的那所要高。很轻松地,著名的民营企业家武老三,就把转学手续给办好了。
随着二女儿的回归,来自家庭内部的矛盾开始多起来。周六日,武老三去接在同一所学校分别读高三和高二的两个女儿,却遭到了大女儿的抗拒。大女儿亮明态度,要不“那个人”坐班车,要不她坐班车。反正,不管怎么说,不会和那个所谓的妹妹同坐一辆车。好不容易回到家,家里的气氛弄得乌七八糟。吃了饭,让大女儿帮着刷刷碗,大女儿马上露出尖牙反咬,为啥不让那个人干?偏心眼子!二女儿不敢吱声,怯手怯脚的,好像做客的外人。背地里给姑姑打电话,向姑姑诉委屈,说这个家如何容不得她。比亲妈还亲的姑姑,一听就受不了了,在电话里跟武老三发脾气,让武老三把孩子给她送回去。
武老三烦不胜烦。如果当年不是武老大,他就有了第三个孩子。第三个孩子活着,说不定会和大女儿一起成长。习惯了其他兄弟姊妹的分享,大女兒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自私。说来说去,现在一地鸡毛的生活,还是拜武老大所赐。武老三穿上战袍,登上战靴,决定向武老大坚守的最后一片阵地发起进攻。
“让他回来吧,厂里缺个司机。这个位置不想给外人,必须得信得过的人。他在外边挣多少,这边工资翻倍。”在气质这块,久经沙场的武老三很会拿捏。他将这番儿话撂在武老大挺着孕肚的儿媳妇跟前,转身就走了。我没有求你的意思,你要拎得清。武老大的儿子叫大龙,大龙媳妇看着突然冒出来的三叔公,把涂满蜜的幸福小日子吊在自己嘴边,惊喜得直掐大腿里子。小两口过日子,男人总在外边不叫个事儿,而且自己马上就要生产了。三叔公和公婆的纠纷,大龙媳妇略知一二,据说是公公出卖了三叔公。问过大龙,大龙的回答也是含含糊糊,只说三叔公不是啥好鸟。按说,从亲近度来讲,大龙媳妇该和公婆一条战线。
但是,她不是矛盾的亲历者,体验不深刻。最紧要的,三叔公开出的条件,太香艳了,谁能抗拒得了?大龙媳妇开始行动,软硬兼施地让大龙变节,去叔公那里上班。大龙倒是有气节,不肯轻易举了白旗。自己的爷们儿如此固执己见,往后的日子干脆别过了,怒气冲冲的大龙媳妇,扬言要和大龙离婚。婆婆无论怎么哀求,都没拦住儿媳妇回娘家。大龙匆匆从市里赶回来,武老大媳妇,扑通就给儿子跪下了:“活爷啊,快别拗着了,只要你们好,我和你爸愿意当孙子。”
武老大头垂着,一副老花镜在鼻梁上松垮垮地架着,专注地绣着花绷子上的十字绣。身边的一切发生,仿佛都和他没有关系。多妙哇,荡漾的潮河水,一只红尾巴蜻蜓,正吻向河面上一朵米黄色的睡莲花。
他那么沉静,醉在彩色线条编织成的另一个世界里。
七
炕上歪咧咧的武老太太,突然死了。
是煤气中毒死的。
和武老太太一起煤气中毒的,还有武老二。武老二抢救过来了,武老太太可能由于年老体弱,一命呜呼。武老太太死亡的时间,是腊月下旬,武老三轮值的日子。每到武老三轮值,都是武老二替代。武老太太需要人陪伴的几年来,一直都是这样。所谓的陪伴,其实就是怕老太太半夜死了,旁边没人,叫村里人笑话。谁想到,老太太生命力挺頑强,熬了好几年。真是应了那句话,破药罐子熬过铁水筲。
这个武老二,越来越迷糊。在武老三工厂上班的人,都看得见,武老二只要往那里一坐,瞌睡便来了。呼噜声,哈喇子,哪样儿都安排上。人就劝他,去医院体检,怕是血脂高了啥的吧。最可笑的一回,是武老大的儿子大龙娶媳妇,他居然在饭桌上睡着了。大龙娶媳妇,亲自去请了这个二叔叔。可能怕武老三不高兴,武老二一家子,没敢跟着哥嫂操持。大喜日子当天的中午,武老二下班,绕行到了婚礼现场。其时,大龙已经被女方接姑爷的宾客,给接走了。男方家的亲朋好友,正在喜棚里吃宴席。婚丧嫁娶是大事,村里的乡亲们,大多要随个份子的。寻常的人家,怎么也得摆个几十桌。饭棚里同时开八桌,几十桌要开上几棚的。候着吃饭的人,塞得到处都是。大龙娶媳妇,一点儿也不热闹,来吃宴席的,除了武老大媳妇娘家的一支子,村里去的人稀稀拉拉。
所以,手里攥着酒瓶子,睡着了的武老二,就显得特别醒目。
“还没开始喝呢,肯定不是醉了。”
这个武老二,也不管啥场合,说睡就睡了。他独有的和人打招呼的“啊——”,也像灯油即将耗尽的火苗儿,若有若无,虚无缥缈了。你和他打招呼,他回你一个长长的哈欠。
怎么就煤气中毒了呢?这个腊月,是十几年来最冷的一个腊月,夜里零下二十摄氏度都冒头儿了。武老太太怕冷,睡觉前没有让武老二封炉火。睡着睡着,武老太太冻醒了,心想可能是炉膛里的煤快燃尽了,便想让武老二去添煤。叫了几气儿,武老二睡得呼呼的,纹丝反应都没有。老太太只好自己填煤,从被窝里爬出来,趴在炕沿上,把挨着炕厢的煤炉的炉盖打开。然后用煤夹子,夹了一块蜂窝煤,放进炉膛里。老太太肯定也知道,要把炉盖子盖上的。可是,新填的蜂窝煤顶着,盖不上了。为啥盖不上呢,老太太操作出现了问题。正常的添煤程序是,先得把炉膛垫底儿的那块燃尽的煤夹出来,再填新的。一个炉膛只能同时装三块蜂窝煤,您弄了四块,肯定是不行的。炉盖子盖不严的后果是,煤气不能顺着烟囱走了,只能散到屋子里。
武老太太很衰弱,添好了一块煤,力气便用完了,哪里还顾得上煤气泄漏不泄漏呢?或许那时,她的脑子是不清晰的,只一心一意想解决寒冷的问题。
老太太的意外死亡,武老三是有责任的,却没有一个人敢吱声指出来。唯一的女儿,抱着老太太挺得钢条一样的身子,都不敢肆意地哭。泪珠子在眼眶里转了好几圈儿,才鸟悄地落下来。恐是哭得过了,怕武老三觉得哭里有内容。
“这样也挺好,没受啥罪。”当闺女的说这话,多言不由衷噢。
武老三做出了高姿态,发丧的所有费用,他一个人包了。有钱人办的丧礼就是不一样,一对对鲜花扎的花篮,都排到了街上。从挽联上的字可以看出来,送花篮的集中了一大票有权有势的人。打头撸到尾,方找到村一级干部送的。按说强龙还怕地头蛇呢,但武老三不在乎。地头蛇之所以保住地头蛇的位置,没他武老三行吗?老王主任的后人,不是吃素的,一直想打翻身仗,每次换届选举,背后都会有动作。武老三暗中出钱,支持上一届主任连任。一张票,你方出多少,我方准双倍压死。有武老三在,姓王的休想再呼风唤雨。
灵棚前是阵容强大的吹班,街上搭起的舞台唱大戏。芝麻村的人都喜欢看评剧,整出的《秦香莲》,演员是从梦城专业剧团请来的。戏比天大,演员候场时披着大衣还哆嗦成一团,下一秒上场,登时就进入到角色里,不冷了。零下十多度的白天,小北风儿“嗖”着,小雪花儿飘着,老武家丧礼现场热气腾腾,几乎全村的人都出来捧场看热闹。小脑萎缩的老王主任,非让老婆子搀扶着,伸着脖子朝热闹儿张望。
“过年了,唱大戏?”
“过年了。”
“我爸给我糊灯笼了吗?”
“糊了,在地底下给你留着呢。”
“我没看见,让你给偷走了吧?”
“那地方,我可偷不走。”
“你他妈的,偷走了还不承认。”
老王主任骂着不解气,便伸手去抠老婆子的眼珠。老婆子骂了一声老不死的,反手就是两巴掌,啪啪打在老王主任干皱的脸上。
一直到发丧,武老大都是惜字如金。武老三出钱办事,一切由他下边一众人操持。武老大什么都不用做,他只需像个道具般,摆放在灵棚就可以了。道具,用不着说话。来了男宾客,宾客行礼,作为老大的他,跪在最前边机械地还礼。看热闹的人,都说武老大不想妈,连个眼泪疙瘩都没掉。他爸死的时候可不这样,嚎得嗷嗷的。武老二的表现还不如武老大,男宾客准备行礼,知客一喊“伺候着”,武老二这边响起了鼾声。吼吼的,声音大着呢,唢呐声都盖不住。人就笑,原来就够十五个人瞅半拉月的了,现在让煤气一熏,更没个谱儿了。
“出堂啦!”随着知客的吆喝,棺木抬起来,枕棺木的板凳被踹倒。
从知客喊出堂开始,所有穿孝服的人,都要各展哭能。哭出灵棚,哭到大门口。在哭声中,棺木钉上最后几颗大铁钉。哭的看点当然是亲支近脉,诸如女儿、儿子、侄男、侄女的。很多儿媳妇表现也可圈可点,要不咋有“活着不孝死了乱叫”的话柄呢。扛着满堂幡儿的武老大,面无表情。紧随其后的武老二,跟头趔趄,随时要躺地上睡觉的样子。武老三也没哭,扛着白幡儿,一边缓缓而行,一边提防被前边的老二绊住。
武老太太的女儿,呜儿呜儿地哭。“妈呀……我的妈呀……”来回来去倒腾这两句,依旧很谨慎。
戏剧性的一幕突然出现了。按照流程,棺木最后几颗大铁钉,钉死的时候,由女儿喊“妈,躲钉啊”,意思是,让棺材里的妈躲闪着点儿,小心被钉子伤了。为啥由女儿喊呢,这里边有说头儿,女儿要给钉钉子的人喜钱;讨不到喜钱,最后一颗钉子就举着。很多老人都说不清,棺木上为啥非得留几颗钉子到大门口外钉。这个老例儿一直得以流传,就是因为能讨到喜钱。
“妈,躲钉啊——”
扛着满堂幡儿的武老大扑在地上,喊出了惊天动地的一声。
这声喊,就像两吨炸药,将武老大泪腺的大坝炸开了。憋了一万年的泪水,决堤而下。一时间,满街泪波翻腾,鸡犬皆惊。
八
把最寒冷的冬天熬过去,来年春天,一场春风却把毛儿奶奶吹倒了。真是应了那句话,春风硬啊。
毛儿奶奶的家人提前把壽衣买好了,怕到时候抓瞎。毛儿奶奶说武老大织的毛袜子暖和,要穿着毛袜子到那边去。前两年武老大送她的毛袜子还没穿坏,但是去那边得穿没沾过脚的,所以得求武老大重新织一双。她让孩子们把武老大叫过来,亲自跟他说,显得尊重。觉得老太太时日不多,女儿一直在毛儿奶奶身边伺候着。指望着儿媳妇,总是差点事儿。芝麻村的人也达成了共识,有闺女的就得狠狠指望着,儿媳妇是那条溜边儿的鱼。在请武老大之前,毛儿奶奶让女儿又给她梳了一遍头,在镜子里照满意了,才放过女儿。自己的亲闺女,烦也得忍着,儿媳妇一时也受不了。
武老大来的时候,毛儿奶奶正利索儿地在被窝垛上靠着。
“大爷儿,我不埋汰吧?”自从叫了武老三“三爷儿”,借着武老三的光,毛儿奶奶开始称呼武老大和武老二为“大爷儿”“二爷儿”。
“挺好的。”武老大顺炕沿站着,垂着眼皮子,垂着手儿。不准备坐下,随时走掉的姿态。
“给我再织双毛袜子,穿到那边,就不会把你忘了。我会见天地求神了鬼了的,让他们保佑你,别为难你。我欠大爷儿的,早晚得还哪……别怪我,伤着你,真不是故意的。”
毛儿奶奶有点儿小激动,双手在胸前合十,使劲叽咕眼,想把眼泪挤出来一滴半滴的。
“不就是织袜子嘛,保准让您穿上走。”武老大话不多说,掉头出了屋子。这个毛儿奶奶,身上的戏码向来多。武老大想着,毛儿奶奶可能是怕他倒小肠,想起老太太也曾经孤立他的事儿,拒绝织那双袜子。
织袜子的愿望实现了,毛儿奶奶又提出见武老三。这就有点儿过分了,人家武老三是大老板,忙得脚丫子不沾地,您说叫就叫,凭啥呢?
“我要告诉他一个天大的秘密。”毛儿奶奶神秘兮兮,眉毛又一掀一掀的。
儿女们自然不当真,老太太指不定要出啥幺蛾子呢。还天大的秘密,顶针那么点儿的,也早露出来了。
“我一念咒儿,武老三就跑过来,你信不信?”
毛儿奶奶的女儿,没理会老太太的梦呓之话,出去倒尿盆。返回来时,毛儿奶奶急吼吼地让女儿拿梳子给她梳头。
“亲妈呦,又唱得哪出儿?”
“一会儿武老三就来。”
“用我手机打电话了吧?”
毛儿奶奶女儿发现,她的二手翻盖手机是打开的状态,没来得及关上:“祖宗呦,您还挺神,会用手机,还知道人家武老三电话号码。”
“我厉害着呢。”被扶正身子的老太太,又靠在被窝垛上。
“三爷儿,我是快死的人了,不想把这个秘密带走。在我说之前,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武老三也像武老大一样,顺着炕沿站着。双手插在裤兜里,一条腿轻轻抖动。毛儿奶奶在电话里提了敏感的词汇,否则他不会撂下手里的工作,开车赶过来。他从嗓子眼儿里“嗯”了一声,抖动的腿,已经不耐烦,催毛儿奶奶赶紧进入正题。
“三爷儿‘嗯了,就是答应了噢。我把秘密告诉三爷儿,三爷儿可不许为难我家里的人,该上班还得上班。要不,咱俩拉个勾?”毛儿奶奶果真把右手伸出来,小拇指勾勾着。
武老三皱了皱眉头:“不用拉钩儿,我说话算数。”见被拒绝,毛儿奶奶有些羞涩地收回了勾勾的手指头。
“你躲远着点儿,我和三爷儿在说事儿。”见女儿不听自己的话,朝屋里探了下头,毛儿奶奶很生气。毛儿奶奶的女儿,碍于武老三的面子,再次退出去,将屋门带上。老小孩儿把耳朵竖起来,听女儿的脚步走远了,才一本正经地跟武老三说她天大的秘密。毛儿奶奶的絮儿可真多,对武老三的耐性绝对是个考验,腿抖动的频率不自觉地加快了。
“三爷儿,你说句实话,我和你妈谁长得更好看?”毛儿奶奶说出这句话,自己都觉得害臊了,用双手捂住脸,从手头缝儿里看武老三。
九
在家做姑奶奶的时候,村里来了个算命先生,我妈找算命先生给我算了一卦。算命先生说,我是潘金莲转世。算命先生是个瞎子,他又没看见我长啥样,居然说我是潘金莲转世,你说神奇不神奇?潘金莲名声不好,但她是个大美人儿。我妈给我算命,就因为从小村里人都夸我长得俊,她想算算我将来是个啥命。三爷儿,别总站着,你坐下来听,炕上不埋汰。
不急,就快说到那个秘密了。俗话说得好,盐打哪咸,醋打哪酸,我这给你从根儿说呢。那算命先生说,我这个潘金莲的命,要想转运,一辈子得修好行好。干啥才叫修好行好呢?算命先生没说。三爷儿,我相信有老天爷,老天爷把你往后要走的道儿都给铺好了。是老天爷让我嫁到芝麻村,因为芝麻村里有个老接生婆。那么多的小媳妇,老接生婆为啥非得选我当徒弟呢?老天爷给她托的梦呗。一个小东西,在我手上呱呱地哭,我就想啊,又修了一次好。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村里人,算命先生说过的话。我就是爱美,可不想当潘金莲。心里头一直提防着,万一遇到西门庆了,该咋应对。应对不好,前边修来的好,还不全都白费了。怕啥来啥,还真遇到西门庆了。这个西门庆,胃口还挺大,只要是村里的俊媳妇,都要揩油水。我就想主意,万一王婆子到我家里来我该咋办。想啊想啊,办法想了差不多几十个。多可笑,王婆子的腿儿跑遍了村里媳妇有点儿模样儿的人家,偏偏没上我家里来。
给三爷儿接生完了,我问你妈一句话,咱俩谁长得好看哪?你妈就笑,不回答我。我挺生气的,在有的人眼里,我咋就比不上你妈呢?你妈要真是俊媳妇,我也服气,问题你妈长得很一般,这不是打我的脸吗?我可以拒绝,但不能拿我当空气,随便谁都有潘金莲的长相吗?
三爷儿,把水杯递给我,润润嗓子——打那儿,我心里就有一个疙瘩了。一年一年地,你们都长大了。我以为心里的疙瘩小了,没了。直到那天,一个拐着弯儿的亲戚把我接走,去山里给接生。坐着手扶拖拉机去的,差点儿把我给颠散了。就是那回,我看见三爷儿的货车了。三爷儿,你眼珠子瞪那大,是要弄死我吗?听我说完了,要杀要剐随你便。
刚才说到哪儿了?噢,疙瘩的事儿。看见你车那会儿,我知道心里的疙瘩还在。完了事儿回来,我谁也没说,就在心里沤着。也是该着,我去地里头,给鸡鸭采几把草,碰见你二哥了。这个蔫土匪正刨草,他那块玉米地里长了好些雪莲头。鸡鸭爱吃雪莲头,我就跟在他后边捡。我估摸着,老天爷也有心情不好的时候。老天爷一闹情绪,就得有倒霉的。要不解释不了哇,我好好的,就把你媳妇快生了的事,跟二爷儿说了。我也不知道二爷儿听没听见,他没理我,还在那一个劲地刨雪莲头。说完我就后悔了,心里的疙瘩不但没消失,倒比原先还大了。为啥后悔呢?当时我想啊,二爷儿八成会给三爷儿通风报信说我嚼舌根,他们知道你宝贝这一个,一直惦记要儿子,这事跟谁都没说。
估摸是二爷儿没给三爷儿通信儿,两天之后,三爷儿出事了。我跟三爷儿起毒誓,除了你们家二爷儿,我谁也没说。我也不相信二爷儿会去。不管啥渠道知道的,这件事从我嘴里说出来过,我就有罪了,把一辈子修的好都给抵消了。我有罪,下辈子再还你们哥们儿。大爷儿背黑锅,背了几十年,他累得腰都弯了……
毛儿奶奶还想说什么,身子像一根刚擀出来的面条,软软地塌下来。嘴儿干嘎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整合起最后一丝儿气力,右手的小拇指,弯曲成拉钩钩的形状。
毛儿奶奶讲的天大秘密,果然和天一般大。武老三弃了车,在街上茫然地走。不管往哪里走,都走不出天大的秘密。他抬头望了一眼,眼芯儿拽得生疼,也看不到秘密的边界。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秘密呢?而且,还藏在妖里妖气的毛儿奶奶那里。这个毛儿奶奶可真会编,原来跟他说,他出生的时候,天上恰巧打了个闪儿,没阴天没下雨的。断定那个闪儿和他有关,将来一定会有大出息。这个天大的秘密,会不会也是她编的呢?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临死,往自己的身上扣屎盆子,讲不通啊!
难道真的冤枉了武老大,是武老二害的人?武老三不敢相信。如果是,他也伪装得太好了。武老二就是另一个武聋子,在你的生活里时刻存在着,你却很难看到他。仅有的让武老三“看到”的次数,连一只手掌的指头都超不过。武老三想起来,他几岁时摔的那只瓜,原本武聋子是要给武老二的。结果,武聋子被老太太按着,将小甜瓜从缝在裤裆的口袋里掏出来,递到他手上。他愤怒地摔了小甜瓜,武老二没说什么,但脸色非常难看,像从刚杀完的猪肚子里掏出来的肝脏。
非要尋找疑点,武老二当兵也算一条。武老二当兵,借助的某种关系,武聋子不喜欢,武老大也不喜欢,他为啥执意要去?就为了顺从老太太的安排?现在想来,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如果来人真是武老二叫的,那么就包含着明显的恶意。只不过,武老二的恶意埋藏得太深。从这点上看,手段比武聋子乃至武老大都要高明。
武老三被自己的推测,惊出一身冷汗。
当面锣对面鼓,武老三决定去质问武老二。将近有两个月,武老二已经不在他厂里上班了。有一天下班的路上,武老二竟然骑着车睡着了,车子扎到道边的一垛柴火上,把脸划成花猫。扎到柴火垛上,弄些皮外伤,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经历了柴火垛事件,儿子把武老二拖到医院,CT拍了,血验了,哪个零件都没发现大问题。怕是梦城的医院水平有问题,又去了大城市的三甲医院,检查结果还是一样。怕是得了癔症,多方打探,请来民间高手,钱没少折腾进去,仍然没有效果。武老三就让武老二在家休养,说不定哪天突然就好了呢!
十
武老太太去世后,老房就归了武老二。老两口儿把房子拾掇了一下,搬了过来。武老三进了老房子,见武老二媳妇正在把着奶瓶,给小孙女喂奶。
“宝宝儿,瞅瞅谁来了,三爷,喊三爷!”
才几个月的小孙女,还不会喊三爷爷。武老三象征性地摸了摸女婴的小手,女婴居然不怕他。用自己的小手,攥住武老三的一根粗手指。她可能觉得自己干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儿,小嘴松开奶嘴儿,咯咯咯地笑。
“瞅瞅,多远儿是多远儿,小不点儿都知道三爷是家人。”
武老二媳妇的话,充满了讨好的味道。
“她爷好点儿了吗?”
听武老三问,武老二媳妇换了一副腔调:“丁点儿话都不听,我给孩子冲奶这么大的空儿,溜达出去了。一会儿我抱孩子找找,没准儿扎哪睡觉呢。”说着说着,武老二媳妇忽然想起了什么,问武老三是不是有啥事儿。
“没事儿。”
丢下一头雾水的武老二媳妇,武老三转身出了屋子。西下的夕阳,随随便便一挥手,就是一幅人间任何画家都无法超越的作品。写实与抽象相结合的无与伦比的美,连正在沐浴小春风儿的麦苗,都发出了惊叹声。武老三背对着画卷,向村东头的方向走。每迈出一步,他都觉得异常艰难。
迈着迈着,腿就不听使唤了。在一户人家的门口停下来。
那户人家的大门敞开着,隔着正房的窗子玻璃,可以清晰看到一个人。那人花白的头,鼻梁上架着一副看上去快要滑脱,却又安然无恙的花镜,镜片后的目光,聚焦在手里的活计上。两只手仿佛会变魔术,将几根竹签子舞动得出神入化。面前是一张小炕桌,随着竹签跳舞的毛线,正是来自炕桌上的小笸箩。小笸箩里的线团,紧跟着竹签的节奏,一跳一跳的。
武老三觉得,笸箩里的线团,在偷偷看他。从笸箩里跳起来,看一眼,就缩回去。然后,再跳起来,看一眼,再缩回去。反反复复地跳起来,反反复复地缩回去。是不好意思总盯着看吗?
织毛活的人,好像有了心灵感应,也顺着线团偷窥的方位,看过来。
一个躲闪不及,镜片上抬起的目光,与武老三的目光交汇在一起。
霍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1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天津市宝坻区作家协会主席。著有长篇小说《亲爱的树》《天使的歌谣》《情人像野草一样生长》《这扇门,那扇门》,中短篇小说集《我什么也没看见》《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曾获天津市第四届文学新人奖、梁斌小说奖等奖项。
责任编辑:王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