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八岁那年,爸妈离婚,法院把我判给了妈妈,那时爸爸就承诺要带我度假一回,说是等我小学一毕业就去,甚至还说过地方由我选。然而说归说,后来他好像给忘了。当然,他总是忙,忙他的生意。这回是因为妈妈被派遣去非洲某个国家从医半年,他仿佛才突然想起了当年的承诺,同时也正好是在暑假里。于是,妈妈前脚走,他后脚就开车来把我接到他的别墅,收拾好行李就匆匆开始了这趟迟来的度假之旅。
住进山庄时,天色就黯淡了。四百多公里的路程,途中在一个高速公路服务区吃了一碗牛肉面,其实爸爸的奔驰车里带了许多零食。妈妈告诫我,正餐前不能吃零食。给爸爸开车的司机叫小王,我叫他小王叔叔,三十多岁,体魄强健,给我的印象是木讷寡言。他把我们送到山庄后,就开车回去了。在路上,爸爸告诉我,如今丽江呀,三亚呀,九寨沟呀什么的,都去不得,都是人满为患……所以他选择的这个并不算太远的山庄才是个世外桃源……我听着,心里美滋滋的,对接下来的旅程充满美好的想象。
当爸爸把房卡交给我时,我才知道他提前预订了两个单间房,而且不在一个楼层。他说,你虚岁十五了,也算是大人了,自己住吧,老爸不干涉。他淡淡地一笑,望着我,脸上那副镇定的神情似乎告诉我,游戏规则就是这么定的。一共五层楼。电梯在三楼停下,他说,晚饭见,小帅哥!我气鼓鼓地背着自己的旅行包走出电梯。电梯门关上,我看着它继续上到五楼停下,想象着爸爸拉着自己的行李箱气宇轩昂地走出电梯的模样,我心里有点儿失落,有点类似于当年爸妈离婚时把我判给我妈时的那种心情。
单间房很宽敞,由于洒了淡淡的香水,所以不是深深地嗅着,难以察觉空气里还掩藏着那种阴湿泛腐的气味。从偌大的客厅、阳台、卧室到设施精良的卫生间,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幽灵在晃悠着。我把电视机打开,放大音量,荧屏里播放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让房间里充满声响,我想,这声响足以吓跑这间处于深山老林里的屋子里的妖魔鬼怪,假如它们存在的话。
爸爸打来电话要我下楼去吃晚饭,我看了一眼窗外,天完全黑了。
穿过一楼的廊道,就进入餐厅,爸爸在门口等我。他洗漱过了,换了一件纯白的T恤和一条米色休闲裤,皮鞋锃亮,梳着油亮亮的大背头,有着成功人士的气派。我走过来时,他正跟几个同样衣冠楚楚的男人打招呼,显得礼貌而亲切。他微弓着腰对我说,真不巧,碰上几位生意场上的朋友,他们也是来度假的,今晚咱们就凑在一起吃吧。说着,把手臂搭上我的肩膀,就像哥们似的,擁着我走进餐厅,然后拐进了旁边一个豪华大包间里。
包间内,灯光炫目,烟雾缭绕,当我出现时,竟响起几声稀落的掌声,有人说,欢迎贵公子啊!那一刻,我立马失去了好心情,甚至有些恼怒。我非常讨厌跟他的所谓生意场上的朋友们在一起吃饭。以往妈妈出差或外出开会的时候,他也曾接我出去吃饭,大多是跟这类人在一起;我发现,这类人仿佛生来就乐于泡在酒桌上,铺张、奢华、兴奋、狂言,开始阶段还有些假模假样,正襟危坐,但几杯下肚后,就开始胡言乱语、云山雾罩,也不知道是什么话题引起的,反正就是要把一杯杯、一瓶瓶的酒灌下去,直到最后一个个洋相百出——有当场呕吐的,有从椅子上滑到桌下睡着的,有趴在桌上莫名其妙胡说八道的,甚至还有哭泣的……仿佛他们既百般委屈又义愤填膺,不如此糟践自己则不能活。后来,爸爸要带我出去吃饭,一听是跟这些人在一起吃饭,我就直接拒绝,宁愿独自在家吃泡面。有一次,酒宴散了,爸爸让我陪他走一段。那时夜已深,街上空无一人,他不住地打着难闻的酒嗝儿,甚至有几次要呕吐出来,身躯摇晃着,手臂一直搭在我的肩头。他说,儿子啊,作为男人,在江湖上混,没点儿酒量是不行的。你想交朋友,你想交上重要人物,你想挣大钱,你想把生意做大,说白了,你想人前显贵,那么,这酒桌上的学问可就大了去了!不过,现在跟你说这些也是白说,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的……我当时想,我就是长大了也不会愚蠢到非要把自己灌得不省人事、丢人现眼的地步,用妈妈的话说,那叫不成体统,缺乏教养和修养。妈妈说,当年爸爸也是个循规蹈矩甚至谨小慎微的机关干部,因为坐了五年的冷板凳,职位没有任何提拔,领导也始终不待见,而他的那些昔日不如他的同学好友似乎个个都变得腰缠万贯、扬眉吐气,他这才下决心辞职下海经商,从此一去不回头……
酒宴开始后,我只顾闷头吃,根本不理会桌上发生的情况。
席间,我听见有个家伙在问我爸,贵公子书念得怎么样?——这是我最讨厌的话题。我爸说,还行吧,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那一刻,我余光发现,桌上的眼光都集中到了我这里,甚至出现了难得的片刻安静,这让我既惶恐又愠怒。那个家伙还在阴阳怪气地说,初中阶段很关键啊,特别是中考,可要看紧点儿,错过了这个阶段,将来补起来就麻烦大了。我爸就打哈哈,说那是那是,不过,有他妈给盯着,他妈可是当年从中学到大学的学霸,我可不行,我只能负责给他作财政保障。我爸这人就这一点让我喜欢,他从不人云亦云;也不像我妈那样天天盯着我的学习成绩,而且唠叨起来没个完。他从不责苛我,说他对我睁只眼闭只眼都不实际,应该说,他两眼都闭着。他是从农村苦读出来的穷孩子,读完大学几乎拖垮了他的家庭,他渴望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妈妈在大学里看上他,就因为他的本分老实,当然更重要的还是他相貌堂堂。他下海后,先是自己创业,后来跟人合伙成立贸易公司,反正什么挣钱做什么,没几年他的观念就彻底变了。他有一个观点是我妈极其反对的,那就是:男孩子的真正出息不是在大学里,是在江湖上历练出来的,是哪块料儿,只有到了社会上才能看出来。从那时起,他跟我妈的争吵日益频繁,后来就夜不归宿了,再后来两人开始分居,一年后正式分道扬镳。我妈说,一个那么熟悉的人怎么会变得那么陌生了?
我吃饱了就要回房间,爸爸还在喝着,看见我离席要走,他赶紧说,儿子,回房间泡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明天咱爷儿俩打高尔夫哦!
我匆匆走出烟雾弥漫、酒气熏天的包间。我前脚刚出来,就听见身后响起一阵阵“干了干了”的声浪。显然,走了我这个令人扫兴的“绊脚石”,他们喝得更欢了。
走廊上没人,山里的阵阵凉风吹过来,我深深地呼吸一口。
我怀疑,这顿饭并不是爸爸所谓“真不巧碰上的”,而是事先就约定好的;从爸爸在桌上一边劝酒一边对服务员催菜的态度上看,我判断这顿饭既是他张罗的也是他埋单的。
二
第二天一早,爸爸敲开了我的房门,将一个运动包扔到我的床上说,今天去打高尔夫,要换身行头。他没进来,就把门带上,说,待会儿咱们餐厅见,小帅哥。运动包里装着崭新的耐克运动服、棒球帽、手套、运动鞋和袜子。餐厅里,我见到爸爸跟我一样一身崭新的耐克运动装束,不禁感到好笑,好像我们真是打高尔夫的选手了。吃罢早餐后,他背着皮制的杆包,我们坐上小驳车便往山庄的后山驶去。
树木参天,翠绿葱郁,空气清新,阳光透过树冠在林间形成一张巨大的绚丽迷人的光网。鸟儿们在喧闹啼鸣,湿润的青草散发的气息和莫名的花香交织的芬芳扑面而来。爸爸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这地方不错吧?我点头,看着一只机灵的灰松鼠在树枝间快乐地跳跃着。
大约二十分钟后,小驳车停在一个坡地上。下面就是一片开阔起伏的绿茵草坪,像绿毯子铺就的,美极了!远远看去,一弯映照着蓝天的水塘像一面镜子镶嵌在山坳的草坪边缘,它与细长而弯曲的山涧溪流相连。整个绿茵上竖立着的若干小彩旗飘扬在草坪的不同地段,那是球洞的地方。我清楚地看见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在草坪上挥杆了,身边伴着一个长发飘飘、身材标致的女人,不时给他递过手巾擦汗;另外还有一个健壮的年轻人背着杆包站在两米开外的地方,样子显出职业的庄重与恭敬。爸爸这时摘下墨镜望去,嘴巴嘀咕道,哼,他(她)倒是先来了。我说,谁先来了?他指着远处草坪上那个大腹便便的男人说,儿子,那可是个重要人物哦。
从这一刻开始,爸爸就显得有些兴奋而忙乱了。他领着我往坡上的一排凉亭走去,凉亭后面是一间漂亮精致的玻璃房,我们尚未走过去,从里面跑出一个穿红运动服的姑娘,边跑边热情地招呼道,先生早上好,需要服务吗?爸爸对她说,你把我儿子好好辅导一下,他第一次来打球。说完他放下杆包,就小跑着往坡下草坪去了。
姑娘短发,丰满,长得挺美,一笑有两个酒窝。她把我带进一间凉亭,里面架上插着各种长短不一的球杆,球也摆在地上设定好的位置上。她说,咱们开始吧。我完全不知道“开始”是啥意思。就见她拿了根短杆塞进我的手里,然后大方地从身后抱住我,提醒我双手握杆的手指要领,两脚叉开齐肩的距离,她的手又暖和又柔软。她非常有耐心,亲切又软绵的声音萦绕在我的耳边,连气息都吹到了我的颈项上。她纤细的手指包裹着我的双手,一次次挥杆把脚下的球一只一只地打了出去。她鼓励我使点儿劲儿,用点儿力啊,对,很好,很好嘛!可是球依然打得不远,而且方向也控制不好,但她还是一句接一句地表扬我,漂亮,打得漂亮,好,真漂亮!仿佛我成了神童,一学就会了似的。其实那会儿我已经失去耐心,或者说,我的心思变化了,姑娘的身体几乎与我合二为一,她弹力十足的胸部一直磨蹭在我的后背上,感觉就像被小狗儿的舌头舔上似的。我觉得自己快坚持不住了,终于红着脸说,我要休息一下。姑娘松开我,理了理短发,看了我一眼,好像意识到了我的尴尬,她扬起脖子说,那好吧,你自己练习练习吧,需要的时候就叫我一声。然后她跑回玻璃房去了。
我没有继续练习了,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掏出手机想把昨晚未结束的魔王争霸游戏接着打完。这时我看见爸爸跟那个在草坪上挥杆的大腹便便的男人在一起了,而原先那个长发飘飘、身材标致的女人和那个背杆包的健壮的年轻人却不见了踪影,是爸爸在给那个男人递手巾擦汗,并背着沉重的杆包——距离应该有百十米吧,我听不见他跟那个男人在说着什么,那个男人一会儿望望天空,一会儿蹲下来用球杆目测到球洞的距离,似乎根本不关心身边还有个人。爸爸倒是不住地在说着什么,但人家好像并不爱答理他。
阳光越来越炽烈,如巨网般的光芒在草坪上形成炫目的光柱。我再也没有了打游戏的心思,我密切注视着远处草坪上那两个男人,他们在慢慢移动,但画面仿佛是静止的;我分明看出了爸爸对那个男人的曲意奉承,有那么一会儿,爸爸还莫名其妙地掩嘴而笑……
手机突然响了,居然是妈妈从非洲那个国家打来的。她说她准备睡觉了(当地入夜了),问我在干嘛,是不是跟爸爸在一起?我说,是,在一起,在打高尔夫球呢。她说她一天会诊了许多病人,有些病情闻所未闻,又感叹非洲还真落后,没法想象。我问她想不想视频一下,她说算了,她住的地方简陋不堪,又说她那边卫星信号不好,后来又说她真是累死了,就挂了。妈妈说累死了,那一定是真的累了!妈妈要强了一辈子,作为心血管科主任医师,她几乎从没失过手,靠的就是扎實严谨、认真执着。我其实知道她内心还想多问点儿情况,譬如我爸怎么样啊,山庄环境如何啊,玩得开心吗之类的,尤其要强调的,学习千万不能放松啊,明年就要中考了……可能是考虑到我们父子俩刚刚开始度假,她才尊口免开了。
中午我们回到山庄在餐厅吃快餐时,爸爸坐在我对面,没动筷子。上午阳光的暴晒使他的脸皮、脖颈和手臂像抹了层红亮的彩釉。他神情忧郁地望着我,好像是在为上午未能陪我打球而愧疚;两只细长的手掌在快餐盆里的菜肴上空神经质地伸展着,像是拿不定主意似的。他一会儿望一下周围流动的人,一会儿又看看我,显得心思忡忡。我以为他是不是要问我上午教我打球的那个姑娘教得如何,或者我学得怎么样,对高尔夫感不感兴趣之类。其实,我错了,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这里。
你一个人吃吧,我的小帅哥。他终于开了口,好像打定了主意,同时抬腕看了一下表。我要到那边的包厢里去一下,有个重要客人,我得过去敬他几杯。他说着,站起身。我说,是上午跟你一起打球的那个胖子?他愣了一下,说,就是那个胖子,怎么,你看到我和他打球了?我说,是他打球,你陪着……他红了一下脸,眨巴几下眼,没再说话,就迅速地穿过大厅,径直去了那边的包厢。
我又吃了几口,觉得索然无味,就独自回房间去了,临走时我还看了一眼对面桌边爸爸的快餐盆里那些一动未动的饭菜。
下午的行程爸爸没说,可我猜,一定没戏了。这叫什么度假?
三
我睡了一觉,醒来时粉色的窗帘上映满了一片艳红的夕阳,我突然觉得房间里好像变成了舞台上的背景。我趿着拖鞋,走到阳台上,外面的热浪袭来,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天边的云层像燃烧过后剩下的几块巨大的炭火,渐渐被越来越浓重的灰暗所吞噬。我回到房间,看到摆在床头柜上的手机上有一条信息提示:儿子,老爸中午喝高了,今晚不陪你吃饭,你自己去餐厅吃吧。
我独自去餐厅吃了饭,然后顺着长廊走出山庄。我不想回房间,于是沿着一条甬道往山庄前面的园子里走去。这是一条弯曲而幽静的小道,花草茂盛,暗香飘逸,在小径和草丛间安置了各色绚丽的彩灯,让人有种渐入朦胧奇幻之境的感觉。走下了一段缓緩的坡地,这里曲径通幽,在高大葱郁的林木后面,有一幢幢灯火暧昧的三层别墅,不,是一片别墅群。走到跟前,我看到在院落之间,有别出心裁的假山奇石,还有小桥流水,环境十分幽静而神秘,与山庄的主楼那边相比,这里仿佛才是真正的世外桃源。
爸爸为何不带我住在这里?是预订不上,还是爸爸并不喜欢这样的别墅?是的,他自己的家就是高档别墅嘛。如果我提出的话,爸爸一定会把住房订在这里,为儿子,他不会在乎花那个钱。小时候我就知道后来发达起来的爸爸花钱出手大方,在朋友间口碑好,视金钱如粪土,为打通生意场上的关节他什么钱都敢送,用那时妈妈的话说“他是整包地把钱送出去,还要整箱地把它赚回来”。妈妈也就是那个时候开始明白,自己跟他不是一路人,道不同不相为谋,下决心离婚分手。那么,爸爸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离婚后的妈妈反倒并不愿意在我面前诋毁他的形象,甚至不愿谈起他,即使我追问,她也只是淡淡的一句“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而不像当初她说他那样尖锐刻薄:世侩、庸俗,投机钻营、利欲熏心。
我看了一下手机,晚上九点多了,爸爸不会因为中午喝高了到现在还睡在床上吧?在过去的日子里,他总是喝多——他仿佛有没完没了的应酬需要喝酒,而且大多会喝多。那个时候只要他浑身酒气地回到家里,妈妈就会把我关进房间,家里气氛随之骤变,就像事先约定好的那样,两个人很快就干起仗来,客厅里的声浪开始宛如溪流,然后汇入江河,最后形成大海般的惊涛骇浪。到了后来,看到摇摇晃晃的爸爸像片浮云般飘进家门,两只脚像踩着棉絮般地倒在沙发上时,妈妈竟然变得不动声色,先把我关进房间,关了电视,然后是把自己关进卧室,这样家里反倒变得静寂无声。好在那样的日子持续得并不久。
回到山庄时,我突然想去爸爸的房间看一看,或许可以给他递杯水喝,酒多的人就是渴(妈妈说的),或许可以替他去买些吃的。爸爸住在顶层靠拐角的一间房,走廊里十分寂静,灯光幽暗,我踩着地毯轻轻地走到门前。我敲了门,心里却莫名地紧张,仿佛里面正发生什么不幸。我贴耳听,里面有些奇怪的声响,但立即就静止了。我又敲了几下。
谁——?里面突然传出粗莽的呵斥,是爸爸的声音。我正要在门外说是“我”时,却意外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我怎么没听见敲门呢?我浑身颤栗着退了回去,完全受到惊吓了。我刚闪到走廊拐角时,那扇门开了,一道光亮射在走廊上。我靠着墙壁,就像电影里特工那样窥视过去:一个披着长发的女人的脑袋探出来,她一手紧按着胸口的睡衣,一手抓着半开的房门,左右瞅了一眼,头发也耷拉下来(我完全看不清她的面目),然后门又关上了。
这一夜,我几乎没睡着……
四
第三天一早,还是爸爸打来电话催促我下楼吃早饭。到了餐厅,我看见爸爸一脸疲惫,不住地打起哈欠。阳光从落地玻璃窗投射进来,餐厅里弥漫着烤肉和面包的香气,几个端着托盘的顾客在旁边的柜台前排着队,那里热气腾腾,正煮着一碗一碗的馄饨面条什么的。我和爸爸各自拿着托盘弄了一些蔬菜和点心,就在临窗的餐桌边坐下来。爸爸瞥了我一眼,又把目光移向窗外,眯着眼,像是在想心事。我停下了筷子,盯着他,他感觉到了,正过脸看着我,嘴角扯了扯,自嘲地一笑,想说什么却又没说,于是吃起来。
我问他,酒店那边有个别墅群,你知道吗?
他惊愕地看着我,点了头,说知道啊,你去看过?
我点头说,昨晚我去的,真漂亮。我们为什么不住在那里?
他吃了一口菜,在嘴里嚼着,慢慢地说,儿子,住那种地方就有点儿招摇了,做人做事还是低调点儿好,这年头,炫富的十有八九都是傻瓜蛋。他突然又转了话锋,不过,你要是喜欢,老爸今天就搬过去。
我马上摇头,说我要是喜欢,就从妈妈那里搬出来,搬到你家里去了。
妈妈从一开始就坚决反对我去他那幢豪华的别墅里住,甚至用法院判她作为我的监护人的身份来警告过我。她一向反对我不劳而获,哪怕是自己爸爸给予的,她担心我从小就沾染奢靡之风。
他笑了,笑得开心而幸福,说,老爸的家,任何时候都欢迎你来住,随便住。不过,我那幢别墅我也想把它卖了。我惊讶地问,为什么?他笑出声来,涨价了啊,儿子!卖它就等于白赚了一套。再说,我孤家寡人,住那么大的别墅有意思吗?当初买它的时候,刚刚有些钱,只是想显摆,现在看来,那可不是明智之举。
看着我直眨眼,他摇了摇头,等你再长大点儿,老爸的话,你听着,就会明白其中的道理。
看他埋头吃起来,我问,爸,你昨晚的饭还没吃吧?
哦,没吃,昨晚没胃口。他敷衍着说。
那你昨晚一个人睡得好吧?我的声音里有种故意问的嫌疑。
他警觉了,投向我的目光里显得疑惑不安。儿子啊,爸爸一个人习惯了,有什么睡得好不好的?看得出,他在控制着情绪,或者说,是要让自己显得镇定。
我继续吃着,突然觉得自己并不怎么喜爱眼前这个男人。
爸爸说今天要带我去逛逛附近一座千年古镇,这让我很兴奋。我已经对这个山庄有点儿厌倦了,想早点儿离开,换个地方,甚至随便换个什么地方都可以。我们是坐着山庄的一辆旅游中巴车去的,大约一小时的车程就到了。一座古老沧桑的大牌坊,立在一条悠长的装饰得古朴温馨的街道口,人流如织,喧嚣热闹。与山庄那边的静寂、秀丽相比,这里是一派古朴温馨的人间烟火。
爸爸领着我漫步开来,尽管人流摩肩接踵,但我还是觉得欣喜兴奋。阳光灿烂。两边的老屋大多是木质建构,据说是明清时期遗留下来的,但仔细看,还是会发现有后天修缮过的痕迹。街面上,各种吆喝声此起彼伏;油煎、火烤、芝麻香、米粉味儿、臭豆腐味儿,油烟气与各种刺鼻的气味交织在空气里,让鼻子兴奋得忙不过来。一爿爿商铺里陈列的都是当地的土特产,还有临街摆摊的,架着大油锅煎炸什么,周围食客簇拥,香气氤氲。旁边的一家小店,几个穿着时尚的女人不知因何事起了争执,吵架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厉,好像要撕打起来,门口立即围满了人。爸爸赶紧拉着我走开。他的T恤衫后背湿了一大片。他穿行在人流中,像个公子哥儿那样摇着折叠纸扇扇着风,或遮在脸侧,避免阳光的直射。他不时回身问我要不要买点儿好玩好吃的东西,并用手指着临街柜臺里的那些做成小马、小狗、小鸭的工艺品和土特产。妈妈带我出来就绝不买这些,当然也不吃那些零食。我这时想给妈妈打个电话,这样的喧闹气氛是很容易让妈妈感受到的,又一想,妈妈这会儿正在非洲那个国家的黑夜里睡觉呢。后来又想到拍些照片发过去让妈妈看看。于是我开始用手机拍起街景来,然后就从微信里发过去。这样一来,走走停停,爸爸就站在前面的人群里等我。最后,他把我带进了路边一家咖啡馆,点了冰激凌和咖啡。他喝完了咖啡,用纸巾擦着汗,望着人流熙攘的街面,点着一支烟叭叭吸着。看得出,他很享受这一刻。咖啡馆里人不多,几个女游客在敞开的窗口那边坐着,爸爸的眼光往那边扫了几眼,后来又转向街上的风景。我边吃冰激凌,边看手机,妈妈没回消息,连个表情包也没有。看来,她还在睡觉。我以为爸爸这会儿要对我说点儿什么,但他始终没开口,直到他把那支烟吸完,抬腕看表说,儿子,咱俩该找个地方吃午饭了。
我们刚走出咖啡馆,一个又瘦又高的男人从人群里窜出来,上前拉住了爸爸的手臂,兴奋地说,李老板啊,想不到你也来小镇游玩!爸爸顿时面无表情,瞪了这个正嬉皮笑脸的男人一眼,怒冲冲地说,你谁呀?认错人了吧?说着,伸手搭上我的肩膀,几乎把我推着走开了。
走了很长一段路后,我才说,那人不是叫你李老板吗?
爸爸只顾着往前走,昂着头说,天下姓李的老板多了,谁知道他找谁啊。
中午,爸爸找了一家在小镇湖边的土菜馆,木楼木窗,陈设古旧,清一色的青花瓷餐具,考究而典雅。他点了店里最有名的特色菜,并且提议让我和他喝两杯。在等菜的这段时间里,他深情地望着我,感慨道,儿子啊,你都快十五了,算是小男子汉了,老爸高兴啊!想我当年十五岁时,除了在乡下拼命读书,还要帮你爷爷下田干活,可没你这么轻松啊。停顿了一会儿,又说,咱俩今天谈谈心吧。
我心里温暖极了,这个时刻才是我想要的。我怀疑自己已经兴奋得脸都红了吧。
对面的桌边坐着一个优雅的女人,桌上放着茶水,她手里捧着一本书在看,显得专心致志。乌黑的头发斜披在消瘦的肩头,窗口阳光映着她的侧面,美丽、恬静而安详。那张空桌子边没有其他人,她好像在等某个人来就餐。距离和光线的原因,我看不清她手里捧的是本什么书。我忽然发现爸爸也在注意着她,而且是一种我不熟悉的异样的目光。
妈妈离婚时曾预言不出半年,爸爸就会找到新欢,甚至早就有了新欢,只是地下情而已,还言之凿凿,不出一年他就会再婚。当然,她的这个预言是失败的,爸爸至今也没再婚,但妈妈一直确信他不会缺少女人。我问过妈妈为什么,她惨淡地一笑说,你爸那种人,对这个社会是有报复心理的。有了钱,他的腰杆子就硬了,他会疯狂地去追逐,除了金钱,就是女人。我说,你那么了解他,为什么还要跟他离婚?妈妈瞪眼望着我,一板一眼地说,正因为我了解他,才决定离开他,从根子上讲,我跟你爸不是一路人!我说,你至今也没交新的男朋友,你们不是……我看见了妈妈眼眶里突然闪动起泪花就马上止住了口。妈妈除了负责我的一日三餐、生活起居和学业,她那没完没了的病人病情、手术、会诊,早就够她应接不暇了,她好像都忘了还有婚姻之事。她其实早已变得憔悴而苍白。她哽咽着说,当初不是为了你,我甚至会选择不要小孩……她眼眶里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同样的问题我也曾问过爸爸,他说,儿子,婚姻有一次就够了,没必要再去重复它。我现在自由自在,干嘛还要有个婚姻束缚我呢?假如她图的就是我的财产,那就更可怕了。他吐着烟雾说,你妈是个优秀的女人,聪明、好强、善良、爱憎分明。我开始并不觉得自己不配她,只是后来我发现,你妈从骨子里就看不起我这样的人,那就只好分道扬镳;她坚持她的清高、境界和品位;我坚持我的活法,人生短暂啊,醉生梦死也罢,追名逐利也罢……他最后感叹道,总之,儿子啊,有你传承咱老李家的香火,我是不会再往婚姻这个火坑里跳的。这辈子,有你这个儿子,老子知足了!记得那次爸爸还说到为我将来出国留学准备的百万资金已经在银行账户上了。
爸爸要了一瓶当地酿造的米酒,香醇浓郁,喝到嘴里又辣又甜。所谓特色土菜,也就是鸡、鸭、鱼,但确实做得精致可口,色香味俱佳。爸爸跟我碰了酒杯,脸上露出欣慰之色。他突然问我在学校里是否有女朋友了。我慌张坏了,红着脸赶紧摇头,说,没有啊。其实我跟班里那个叫欣纯的女孩正处在那种心烦意乱的朦胧期,只是彼此还没敢说破爱意而已。爸爸笑起来,说,不急的,你的好年华才开头呢,将来追你的女孩多得是,这个我敢保证,我的小帅哥。不过,要是真有了女朋友,那一定要告诉我,可不能小里小气的,让人家看不起,老爸全力资助你。他伸过手在我头上摸了一下,接着又跟我碰了酒杯。这回他把自己的酒杯喝干了,亮着杯底给我看,意思让我也喝干,我鼓起勇气也仰脖干了。他叫了起来,好样的,我的小男子汉!又给我斟满了酒。
爸爸打开了话匣子,看来既有酒精的功效也有好心情的影响。他要说的还是他的生意经,无非是如今生意场上的各种难,各种利益纠葛的复杂关系呀,权势和人脉呀,资金实力呀,云云。我其实听不太懂,只是礼貌地点着头。我忽然注意到爸爸在跟我说话之际,目光会不时瞥向窗口那边坐着的那个女人,又迅速地把目光转向我,仿佛他正在说的与他心里想的不在一个频道上。我忍不住地问了一句,爸,你认识那个女的?他脸色发窘地拉长了,眨巴眼睛,若有所思的样子。有可能吧,他说,可能在哪里见过。我追问,又是个重要人物?他终于脸色羞涩了,用手指点了我一下。差不多吧,他说。他竟站起身,径直往窗口那边走去。这一刻我觉得爸爸的行动力真是惊人。
他走到女人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女人当即合上手里的书,惊愕地望着他。他背向我,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女人倒是微笑着,嘴巴羞涩地开合了几下,算是回答了什么,不过他还在继续说着,就见女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眼睛睁得很大,好像从爸爸的脸上发现了什么神奇的东西。我看见爸爸这时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了女人,女人犹疑地接过,显得并不怎么情愿的样子。爸爸就是这个时候站起身,大摇大摆地又走了回来。
他一屁股坐下来,仿佛完成了某种任务,神情释然,甚至有点儿自嘲的笑意。儿子,你可不要小看了,就是这个显得娇小文静的女人,可是有着通天的本事呢!说着,他端起酒杯举向我说,儿子,咱爷儿俩接着喝!
我心里怦怦跳着,既希望他说说这个女人“通天的本事”却又害怕他说出来。先前咽下的米酒这会儿在肚子里烧着了似的,原来这甜乎乎又辣丝丝的东西也有不容小觑的酒劲儿。他始终没再说这个女人了。
下午,爸爸带我去湖上划船。强烈的阳光把湖面晒得像一面滚烫的大镜子,灼人的光芒使人几乎睁不开眼。爸爸用手机给我在船头拍了几张照片,然后发给我,说让我再发给妈妈看看。天色黯淡时,船靠上码头,爸爸喊过来一个女导游,给我们父子俩拍了张合影:他手臂搭在我的肩上,身躯微微弯着,把脸亲昵地贴着我的脑袋,背景是夕阳下一片火红的湖面和远处深色的山峦。
回到山庄时,爸爸让我自己吃晚饭,他说今天累了,他没胃口,想早点儿休息。
我临睡前把我跟爸爸的合影发给了妈妈。妈妈回了个大拇指的表情。
五
第四天的早上,爸爸没打电话来催我下楼吃饭,我来餐厅时也没看见他,于是我给他发了信息:爸,下楼吃饭吧。他很快就回了:下来了。我把眼光投向入口处的门厅那里,进进出出了好几拨人后,才看见他行色匆匆地走进来。他穿着皱巴巴的T恤,好像还是昨天穿着的那件,一条花色斑驳的大裤衩,是在海滨浴场穿着的那种,脚上趿着酒店的拖鞋。他朝我一挥手,好像在说“我这不下来了嘛”。他在餐台那里拿了一个托盘开始挑选早餐。我发现他连头发也没梳理,蓬乱地奓在头顶上。当他端着托盘坐到我对面时,一定是发现了我满脸的惊诧,于是赶忙解释道,哦,差点儿忘说了,昨晚回房间洗澡时,不小心在浴池里滑了一跤,这不,脸都剐蹭到了。他把左脸颊向我歪着展示了一下。我看见,那里到腮下有一条,不,是两条分明是被尖利的东西划过的痕迹。我偏了一下脑袋,发现他左耳下的颈项那里也有一道弧线的划痕。我说,你脖子那儿也被剐蹭到了?他的脸飞红起来,窘迫地摇着头,好像不知该说什么了。唉,这就叫倒霉吧。他敷衍地也是厌恶地边说边吃,但那种羞赧的神情并未从他脸上消散掉。他真的在浴池里滑了一跤?我不信,可那又是谁干的?我不知道,又好像知道。
就在快吃完早餐的时候,他突然对我说,儿子,咱俩换个地方玩吧?我看这里也没啥意思了。我停下来,看着他,不知道他这个想法是怎么冒出来的。怎么样?他继续问,眼光看着我。看得出,离开这里,他似乎比我更迫切。我说,我想回家了。回家?哦,那……没必要,他夸张地张大嘴巴摇头说,还有两天呢,我跟你妈说好的,说话要算数。他愧疚地笑了一下,继续说,这么多年,老爸都没能抽空带你出来玩玩,这回怎么也得补偿你一下。咱们换个地方,两天时间虽说紧了点儿,但还是挺有意思的,我们往大山里去,那儿环境比这儿更好,更幽静,更安全……
更安全,是什么意思?我打断他道。
他一脸窘迫,可能是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迟疑了一会儿才支吾道,安全……就是比这儿好啊。
回各自房间的时候他提醒我一句,收拾东西快点儿啊。等我背着旅行包到了山庄大门口时,爸爸早就站在一辆出租车旁,焦急地抬腕看表,见到我立马飞身过来帮我拿过旅行包扔进后座上,接着把我也塞进后座里,他自己坐上副驾座上,对埋头看手机的司机怒冲冲地说,开车吧!我不明白,他为何会如此急切地要离开这里,仿佛这里早已危机四伏。
出租车是爸爸包租的。我们在山区里行驶了近六个多钟头,中午饭是在一个路边乡镇的小饭店里吃的,直到天空染上暮色才终于到了名叫“桃源居”的民宿区。四周群山耸立,崖壁险峻,林木繁盛,悬着一盏盏红灯笼的小木屋精巧地镶嵌在这山野密林之中。一条从山口延伸进来的弯曲的小道一直通到崖壁下。爸爸打了电话,一个西装革履的胖经理接待了我们。办完入住手续,一个笑嘻嘻的打扮成村姑模样的女孩子领着我们住进了林间的一座二层小木楼里。爸爸让我住楼上的大卧室,他自己住楼下,说,儿子,这是一幢土别墅,老爸住下面,就当是给你当警卫员了。
安顿好后,听见爸爸在楼下打电话预订晚餐,说是要安排最好的当地特色菜。我坐在阳台上的一个大吊篮里慢悠悠地晃秋千,这里空气无比清新,周围风光一览无余。晚霞映红西天,茂盛浓密的树冠上归巢的鸟儿们在激烈地争吵;悬崖陡峭,山势险峻,怪石嶙峋,前方狭长弯曲的山谷为一片绿茸茸的万千粗壮林立的树木所覆盖,依稀看得见,有一条晶莹的溪流从下面流过。
楼下变得安静了,我决定下去看看。当我从旋转楼梯下到一层时,看见爸爸坐在沙发上在手机上划动着,是在写信息,嘴里骂咧咧地嘀咕着什么,显得气愤难耐。看到我时,他就合上手机,把它扔到旁边,把身体靠到沙发上,冲我勉强笑起来。
怎么样,上面的景色还不错吧?他问。我点了头,坐在他身边。他这时伸手抓起手机,把它放在茶几上,好像那个东西挺危险的。手机呜呜地响了几下,是来了信息。他没去查看而是把手机抓起揣进了裤兜里,站起身,说,走吧,咱们吃饭去。
我注意到他左脸颊和颈部上的抓痕已经结痂了。
晚餐的地点是在一幢靠在石崖下的连廊连栋的木楼里。一条长廊搭建在石壁上,长廊的左边是石灰岩的山壁,右边便是一间间拱形木门的包厢,里面装饰得古朴典雅,又精致玲珑,窗户外面的飞檐上悬挂着一盏早已亮起的红灯笼。我们在靠里面的一间包厢坐下来,菜品是事先就预定好的,所以很快菜就端了进来。爸爸坐在窗口,掏出手机,似乎想看一下里面的东西,犹豫片刻,他把手机电源关掉了。他发现我在看他,尴尬一笑,说,想吃个清静饭,就得把它关掉。他点了一瓶茅台酒,说是要让我尝尝,是他要求经理特意准备的。我坚决不喝,我受不了酒精刺激,浑身会瘙痒难受。昨天小镇上的米酒就讓我在身上抓出了许多痕迹。他显然是想让我高兴,可我就是不喝,他只好给自己斟了满满一大杯。他摇着头说,没办法,你遗传了你妈,不能喝酒。我要了一瓶橙汁,就用橙汁跟他碰起杯来。
他情绪有些激动,不时给我搛菜斟橙汁,催我多吃菜;他竭力保持着一个父亲应有的庄重,好像他日常对我的态度就是如此这般,但我还是觉得他有些做作。
“你不知道”——他习惯这样开话头儿。其实这么多年里,除了我知道他是我爸爸之外,至于其他的几乎都可以说处于“不知道”状态。他边喝边说,滔滔不绝起来。小时候的苦难你不知道,少年时代的迷茫困惑你不知道,在机关里坐冷板凳的滋味你不知道,下海经商把脸当屁股用的耻辱你不知道……
他突然又换了语气说,我为什么要拼命挣钱?因为一大家子的问题都需要钱来解决——你爷爷辛劳了一辈子,但也落下了一身的病,一年的医药费就是十来万,这也只是保他的老命;你奶奶长年的风湿病已经瘫痪在床,没个保姆照应着,一天可能都活不过去;还有我哥哥,你大伯,他在精神病院里住了近二十年了;还有我妹妹,也就是你小姑,虽说嫁到了城里,一家人衣食无忧,可养了个先天聋哑的儿子,至今还在寻诊求医,花钱的项目一个接一个……这些,你不知道,你都不知道!
他眼窝儿里闪烁泪花儿,拿起纸巾擦了擦,望了望天花板。过了片刻,他把目光转到我的脸上,泪眼绽出笑意。他说他至今最为骄傲的仍然是能娶上我妈那样的女人,生下了我这个宝贝儿子。他又伸过手在我的脸上和头上抚摸了几下。这一刻,他湿乎乎的眼光里充满幸福的慰藉。他并不悔恨自己的离婚,他承认那场婚姻他是失败的。
一个男人想出人头地是很难的,他声音沉缓地说,特别是像你爸这种草根出身的。
爸,你一定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吧?我忍不住问道。我希望这个时刻他能对我敞开心扉,包括他的秘密。不承想他哈哈大笑起来。
傻儿子,老爸瞒着你的事情多了去了!我怎么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呢?告诉一个十五岁的少年郎?他夸张地睁大眼睛看着我说。不,我不会那么做的!只有等你真正长大了,想去闯你的世界了,爸爸才会告诉你……
外面起风了。红灯笼在窗口晃荡着,光线也变得飘忽。爸爸起身去把窗户关上。隔壁包厢里这会儿喝嗨了,划拳声像浪潮般透过来,男女嘈杂,其中有个女人舌头发软地说,你们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想把我灌醉,好图谋不轨吧。于是一阵哄堂大笑声。
爸爸这时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掏出手机,打开了电源,神情凝重地看了一會儿手机屏幕,然后冷不丁地问我,你吃好了吗?我说,吃好了。他说,那咱们回吧。
六
第五天,也是度假的最后一天了。爸爸提出由我来决定今天玩的项目,可以去附近一个据说有千年历史的老村庄转转,古色古香,且颇有村野情调;或者去爬山,据说山上有一条古栈道,还能参观一下明清时期留下来的古驿站,说是那里的空气负氧离子是城里的多少倍;或者去山涧一个巨大的山泉池里游泳,那里的泉水不仅清澈见底,而且甘甜无比,还能看得见水里游动的鱼儿,可以人鱼相戏。我想了想,说那就去游泳吧。他兴奋地一拍巴掌说,儿子,跟老爸想到一块儿了。
我们换上了泳装,裹着酒店提供的睡衣,趿着拖鞋,沿着一条曲折的小径往山涧走去。其实就在民宿小楼的后面,直线距离不过三百多米,在一片高大葱郁的竹林背后,一个偌大的天然泉水池豁然展现眼前。池水边立着五六顶彩色的遮阳棚,下面摆着躺椅、茶具和饮料。泉水呈青绿色,水底的卵石、水草,甚至小鱼小虾都一览无余。走到池边,一股寒意让我打了几个哆嗦。我发现这个泉水池原来直接与崖壁下一个巨大的黑幽幽的大洞穴相连,那里显得深不见底,阴森可怖。爸爸下水前提醒我,千万不要往山洞那里游,那里面可有水怪呢。而他自己却从一开始就游进了洞穴里,在那片水域里扑腾着弄出巨响,啊啊地叫唤,显得开心无比。我下水后就在附近的水域游着,水太凉,我惊得呛了几口水,舌头上感觉到一阵清冽,确实也有丝丝甘甜味儿。
太阳升起来了,光芒越过崖壁照耀到水面,金光灿烂,水面上像铺就了一层金币。我游着才发现,池水并不深,我站直了身子才没到下颏,深水区原来还是在洞穴那片水域。我大胆地游到洞口处,却并没有看见爸爸,只见水面上涌来的层层叠加的小波浪。洞穴又高又大,黑黝黝的深处仿佛正发出古怪的沉闷的音响。我喊了声爸爸,里面没有应答。我踩着水又接着喊了几声,听到的是从洞穴里回荡的“爸爸”的重叠回声。我的心立即揪紧了。我根本不敢游到那黑暗中去,就近趴到岸上,冲着洞穴里大声喊着,爸爸——爸爸——声音都嘶哑了。我吓坏了,眼泪不住地往外涌。
洞穴里轰的一声巨响,爸爸终于从水里探出头来,一只手高高地举出水面,原来他抓到了一条筷子长的还在挣扎着的鲫鱼。他兴奋地喊道,儿子啊,看啊,怎么样?老爸在水里硬是把它逮住的。他奋力游过来要把那条鲫鱼举给我看,我在岸边退后一步,根本不想看。你怎么啦?他看到了我脸上的泪水和一脸的惊恐之色。我走到遮阳棚下的躺椅上坐下,心里有万般委屈,甚至觉得他就是个混蛋。他把手上的鲫鱼扔进水里,也上了岸,坐到我对面的躺椅上。是担心老爸出事吧?他浑身水淋淋的,呼吸还急促着。他摘下泳帽和泳镜后,头发立着,脸形也变长了,仿佛变了个人。没事儿的,老爸的水性好着呢。小时候老爸到河里抓条鱼,就是玩儿的事。他乐呵呵地说,还伸展了一下臂膀。怎么样,再游会儿吧?他低头看着我的脸问。我已经把睡衣披在身上,坚决地摇了摇头。那好吧,我再去游几圈,这可是难得的放松啊。他有点儿扫兴地站起身,走到池边,戴好泳帽泳镜,扑通一声又跳进了水里。
你不要往山洞里游了!我大声说。听见了没有?
他听见了,从水里伸出右手做了一个“OK”手势,然后就在浅水区的池子里转起圈儿来。他的蛙泳姿势好极了。这时候又陆续来了一些游泳的人,有男有女,下水后就叽叽喳喳开来,看得出这些男女大多是情侣,到了水里就开始疯疯癫癫地泼水嬉闹。
阳光照在遮阳棚上,我躺在躺椅上开始在手机上打魔王争霸游戏。微信里一条信息弹到屏幕上,是妈妈发来的:最后一天了,跟你爸玩什么呢?我回:游泳。妈妈:那一定要注意安全哦。你爸带着你游?我回:不,我不游了,他一个人在游。妈妈:那好,你也要把你爸看着点儿,安全第一。我抬起头,往泳池里看去,有一对儿男女好像是抱在了一起,不,是两个人挤在那个彩色的救生圈里,男的一脸傻笑,女的脸色绯红,用手不住地往男的脸上泼水,旁边另外的几对儿也在水中追逐,却不见爸爸在水面游动。我的心再次揪紧了。我放下手机,站起身,从遮阳棚下走到水池边,他会不会又游到洞穴里去了?当我又要喊一嗓子的时候,忽然看见在对面拐角的一顶遮阳棚下,爸爸坐在那里的躺椅上,正跟一位戴着宽边的太阳帽、穿着浅色粉裙的女人在说着什么,两人手里都捧着一杯橙汁。看来,两人已经聊上一会儿了。那个女人是谁?因为隔了有三十多米,我看不太清楚,但她的脸形和身体轮廓很像前天在那个小镇土菜馆里见到的那位,可又好像不是;是那天夜晚从爸爸房间里探出脑袋的那位,好像也不是。我突然想到,这些女人是跟爸爸事先有约,还是爸爸的偶遇或是临时起意?这个揣测一经形成就让我惊怔了,好像到目前为止爸爸带我所到的地点都是他事先跟人约定好的——只是我一直蒙在鼓里。我心中燃起了怒火,我一点儿也不想再待下去了。
我没有走到跟前,大声喊道,爸,我们回去吧。我远远地瞪视着他。他吓了一跳,扭头看见我,目瞪口呆的样子,显然没料到我会突然闯过来。女人倒是淡定从容,漂亮的脸蛋好像红了一阵,就侧过脸去,压低了帽檐,微微挺了胸,肩膀斜侧,抬首望向光芒耀眼的崖壁上方,就像摆了一个优美的拍照姿势。此刻,我还是无法辨认这个女人究竟是哪一个。
啊,那,那……爸爸尴尬极了,吞吐道,你先回吧,我一会儿就回来。
我甚至没等他把话说完,就走开了。
我回到木楼里就开始收拾自己的衣物,等我把旅行包装好准备下楼时才意识到,没有爸爸的帮助我根本走不出这片大山。这里没有班车,所有的旅客除了自驾外,都是旅行社出入的车辆。我一屁股坐在楼梯台阶上,伤心地哭起来。
楼下响起了敲门声,我擦了眼泪,根本不想让爸爸再次看到我的眼泪。我已经十二分地后悔这次度假了。我开了门,门前站着的居然是一个又瘦又高的陌生男人,不,是三个,都在三四十岁之间的年纪,其中站在最后的一个,身材高大,板寸头,相貌凶狠。
门前的这位问我,你爸在吗?
我霍然想起来了,这个男人就是前天在小镇街头遇见我爸叫他“李老板”的那个。他怎么也到这里来了?我怯怯地说,你们找他有事吗?一种不祥之感像致命的铁爪紧紧抓住了我。
欠债还钱!你爸躲得了初一躲得过十五吗?瘦高个儿一张嘴,唾沫星儿就喷到我的脸上。后面的那个大汉做了一个手势,意思让他别跟我啰唆,他使了个眼色,他们便要往屋里闯,我在门口拦住他们,说他不在,他出去了。先前问我话的那个瘦高个儿对后面那个大汉说,要不先就把这个孩子带走?那个大汉一挥手说,那是自找麻烦。
他们扭头走了。我关上门,靠在门板上,听得见心跳得怦怦响。
我一下子陷入了空前的绝望中。爸爸可能就是个混蛋,外表光鲜,背地里,不知道过的是怎样一种日子,却不肯给我透露过半个字!那我就走吧,远远地避开他,回到妈妈的身边。我背着旅行包出了门,我已经想好了,哪怕就是靠两只脚走,也要走出这片大山去。
刚走到木楼的坡下,居然跟爸爸迎面碰上。他愣了愣,然后过来一把拉着我,说你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要跟老爸不辞而别?你还不懂,跟女人在一起男人应该像个绅士,话没说完我能走得开吗?边说边把我又拽回了木楼里。
我把刚才来了三个人找他的事对他说了。他听着,僵木地站在客厅里,面朝屋外,背对着我,一动不动。屋子里寂静下来。他迅速从睡衣的口袋里掏出手机,疾步跑進卫生间,关上门。我本想跟过去偷听他在里面会说些什么,但我没动,坐在沙发上想象着他在卫生间会干些什么。半晌他出来了,开始换衣服,直到穿戴整齐——大背头、大墨镜、红艳艳的T恤、米色休闲裤、锃亮的皮鞋。他走过来对我说,好儿子,就在屋子里待着,哪儿也别去!我出去一会儿,等把事情处理完了就回来。临出门他狠狠地骂了一句,这帮放高利贷的吸血鬼!
从那个时刻开始,我每半个小时就给爸爸发条信息:事情处理完了吗?开始他回:快了。后来他主动又回了一条:你中午自己去餐厅弄点儿吃的吧。我其实一点儿也不饿,也根本没心思去吃,我觉得比起他的事情来,我可能从此都可以做到不吃不喝。后来,他不回了,我直接给他打电话,但他的手机一直处于无人接听状。我突然预感到灾难可能正在降临。我要不要出去找他?他会在哪里?不,他跟那伙人会在哪里?我的大脑里一片茫然。
情急之下,我想到了妈妈。我拨了妈妈的手机号,一点儿声息也没有,难道非洲那边也出事儿了?终于,信号传来了,是妈妈的声音,只是听得有些不太真切。我一古脑儿地把眼下正在发生的情况说了出来,不知怎的,我边说边哭了,而且哽咽得厉害,有点儿喘不上气来。妈妈倒是平静得很,好像她就在这附近似的,她说,你该吃吃该睡睡,你爸在江湖上混,他的烂事只有他自己知道该怎么处理,你根本管不着。她好像还骂了句什么我没太听清楚。我问妈妈,要是出事儿了该怎么办?她怒气冲冲地说,报警!
挂了手机后,我头就大了:在这么偏僻的山区里报警,出警要多长时间?这片辖区归口哪个县、乡、镇?我一屁股坐在地上,眼泪呼啦啦地往下淌。
外面的天色渐渐昏暗,夕阳从窗户玻璃上收尽余晖。我心乱如麻,又无计可施。我再次拨了爸爸的手机,我认真听着,这回终于通了,喂——是爸爸的声音,显得那么疲惫不堪,甚至奄奄一息,像是溺水者刚被人营救上来似的。
我立即叫道,你在哪儿?爸,你怎么啦?
他还在喘着大气地说,听着,儿子!把东西收拾一下,包括我的东西,到酒店门口来。我的车在这里等你。
七
还是爸爸的那辆黑色奔驰车。司机小王是中午接过爸爸的电话才火速从城里开车赶到这里。等我坐上车时,天色黑了,很快又下起雨来,接着是闪电和骇人的炸雷声。爸爸让我坐在副驾驶座上,我有几次想扭回头看看坐在后面的他,可每次回头之际都被他伸过来的右手阻止了,不,是挡住了我看他的视线。他说,别动,坐稳了,这山区的路不好走,又是雷雨天。的确,山路险峻,又弯曲起伏,尽管系了安全带,身子还是禁不住左摇右晃,俯仰不已。完全看不到外面的景色,只有在雨刮器频繁地扫刷后,在模糊的车灯照耀下,看见黑暗中一片密集的雨幕。车内除了发动机低沉的声响,几乎没有任何其他声息。
爸爸突然问我,晚饭还没吃吧?我没有回答。他接着说,回城大约需要五个钟头,我们回去上西城的大排档吃夜宵,我可是很久没去那里吃了。过了一会儿,他开始问司机小王公司这些天里的一些情况。小王紧握方向盘,一问一答,别无多话。后来,车内又恢复了那种没有声息的静默。
车终于开出了山区,驶上了一条平坦的公路,但雨还在下着,只是变得淅淅沥沥了。我的手机来了信息,我打开看,是妈妈,问爸爸见到没有?我回:见到了,我们正往城里赶,预计半夜到家。妈妈又来了一条:你爸出事了?我回:不知道,后又加了一句:他没说。妈妈又问:你没看到他什么?我回:没看到。这时候,听得见坐在后座的爸爸发出了呼噜声,开始是轻微的,渐渐变得粗重,仿佛身心压上了重物,快窒息似的。我忍不住扭回头看过去。
尽管光线黯淡,但通过驾驶仪表盘上微弱的光亮,我还是看到了靠在后座上呼呼大睡的是一个面目可憎、扭曲、凄惨的爸爸;他的额头上还有尚未擦净的血迹,头发凌乱;那件红艳艳的T恤领口撕开了,耷拉在起伏的胸口上;米色休闲裤腿上也印着血迹。更让我吃惊的是,他的左手居然被一条毛巾包裹着,那上面也是血迹斑斑。
我憋不住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吓得司机小王抖动了方向盘,把车打了一个趔趄,爸爸当即就醒了,怒问,出了什么事?
我哭诉道,爸爸,你说,那三个男的到底对你都干了什么?
后座上的爸爸沉默了,又像是在字斟句酌地考虑如何回答我。什么三个男的?我没见着啊。他说,语气像是在梦游。
我继续问,那你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什么这个样子?我下午去后山操场上骑马,从马上摔了下来,把左手摔断了,就这么回事,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他的口气简直是理直气壮。过了一会儿,他的语气变了,变得低沉而凝重——儿子,我求你,这事……你不能告诉你妈,绝不能……你能答应我吗?
我的眼泪忍不住地流着,说不出话来。
车窗外,一幕幕黑暗中的乡下田野倏忽闪过,我一点儿也看不清,只觉得那是一片烟雨朦胧。
钱玉贵,中国作协全委会第八、九、十届委员,中国作协会员,中国化工作协主席,一级作家。先后出版长篇小说《壤土》《潜入罪恶》《尘世喧嚣》,中篇小说集《追寻安娜》《遭遇城市》,短篇小说集《最后的夜晚》,散文集《你,是唯一的》《像片叶子一样活着》等,发表作品三百多万字,先后获得文学类奖项若干。
责任编辑:王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