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贤公寓趣闻
“命牌”旅游鞋
圣贤公寓老一辈的诸位贤达们是不懂得什么名牌的,甚至他们连“牌”都不懂。那年头穿衣服去劝业场买蓝布干部装,当场试穿,尺寸肥点,里边能穿小棉袄,袖子长二寸,挽起来,付款取货回头走人。什么牌的?不知道。仔细看,上衣领子里边倒也缝个小布条,上面写着几个数字“4215”,有学问的人和没学问的人加在一起,谁也没法破译。不光是衣服没牌,连鞋都没牌,塑料底布面的解放鞋,有牌吗?帽子有牌,本人自幼不服摆弄,名牌帽子扣了好几顶,后来说是戴错了,便一股脑给摘下去了。除了穿的之外,吃的更没牌,白菜有牌吗?豆腐有牌吗?土豆、大葱就更没牌了,就这样糊里糊涂大半辈子也过来了,当然到头也没混出个名分来,连自己个都没牌。
现如今圣贤公寓新一代年轻人可大不一般了,什么东西都讲牌,讲名牌。昨日晚上本人在电梯里就听见一位倜傥少年对他的女友说:“昨天我刚从劝业场买了一套‘意大利。”天爷,好大口气,那意大利国是任你一套一套买着玩的吗?回到家里向儿子一请教,恍然大悟,原来这“意大利”是一种西服牌子,买了一套“意大利”,就是买了一套意大利牌的西服,你瞧瞧,人家连词汇都带上新潮味了。由是,这名牌之风愈刮愈烈,一双名牌旅游鞋的价钱,说出来吓你一跳,600元,还有贵的呢,1200元!
“不买!”拍案而起,圣贤公寓的老郑统冲着他的女儿郑千金喊了起来,“一双鞋居然卖到700元,将我两只脚剁下来,能不能卖到700元?你知道700元是个什么概念吗?我读大学时享受一级助学金,每月18元,每年寒、暑假除外,共计160元左右,四年大學毕业,国家一共在我身上用掉了不到700元,祖国以700元的代价造就了我这样一个栋梁之材,如今你居然要拿700元买双旅游鞋穿在脚上,你这不是明摆着骂你老爹不值一双鞋钱吗?”
在女儿工作的单位里,一个科室里十位青年男女都买了名牌旅游鞋,白羊皮面、厚底儿、高靿儿、长舌头、雪白的鞋带儿,穿在脚上,你若是不抬头往上瞧,准以为是美国人。什么牌的鞋这样抬人的成色?不好说,说出来怕落个侵犯名牌罪。为了避嫌,姑且称这种旅游鞋是“命牌”的吧,“命”与“名”谐音,且命也值钱,一双鞋就是一条人命,差不离了,再往上拔,还能说鞋比命值钱吗?
时代进步了,早先以俭朴算是一大美德,现如今俭朴就是不知自爱。不穿名牌衣服,没有人理你,没人和你谈生意,没人和你签合同,这就和当年手里不举个烂罐头盒,就没人知道你是乞丐一样。
郑千金因为不穿名牌衣裙,在单位里极是受人歧视,平日没有人找她一同上街,下班没有人和她一起骑车回家,休息日在路上遇上同事,没人和她打招呼,人人都认为和郑千金来往“掉价儿”。
偏偏又兴起了“命牌”旅游鞋,一夜之间,机关里的青年男女全扔掉了当年的“三接头儿”、高跟鞋,清一色“命牌”旅游鞋。坐在办公室里,人人的目光往下瞟,一双双“命牌”旅游鞋神气十足地在办公桌旁边翘着。为什么脚巴丫子不缩在办公桌下边?鞋漂亮呀!郑千金的一双脚就缩在桌子下边,藏在椅子下边,早年间讲没脸见人,现如今没脚见人可是比没脸见人寒碜多了。
明天,全机关青年要去北京旅游,外出旅游不穿旅游鞋,明摆着自讨没趣,自己一双黑皮鞋混迹在人家几十双“命牌”旅游鞋中间,存心和大家怄气。思忖再三,别无选择,只能向老爹求助,哪怕是先找邻居们借点钱呢,这双“命牌”旅游鞋不买是不行了。
“不买,我们没有条件买!”老郑统自然不肯借钱买鞋,借了也没能力还,一家人勒紧裤带,半年也凑不足这双“命牌”旅游鞋的钱。“若是说不穿这种‘命牌旅游鞋,就不能去北京旅游,咱不去,改日爸爸单独陪你到北京去;若是说不穿这种‘命牌旅游鞋,就不让上班,咱离职,咱好歹找个不穿‘命牌旅游鞋也能为人民服务的岗位。”
任凭郑千金苦苦哀求,老郑统至死不给女儿买“命牌”旅游鞋,无可奈何,郑千金只能忍痛放弃进京旅游的机会。
第二天天色未明,老郑统兴冲冲地跑进女儿房里,三下两下便摇醒了女儿:“孩子,你和大家一起去旅游吧!”
郑千金呓呓怔怔地睁开眼睛,望着父亲激动的神态,当即问道:“咱有‘命啦?”郑千金的意思,是问“命牌”旅游鞋买到了。
“‘命还是没有。但是,你看——”说着,老郑统拉开了窗帘,哗哗哗,外面正下着雨。
下雨天,旅游车早预订好了,车钱付了,日期不能改动;下雨天,道路泥泞,人们自然要穿胶鞋、穿雨鞋、穿塑料凉鞋,700元一双的旅游鞋,谁舍得在雨天穿?听听声音,这雨下得不小,立即打开收音机,北京台也在预报天气,全日中雨,到北京也不必穿“命牌”旅游鞋了。骨碌一下子,郑千金从床上跳下来,三下两下就做好了准备,提上书包就跑出去了。
女儿走了之后,老郑统百感交集,托着腮帮,扑簌扑簌,不觉落下了泪珠。辛辛苦苦大半辈子,自己过成个什么样子也无所谓了,可如今眼睁睁看着女儿跟着自己受窝囊气。人家外边的时髦小姐,穿穿戴戴,不算自行车,走出门来就是三四千元,一条裙子,据说最贵的美金500元,折合人民币是4000元,这已经不是“命牌”了,已经比命贵多了。人家穿上4000元一条的裙子,就能有4000元的收入,为什么有的人能挣那么多的钱?老郑统更闹不清了,他听说有的人唱支歌能赚两万元。两万元,老郑统领导的一个研究所全年的经费才一万九,不够一支歌钱。把人家歌星请来,把全年的研究经费都给人家,人家赏个脸给你唱一段,还得留半句,谁让你钱数不够呢?
当的一声,房门被人从门外撞开,湿淋淋的女儿郑千金气急败坏地跌了进来,老郑统见状忙迎上去。
“不去了!”郑千金坐在椅子上喊着。
“汽车不肯开?”老郑统问。
“人早到齐了!”郑千金说,气得眼窝里泪珠涌动。
“我明白了。”老郑统深深地叹息一声,万般沉痛地说,“即使是这样的大雨天,他们也是要穿上‘命牌旅游鞋的,‘命么,怎么能丢在家里呢?”
“他们没穿。”郑千金摇摇头回答。
“胶鞋?”老郑统问。
“嗯!”女儿点点头。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老郑统站直了身子批评女儿,“既然大家穿的全是胶鞋,你为什么还不和大家一起去呢?”
“他们……他们……”比比画画,郑千金已是气得泣不成声,她抬手做了一个把两件东西系在一起的动作,然后又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这才对爸爸说,“他们……他们将两只鞋系在一起,个个都搭在肩膀上了。”
扑通一声,老郑统坐在了地面上,半天时间,他才喘上一口气来:“‘命‘命,这可真是比命都贵呀!”
白记酱肉
白记酱肉,堪称一绝,醇香适口,色香味俱佳。据先辈云,津门故里所以人才济济,盖世奇才者辈宁肯蛰居巷陌,亦不肯得意他乡,根本原因皆在于有白记酱肉可大饱口福耳。某年某月某日,白记酱肉老掌柜去山东济南府省亲,竟牵动满天津卫三教九流倾城出动一齐迁向济南府去了,那几日山东济南府人满为患,大街小巷传言:“天津爷们儿乞右(吃肉)来了!”其情其景,好不壮观。
圣贤公寓老住户某甲,于文运不通之日立下发财雄心壮志,日夜辛苦调查市场需求之后断定,唯白记酱肉最受市民欢迎,且当今之时,白记酱肉供不应求,煮多少卖多少,永无疲软之日,倘能如法炮制,不消三日,必能发财。
可恨白记酱肉老板守旧,制作酱肉配方秘不外传,其白记酱肉店戒备森严,煮肉大灶砌在后院内宅,除白记酱肉老板直系家属之外,其他人等一律不得入内。
某甲机巧,先一日扮作卫生局领导,佩戴红袖章,声言检查卫生,来到白记酱肉店径直便向后院走去,不料迎面早有白记掌柜挡路:“我家酱肉制作工艺先进,四十余年恪守食品卫生法,上级颁定为‘信得过产品,无须任何人检查。”义正词严,某甲被拒之门外。
又一日,某甲扮作见义勇为壮士一名,手持利器飞奔而来,一声轰然巨响扑进店来,举手直指后宅大声呼喊:“有一歹徒潜入你家后院,待我扭他去见官,为民除害!”谁料白记酱肉老掌柜更是精明,他不等某甲闯进后院,早操起电话拨了报警号码,并报告:“今有抢劫酱肉恶汉一名来本店行凶!”立时警笛四起,早有治安人员闻讯赶来,某甲见状不妙,逃之夭夭,潜回圣贤公寓去了。
某甲不馁,发誓不把制肉技术学到手决不罢休,苦思冥想,终于脑筋开窍,跑到街上买来白记酱肉十斤,请来各方专家分析鉴定。经过半月时间化验,各位化学家、营养学家、植物学家、饲养专家以及特级厨师共同讨论认定:白记酱肉乃以猪肉为原料,且辅之以大八角、桂皮、黄酱、茴香、糖、盐及硝等元素炮制而成之美味佳肴是也!白记酱肉风味独特,原料配方极是精到,为得其醇香口味,某甲与诸位学者又经三月时光,终于得出用料比例,至此,白记酱肉秘方已是被某甲得到了。
购置炊具,砌起大灶,买来上好猪肉,严格科学配方,某甲酱肉店终于择吉开张了。开张之日鞭炮齐鸣,彩车贺喜,花籃满街,名人剪彩,果然顿使津门又增光辉。且某甲君因久居圣贤公寓,得便请到一位学富五车的大才子,一桌酒席写来一副楹联:“津门福地四季醇香独一处,故里乐土八珍美味胜万家”,匾额刻字:“某甲酱肉店”。
下午三点,某甲酱肉煮好出锅,白记酱肉老店也按时售货,两家酱肉店各踞一方,真是满城飘香,天津父老口福不浅也。自然,天津人口刁,先到某甲酱肉店买得酱肉一包,再去白记酱肉店买得酱肉一包,一起品尝比较。呀呀呀,大事不好,不多时某甲煮出的酱肉全被顾客抛到垃圾堆里去了!
见状,白记酱肉店老掌柜得意非凡,真是家传配方,独得妙处,任凭你分析化验,闻闻味道尚且可以鱼目混珠,真正吃在口中,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了。
某甲大败,草草将肉店关闭,心中自然烦闷。当晚,某甲持七尺白绫一条,来到白记酱肉老店,先向白记酱肉店老板谢罪,然后才泣不成声地说道:“一番辛苦化为泡影,我真是为文不能,煮肉不香,如此一个废物活在世上实在无趣,今晚就在老前辈面前投缳自尽了吧。”说着,某甲立即蹬上板凳,将七尺白绫悬于梁上,说时迟那时快,某甲真的要上吊自尽了。
“使不得使不得!”白记酱肉店老掌柜立即将某甲紧紧抱住,连忙苦苦劝慰,“酱肉事小,人命关天,先生不就是想探知我白记酱肉的秘密配方吗?其实十分简单,我不过是每煮一锅酱肉,必在锅内放进一块狗肉,如是,便煮出人间美味的白记酱肉来了。”
白记酱肉老掌柜语音未落,某甲顿时一拍屁股站起身来,当即振臂大呼曰:“明白了,明白了!没有狗肉,那猪肉还有什么味道呢!”
原载于1993年9月2日《天津日报·文艺周刊》
沦 陷
先祖父大人生前对我说,“七七事变”之后,天津的几家名门望族纷纷南迁,只是为了不做亡国奴,竟然将万贯家产置于不顾,表现出了中国人的铮铮铁骨。
先祖父大人所以于国难当头之时留在了天津,第一个理由是当时老祖父供职的美国美孚油行,于“七七事变”之后,一点儿南迁的意思也没有,眼看着日本人就要占领华北一带地方了,中国职员给美国总行打电话询问是不是南撤?美国总行不答复,一连去了好几次电报,人家也是不理睬。这时,明眼人就说话了:“瞧见了吗?人家美国人对于日本人入侵中国并不关心,人家美孚油行就是卖石油,而且人家美孚油行在全世界设立分行,人家只管这些分行的生意好不好,从来不管这些分行的所在地今天到底是由哪一方占领。”果然,事情还真是让这位老兄说对了。过了一些日子,美国总行的复电到了,总行说,鉴于当前的中国战况,美国总行准予中国职员自行离职。瞧明白了没有?人家美国并不想和日本作对,就是日本人占了天津,人家美孚油行还是照样开张,你中国人说不做亡国奴,人家美国总行尊重你的选择,但那算是自行离职,也就是说,你把一个很不错的饭碗子给丢了。你说说,这时候在美孚油行供职的中国人是南迁呢,还是留下来保住这个饭碗?
如是,我们家就没有南迁,据老祖父后来对我说,这才是他一生一次最大的错误呢。就因为他没有带着我们全家人南迁,到了1942年太平洋战争爆发,美国政府对日宣战,这一下,美孚油行关门了,美国侨民被日本人送到山东潍坊的集中营里去了,北京的协和医学院也转为教会学校了,这一下,我们全家就失去了保护,而任由日本帝国主义者的铁蹄在我们的头上践踏了。
做亡国奴的滋味是不好受的,老祖父再三告诫我们一家人:第一,大家要洁身自好,谁也不要出去做伪事,对此老祖父有一个用词,他说是万万不可“附逆”,也就是说别当汉奸。对此,我们全家人都做到了。就是到了日后,每当我在电影中看到日本鬼子向没有骨气的中国人说什么“大王庄带路地干活”的时候,我相信,这里面绝对没有我们家的人。那么第二呢?第二件事,就是老祖父嘱咐我们全家千万不要惹日本人,咱们一个两个也打不跑日本,在人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忍过几年,一时的胜负在于力,而千古的胜负却在于理,日本人长不了,天理不会永远任由武夫们践踏的。
1942年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后,日本占领当局开始在我们这些人家身上打主意了。
打什么主意呢?
文物。
日本人知道,与其向我们家要什么铜器铁器的,还不如从我们家要走一件文物,而且日本占领军当中,还不乏文物爱好者。第一个打我们家主意的,通过汉奸市长,从我们家要走了一件周鼎。开门见山,明说就是土肥原早就看上的,只是那时候还有点儿不好意思,强人所难,非礼也!如今境况不同了,要,是给你一点儿面子,到你家里来拿,你也不敢不给。我记得清清楚楚,当这件周鼎被汉奸市长“拿”走的时候,老祖父连送都不送,就那样坐在大厅里看着那个汉奸市长让人把周鼎抬走了。整整三天,老祖父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自己坐在太师椅上落泪。
后来呢?后来又要走了许多名人字画,一次是伪新民会的会长亲自到家里来要走的,说是新来了一位日本司令,还是一个文化人,对于中国的字画很是喜爱,这个日本人在和中国人说话的时候,总是转弯抹角地说他对某某人的字画是多么渴慕。渴慕怎么办?走狗们就千方百计地给他找呗。去哪里找呢?自然就要到这几家大户人家来找,一找自然就找到了,拿去孝敬他的主子,好借占领军的虎威,欺侮家乡父老。
要这要那,要来要去,要得那些汉奸市长、新民会会长们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了,有好几次,我看见那些汉奸们来了,坐在老祖父的对面,支支吾吾地有话说不出口,老祖父也不理他们,只是木呆呆地坐在他们的对面,没有一点儿表情,直到把他们“木”走。这时,我的老祖父才从他的书房走出来,一个人在院里走来走去地说着:“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留下来呀!早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真应该学人家范先生的样子,宁肯把产业沉到大海里,也不让它落到日本人的手里。”
老祖父说的范先生,就是爱国实业家范旭东先生,他在天津沦陷之前,把自己工厂里的机器拆下来,一件一件地全都沉在了大海里,然后才南迁离开天津。
“只是,这些文物比不得机器呀!这些文物只要日本人一天不抢走,我自己就一天没有勇气把它们沉进大海,就是明知道明天日本人就要把这件国宝抢走了,我也还是想能多看它一眼就多看它一眼,让它在我手里毁掉,我不做这个罪人。”后来,在日本鬼子投降之后,老祖父说起他没能把国宝保存下来的“过错”,不无感慨地这样对我们说着。只是,日本人搶劫中国文物的胃口是越来越大了,到了最后,他们居然抢劫到我老祖父的头上了。
那是1944年间的事了,也许是一些日本人觉出了他们称霸世界的美梦已经不可能实现了,他们也就不顾任何脸面地公开抢劫了。一天,我家来了一个日本人,说是日本占领军方面的代表,进门就找到了我的老祖父,说是日本军司令长官知道我家有一方苏东坡遗砚,所以派人来说是借去欣赏,事后一定完璧归赵。而且,还要请我的老祖父亲赴日本占领军司令部,这位司令长官要向我的老祖父讨一幅墨宝。
这里要做一下交代,自从天津沦陷,日本鬼子一进天津,我的老祖父就再也不写一个字了,这可不是说什么字也不写,而是说他再也不写被人视为是墨宝的大字了。如今日本人不仅要我老祖父的那方宝砚,而且还要他老人家的字,这真是欺人太甚了。这个来人还对我老祖父说,日本军司令长官说了,郑孝胥又如何?还不是又做满洲国的总理大臣,又写字。言外之意就是,你不过一介儒生而已,有什么了不起?找你要字,是看得起你,不乖乖地来写,没有你的便宜。
去,还是不去?老祖父可真是作了难,不去吧,自己惹祸事小,说不定还会给一家人带来麻烦;去,又太吃不下这口气,你要这方东坡遗砚,我惹你不起,让你拿走也就是了,你还要我到你那里去给你写字,你也太拿我不当人看了。老祖父后来对我说,那时,他也是豁出去,真想“抗”一次日的了。
思量再三,手无寸铁的人,是无法反抗的,小不忍则乱大谋,最后,老祖父还是去了。当然是让那个日本鬼子端着那方宝砚。走前,老祖父还把我们几个叫了过去,指着那方宝砚对我们说:“看一看吧,你们来日做个见证,东坡先生有一方遗砚留到今天,只是后来这方宝砚被日本人‘拿走了。”老祖父把那个“拿”字说得特别重,明明是在告诉我们,这个“拿”,就是抢。
老祖父随着那个日本人走了好长时间,我们一家人等得真是担惊受怕,我们知道老祖父的脾气,说不定他会破口大骂日本人的。一方东坡遗砚,我们没能保存好,我们也无能为力,谁让手里有枪的“英雄好汉”们都救国去了呢?我们最担心的是老祖父的安全,只要老祖父不出意外,就是我们最大的幸福。谢天谢地,到了晚上,老祖父终于平安地回来了,见到老祖父平安回家,我们高兴得立即围了过去,但这时,老祖父已经是精疲力竭,几乎累得说不出话来了。
休息了好长好长时间,老祖父才恢复了精力,他开始对我们述说,他是刚刚和日本人“斗”过一个回合,而且还是得胜而归的。
日本占领军司令长官见到我老祖父应约来到了他的驻地,自然十分得意,占领者嘛,要的就是占领者的威风,让你来,无论你是多大的身份,你也不敢不来,而且还得把你的那一方宝砚带来。不光是带来了那方宝砚,你还得给我乖乖地写几个字,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中国一流书法家的作品弄到手,同时还得到手一方宝砚,不是手里有强权,这种事能够做得到吗?
立即,日本占领军的司令长官就让他手下的人把那方宝砚放在了桌上。“真是一方宝砚呀!”这位司令长官看到东坡遗砚,连眼睛都亮了,也算是他多少有一点儿知识,这方东坡遗砚就是在中国也是不可多得的国宝。这方宝砚是端石青花砚,砚上的青花细如游丝,隐隐浮出石面,实在是石中的精品了。“这样的文物不仅仅是属于中国,它应该属于全人类。”日本占领军的这位司令长官赞叹着,激动得连连搓着双手。
我的老祖父当然看得出来,这个日本占领军的司令长官,在得知天津有一方东坡遗砚的时候,早就对它垂涎三尺了,今天也算是得见庐山真面目。但我的老祖父知道,此时最应该提醒他问一问这是谁家的文物?于是,我的老祖父便立即对他说道:“这样的艺术珍品,确实应该属于全人类,但是,它首先是属于中国。”
说完,我的老祖父还向这位司令长官看了一眼。
当然,要想靠一句话就使这个武夫明白道理,那也是太天真了,他侵略你的国家,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们何以还会有一点儿天良呢?对他们讲任何道理,那也是没有一点儿用处的。
日本占领军的司令长官,才没有工夫和你解释,他认为这件文物就应该属于以他们日本人为象征的那个“全人类”,反正这方宝砚是“拿”到他这里来了,再想带回去,那是不可能了。
但是,光留下这一方宝砚,还没有满足他的胃口,他还要留下我老祖父的字;而要想留下我老祖父的字,他就必得先找一个借口。于是,他让手下的人把纸铺好,自己就先写了起来。
据老祖父说,这个占领军的司令长官,还真能写一手好字,但他到底是一个被军国主义法西斯毒化了的小文人,提起笔来,他在丈八的宣纸上写了一个“武”字。
“如果这个字不是他写的,那我是一定要叫好的。”老祖父在家里对我们说,“日本人崇尚武士道精神,这本来是他们自己的事;可是如今你是在被你们侵占的天津,又是和受你们践踏的平民在一起,你写了一个‘武字,明明是在向我们这些手无寸铁的平民示威。所以,我不光没有为他叫好,反而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一句话也不说,就是毫无表情地坐在椅子上,一双眼睛平视着对面一片空空的墙壁。”
当然,这个日本武夫自己写字,只是一个诱饵,他的最终目的是要我的老祖父为他写几个字。看着我的老祖父一点儿要写的意思也没有,这个日本武夫有点儿坐不住了。于是,他摆出一副友好的姿态,向我的老祖父笑着说:“老先生的书法艺术,已是久负盛名了,今日也是一点儿缘分吧,不留下墨宝,我是不会送老先生回府的。”堪称是厚颜无耻了,就是要我老祖父的字,而且还得是写给他的,一个沦陷于入侵者铁蹄下的平民,写给一个占领者的字,对于占领者来说,这可真是一种最高的精神享受了。
日本占领军的司令长官说过了的,不给他写几个字,他是不会让我老祖父回家的,不回家又如何呢?那就可想而知了,也就是软禁呗,几时你给他写好了字,他几时才放你回家,要不怎么就说他是占领军司令呢?
写!我的老祖父当即拿定主意,给他写。于是,我的老祖父站起身来,酝酿了一下情绪,就走到了案前。日本占领军司令长官一看我老祖父要写字,也立即走了过来,站在我老祖父的身旁,只等着看我老祖父为他写字。
“你说说,这时我应该写一个什么字?”老祖父问我们,但是,不等我们回答,老祖父就自己先说了起来,“日本占领军的司令长官,当然是想让我写一个安于沦陷的字,譬如‘荣‘圣呀什么的,他们是宣扬‘大东亚共荣的,只要给他写下其中的一个字,立即就能讨得他的欢心,再把那方东坡遗砚给他留下,至少我们一家人又有几年的平安。”但是,我的老祖父没有写那两个字中的任何一个字,我的老祖父拿起笔来,运饱了气势,大笔一挥,他老人家就在纸上写下了一个“礼”字,写完之后,他老人家还故意把大笔狠狠地往案上一放,也是故意把笔上的墨渍溅到了刚刚写完的字上,然后就又毫无表情地坐回到他的椅子上去了。
当然,这个“礼”字,是繁体字的“禮”,凛然正气,跃然纸上。立时,那个日本占领军的司令长官就气得双手抖了起来,老祖父对我们说,他看见那个日本鬼子的脸上竟气得没有了一丝血色,嘴唇也变得又青又紫。站了好半天,他把一把军刀在手里转来转去,如果不是在这样的场合,如果不是面对着这样一位有名气的中国人,说不定他会要发疯的。
“子曰,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我的老祖父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着,随后,他站了起来,自己一面向门外走,还一面向那个日本鬼子说着:“写完了字,该放我回家了吧?”
不等日本人说话,我的老祖父就自己走出来了。“他抢去了我的砚台,还要我写了字,他又写下一个‘武字,似是说明他胜了;其实呢,我写一个‘礼字,你占领我家乡,践踏我国土,强要我的宝砚,还逼我写字,这一切一切,都是非礼之举。所以,我才以一个‘礼字,戳穿了他雅好砚台、渴慕书法的伪善外衣,你就是一介武夫罢了,非我族类,我们是知礼的邦土、知礼的人民,虽然一时屈于你们的枪炮,在你们的占领下作了沦陷难民,但是你们休想征服我们的心,更休想征服我们的精神。我的砚台被你抢走了,什么时候那都是你的耻辱,就是到了几辈子之后,你也不敢把这方宝砚拿出来向你的后辈炫耀,告诉他们说这是你老祖宗从一个中国人的手里抢到手的,而我却要给我的子子孙孙留下告诫,我家本来有一方东坡遗砚,但是在沦陷时期被日本人抢走了,你们要不忘国耻!”
“是的,爷爷,我们永远记着,还有您写的一幅字。”我们一起说着,以表示我们也和老祖父一樣,不在日本占领者的淫威面前屈服。
“不,我的字,他们没有抢走,我写过之后,故意把墨渍溅在了纸上,那只能是一个废字了。”说罢,老祖父为自己的一点儿小胜利,而自得地笑了。
老祖父早就谢世了,那方东坡遗砚自然再也没有下落,老祖父在沦陷区生活了八年,但他和所有沦陷区的人民一样,没有做亡国奴。
原载于1995年8月10日《天津日报·文艺周刊》
冷暖人间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每天坐在电脑桌前敲着我那些说不完的故事,似是和平常百姓有些疏远了;但和旧日在工厂、农村结下过不解之缘的朋友们不断往来,同呼吸、共命运,共享人间苦乐,我一直为自己是一个普通人而感到骄傲。
此时天涯,冷暖共知。
人情债
在工厂劳动十几年,和工人师傅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那时候说是没有改造好,但现在回想起来,我给工人师傅们留下的好印象,就是我的思想感情发生了深刻变化的最好证明。
工厂里,什么人都有,工人师傅们之间,也有门户之见。每位师傅带出来的徒弟,都各自结成一股势力,一致对外。而我在工厂十几年,各派势力和我的关系都很好,虽说那时候我是被“改造”的,但大多数工人不把我看作是“敌人”。对于工人师傅来说,“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他们是有自己的标准的。
工人师傅对我好,这也就使我欠下了许多人情债。怎么就算是人情债呢?譬如,我从农场转送到工厂来,本来说是做勤杂工的,也就是做些扫地、清扫厕所之类的活儿。但一到车间,工人师傅们觉得让我去扫厕所,似是于心不忍,于是大家就在私下里商量,看谁愿意把我收下来做学徒工,帮助我学点儿技术,不能让人家这样的人扫厕所。但是收我做学徒工,那是有风险的。后来师傅们想出一个办法,说是组里每次开会总少一个记录员,年终总结材料的时候,也找不出合适的人来,这样就把我从勤杂组借了出来,渐渐地就让我在机床上干起活儿来了。
欠下了这么多的人情债,平反恢复工作之后,我就拉出了一个长长的名单,想一位师傅一位师傅地还这份人情债。好在这时候,我也有了稿费,收入远远地超过了工薪阶层的人们,还人情债,也就不是什么难事了。但我万万没有想到,我一开始还人情债,反倒给那些师傅们造成了许多麻烦。譬如快到过年的时候,我买了一瓶五粮液去看一位老师傅,可是过了年之后,那位师傅一定还要到我家来,就算不给我买五粮液吧,可至少也要花上几十元钱买点别的什么礼物。买一瓶五粮液,对于我来说不是什么负担,但是花几十元钱,还我的这份礼,对于一个工人来讲,就负担太重了。尽管我也说,我送你的这份礼,只是我对这些年得到你们关照的一点儿回报,但天津人有这种风习,受了人家的礼,不还情,心里就不踏实。所以,我送礼事小,而让人家还我的礼,事情可就不一般了。
最近迁居,房子定下来之后,工人师傅们几乎全到了,而且包下了全部的装修活儿,从铺地面到粉刷墙壁,再到室内的装修,一包到底,连工带料,一点儿也不用我管。工人们说:“你就等着伸袖儿吧。”“伸袖儿”,天津话,就是到时候穿新衣服的意思。果然一个月的时间过去,等到我“伸袖儿”的时候,房子全收拾好了,绝对星级水平。“满意不满意?”工人师傅们问我,我连连点头表示感谢。
临别的时候,工人师傅们对我说,如今工厂不景气了,大家就组织了一个装修队,承揽室内装修,你把你的新房交给我们,就是对我们最大的信任,你又按市价付费,更是对我们的最大支持,以后你们文艺界的朋友,再有人想装修,你把活儿替我们揽下来,这就更是对我们最大的关照了。如此,才真是还了人情债呢!
“家达子”
北方人在家里,关上门,老人们自称是老“达子”,小辈人,则被称是小“达子”。据说,“达子”是一个外来词汇,也就是男子汉的意思。手艺道上,父传子,天津人把继承父辈手艺的后辈,叫“家达子”。而且北方工厂还有一种传统,父亲退休时,可以由儿女顶替,而工厂里的人,管那些顶替父母的下一辈人,就叫作“家达子”。待到我离开工厂的时候,老工人几乎退休一半了,小“家达子”们顶替进厂,工厂已经是年轻化了。当然,这些小“家达子”们不一定全都是继承了父亲的技术,有些老技术工人的后辈,进厂后就改了工种;但也有老工人指定让儿女继承自己的工种,说这样可以在家里多指点指点他们,工厂领导也愿意这样做,手艺道上,总是有些不外传的绝招的。
本来,我并不想对这种现象做什么研究,也不想写一篇这方面的小说,但最近发生的一件事,却让我联想到了“家达子”的事,时代进步,生活变迁,“家达子”也有了新的含义。那是在我想将电脑“升级”改造的时候,一天,从报上见到一则广告,说是一家电脑公司负责“升级”,而且还是全市最低价。自然就打了电话,谈判很顺利,问了我的姓名、地址,当即就说定下午来人。办事效率之高,令人几乎不敢相信。果然,才到下午2点,门铃就响了,忙开门把客人请进来,自然是一个知识分子模样的年轻人,多不过25岁,说普通话,很是斯文,不吸烟,也不喝茶,打开电脑就开始工作了。我说没有想到如此顺利,历来请人做点儿什么事,少说也要等上三两天,搞不好还要让你把机器送到他那里去。一次电视机出了一点儿故障,还是在保修期内,打了不下十几次电话,每次都说明天一定来人,一直等了十几天,最后没有办法,“打的”去厂里把人请来,到家里只紧了一个螺丝,故障就排除了。
听着我的叙述,年轻人告诉我说,他是个体户,一个电话找到你,你不来,人家再给另一家打个电话,生意就被人家抢走了,所以他们从接到电话到来到客户家里,就只是摩托车行驶的时间,年轻人告诉我说,这就是竞争。
“当然,对您还是有点儿特殊。”最后,这位年轻人对我说。
“我们两个人第一次打交道,你怎么就要对我特殊呢?”我不解地问。
“我知道您。”年轻人回答说。
“你也常读小说吗?”知道我的人可谓不少,因为如今我写的小说还有些读者,我猜想这位年轻人也一定是文学爱好者。
“我不喜好文学。”年轻人对我说。但,没有等我再向他提问,他就又说了下去:“我父亲向我说起过您,所以,今天在电话里,一听您的名字,我就想,这也许就是有点儿缘分了。”
“你父親怎么认识我呢?”我好奇地问。
“我父亲和您在一个工厂里待过。”接着,他告诉了我他父亲的名字。
“哎哟,那真是太熟了!”我立即告诉这位年轻人,我和他父亲虽然没有深交,但我对他父亲实在是太了解了。在工厂里,这位年轻人的父亲技术极强,年岁不大,就评了八级工,那时候八级工已经是最高的技术等级了,厂领导对他极是尊重,他也很是为厂里解决了不少的技术难题。
“你父亲呢?”说过之后,我问这位年轻人。
“早退休了。”年轻人回答我说。
“可是……”我还想向这位年轻人问点儿什么,但这位年轻人不等我提问,先对我说了起来:“我才不顶替他进厂呢,您是不知道,我父亲后来是因为赌气才离开工厂的。为工厂干了一辈子,没有功劳有苦劳,可是评技师,有名额限制,一个工厂只有两个名额,我父亲在八级工里最年轻,您说能评他吗?没评上,他又认死理儿,气得生了一场病。病好之后,我说,你退休吧,咱找个不受指标限制的地方干去吧。最初我父亲想不通,他说,就是他不干了,也不能把那个顶替的指标让给人。我说,你就算了吧,我才不稀罕到你们厂做那个‘家达子去呢。正好那两年大开放,我父亲就离职出来,和我开了这么一家公司。前两年,工程师资格考试,我一去就考了个满分,不受指标限制,也无所谓工资指数,我就有了工程师的证书。”
不到半天的时间,我的电脑就完成一次升级。我对这位年轻人说:“你瞧,什么事情都是一个道理,我的电脑若是送到什么大单位去,先要鉴定,再要提方案,最后才能排升级计划,这个月没有指标,还要再等一个月,你说说,如今一个电话你就到我家来了,多便当?电脑的速度快了,功能全了,不就是达到目的了吗?”
说话间,我们做了最后结算,付款清账,年轻人收拾好了之后,就要向我告辞。送他下楼的时候,我说:“有时间,请你父亲到我这儿来,我们好多年没见面了。”
“那真是太好了,他早就说找您来说说话,这些年在厂里,他积下了好深好深的怨气,至今还解不开,我又没有那么高的理论,还真是希望您开导开导他才好呢。”
我立在楼门口,凝望着他远去的身影……
原载于1998年2月19日《天津日报·文艺周刊》
林希,原名侯鸿萼,1935年生于天津,师范学校毕业,做过教师、编辑,1980年回归文学工作岗位,从事专业写作,出版有诗集4册,获中国作家协会诗集奖;后转型写小说,出版有长篇小说4部,《林希自选集》12册,《“小的儿”》获第一届鲁迅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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