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荷新移民作家梦娜小说的伦理选择

2024-06-12 07:33:20计红芳
华文文学 2024年2期

计红芳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欧洲华文文学史论”,项目编号:22BZW146。

作者单位:常熟理工学院师范学院中文系、卢布尔雅那大学人文学院汉学系。

摘 要:旅荷新移民作家梦娜以新移民生存的困境、挣扎、重生为主要书写对象的小说,因其温婉又坚强的女性形象、坚贞又包容的情爱态度、唯美古典的诗情画意、对人性与文明的理性审视、对现实广度和深度的挖掘、对中国文化的自信与自觉传承、古典现代和民间相融合的优美精致又朴素简练的语言等特点,在欧华新移民作家群中极有辨识度。她的新移民小说无论是对生的顽强、爱的包容、人性的理解还是中国文化自信的伦理选择,既有利于个体的人格完善和道德提升,又有利于人类社会的和合共存与健康发展。

关键词:梦娜;新移民文学;生存伦理;情感伦理;文化伦理

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677(2024)2-0093-07

当你走进旅荷新移民作家梦娜的小说世界,你会不由自主地被她作品鲜明的人物塑造、巧妙的结构安排、细腻的心理分析、复杂的人性刻画、娴熟的叙事技巧、精准的语言表达、浓烈的情绪流淌、诗意的氛围营构所吸引。更为重要的是,作为已经定居荷兰20多年的梦娜,在面对祖籍国文化和居住国文化的冲突与融合时,她小说的字里行间所透露出的带有东方倾向性的关于生存、爱情、文化、身份等的伦理选择立场以及由此对人性真善美的赞颂、人间大爱精神的张扬、人生的哲理思考、人类共同命运的探究等都深深触动着每一个读者,某种程度上丰富和延展了中国人的生存经验、情感体验、文化体验和审美体验。其小说中的家国情怀、人类意识和世界意识更是体现了一个海外华文作家的优秀品质。

上世纪五十年代出生的梦娜,人生经历极其丰富,经历了上山下乡、改革开放、漂洋过海、客居荷兰,既是“游民”,又是“忧民”,“家国”也因此而变得厚重。精神荒芜的特殊年代,书香门第姥姥、姥爷家满屋子的好书就是梦娜小时候快乐的源泉,母亲不经意间吟诵的诗词歌赋、古今中外的名著更是熏陶了本就多愁善感的梦娜。和白先勇等众多作家一样,《红楼梦》成了她汲取文学丰富滋养的重要宝库,知青生活的艰辛与苦闷激发了梦娜骨子里的写作天分,于是文学成了她生命中的精神守护。从小就喜欢舞文弄墨、对传统文化情有独钟的梦娜自2003年移居荷兰以后,文学之泉更涌动不居,成为她在异域他乡进行精神抗争的重要表达形式,其诗歌、散文、小说屡屡获奖,目前已经出版长篇小说《飘梦秾华》《塞纳河畔的女孩》《一生只够爱一个人》,文集《纹身的女人》,诗集《最初的郁金香》《瞭望的风车》等,在欧华文学作家中实力不俗。学界对她作品的关注和研究还不太多,但其作品艺术质量很高。梦娜的《飘梦秾华》犹如一个浪漫传奇,读来既惊心动魄又荡气回肠;《纹身的女人》演绎着两个有同样菊花纹身的女人的坎坷情路与惺惺相惜;《贝芙丽的烦恼》对苦恼郁闷的情爱心理的细腻剖析和精彩的对话描写都让读者的心灵在语言的华丽撞击中受到震撼。还有《黑蜻蜓》《二战一家人》等小说各有精彩之处。这篇论文主要以梦娜的小说为例,试图探究其小说的伦理选择,并充分挖掘其在欧华文学史上的独特价值。

一、新移民的生存伦理

作为新移民的梦娜移居荷兰小国后继续创作,自然而然热切关注的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各种肤色的普通人,特别是移居此地的华人的生存状态。梦娜用笔详细描摹当地华人移民在异域他乡的酸甜苦辣与悲欢离合,用心与他们对话,从而寻找最适合新移民的生存伦理,那就是无论遭遇何种困境,哪怕是在绝望和无助中都不能丧失对生活的热情。“要像野草一样頑强地活着。”①这是小说《飘梦秾华》中飞燕同母异父的哥哥陆晔在她即将奔赴巴黎寻梦时的叮咛,其实这也是梦娜小说人物遇到生存困境时的伦理选择。

《飘梦秾华》中飞燕的人生处处充满惊险和传奇,面临极为艰难的生存伦理选择。能文会武的才女飞燕临近高考前,在养父的默许下被家乡贵州山区小乡村的村长夫妇骗回去安排嫁给暴发户甄牛,信奉“命运由己定”的飞燕于是开始了一生曲折多舛的逃离求索之旅:逃婚甄牛、错爱陆晔、偷渡巴黎、穷困潦倒、肺病难治、终结飘梦、塞纳河被救、情系罗伯特、竹琳珊回归、遇见跑儿、流浪海牙、暂栖农庄、意外怀孕、阿姆生子、遭遇抢劫、罗杰被绑、死而后生……飞燕在每一个人生的转折路口都努力挣扎着,时刻牢记“像野草一样顽强地活着”的信念,终于处处绝地逢生。

《纹身的女人》②中作者用深情而有力的笔触书写了主人公白玉雯两次痛彻心扉、刻骨铭心的爱情。詹姆斯死于车祸,而鲁达基则是因为忍受不了兄弟死于战火、父母相继病重而悲伤抑郁而终。他俩都是白玉雯的“挚爱”,每个男人的离去对她来说都是一场撕心裂肺的痛。斯人已逝,但生活还得继续。作者写白玉雯从德黑兰奔丧回到上海家中:“从此只有她和儿子纳珈的身影,曾经的人,住在天堂。阴阳两隔,她哭得稀里哗啦……第二天,白玉雯像换了一个人……她要把这个家重新布置,让它焕然一新,给儿子一个阳光灿烂的环境,让儿子乐观地成长。她相信,这也该是他爸爸鲁达基的遗愿。”逆境中求生存,绝望中生希望,白玉雯身上还肩负着要培养纳珈长大成人的责任,一个“要像野草一样顽强地活着”的母亲形象鲜明地树立起来了。

除了飞燕和白玉雯,《飘梦秾华》中飞燕在巴黎认识的舍友娟子和伊静,治好她肺病的医生夏妮,《黑蜻蜓》③中的苏里南人奥莉薇娅,以及《纹身的女人》中鲁达基的伊朗前妻、著名歌唱家娅莉塔等,每一位都是有故事的女性。不管是在伊朗本土生存的娅莉塔还是在欧洲打拼的娟子与伊静等,她们的人生际遇悲苦曲折,情感之旅坎坷不平,但她们都顽强地活着,用各自不同的方式演绎着自己的风雨人生。在小说中,作者梦娜借助不同肤色女性的生存体验探讨人应该怎样活以及活着的意义和价值。诚如她在《飘梦秾华·自序》中所说,她想“写活移民相似的或不相似的不朽沧桑,让人们体会他们曾经悲凉,曾经为五斗米折腰,曾经感天动地的坚强”④。

二、新移民的情感伦理

爱情、亲情、友情是人类情感极其重要的组成部分,因而也成为作家创作的重要主题。追寻炽烈深沉的爱情、渴求温暖笃定的亲情与友情是人类共同的诉求,然而情感是极为复杂的,我们该如何应对与选择,梦娜小说中坚贞但又包容的情爱伦理选择也许能给我们一些人生启示。

梦娜本身就是一位多愁善感、重情重义的女作家,她特别擅长描写各类感情,不管是爱情、亲情还是友情,都是饱蘸浓墨的书写,令读者欲罢不能。爱情是人类情感中最耐人寻味的一种情绪,一直是作家笔下经久不衰的话题。梦娜的这几篇小说里都有刻骨铭心、悠远绵长的爱情。“一生只够爱一个人”,爱的坚贞显露无疑。《纹身的女人》中的詹姆斯,因为妻子白玉雯的画家朋友勒维迪先生酒后的错爱表白而对妻子产生了深深的隔阂,嫉妒疯狂的他一怒之下离她而去。赌气剪短黑发的白玉雯也一蹶不振,从此两个有情人银河迢迢,鹊桥断裂。詹姆斯由此痛苦沉沦甚至性取向都发生改变,而白玉雯则是痛不欲生,坠入情感深渊无法自拔。然而突如其来的一场车祸带走了詹姆斯,临终前詹姆斯紧紧拉着白玉雯的手,“像曾经拽住他俩的爱情一样,无论如何不肯放手”;而白玉雯“我爱你,到死”的真言则陪伴着詹姆斯走向魂兮归去的天堂之路,令人心酸泪目。《贝芙丽的烦恼》⑤中贝芙丽和劳伦斯离婚后快速和英籍男子卢卡、法国男士弗兰克的频繁约会,其目的就是想激起前夫对她的旧爱。小说中贝芙丽种种不可理喻的言行都证明前夫劳伦斯永远都是她的挚爱,遗憾的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梦娜小说中不管是男主人公还是女主人公,面对爱情都有极强的占有欲和嫉妒心,坚贞的爱情不能杂糅些许尘滓,所以才会有詹姆斯的离家出走、飞燕的再度流浪、姚听雪的退让逃离……无疑,这样的爱情伦理选择带有一些“宁为玉碎”的东方色彩。

爱情是坚贞的,然而它又该是包容的。给所爱的人冷静思考的时空和自由选择的权利,才有可能成就真正意义上的长久爱情。在爱情的伦理选择道路上,梦娜小说主人公身上那种“爱要学会放手和包容”的爱情观念,则进一步表现了其既深情绵长又通透豁达的情爱观和人生价值观。

《飘梦秾华》中的飞燕不想自己沦为贵州山村里包办婚姻的牺牲品,于是“逃离”成为她往后的人生选择。逃离甄牛、逃离陆晔、逃离罗伯特、逃离跑儿、逃离大卫……在一次次逃离中,我们可以看到飞燕对于自己感情的自主选择和东方式隐忍顽强的求生哲学,更显现了东方女子的自信自强、自尊自爱。无疑,飞燕自始至终深爱罗伯特,而罗伯特在与飞燕长久的相处中也萌生了要与她相守一生的念头。正当飞燕与罗伯特日久生情,憧憬着两人美好的未来生活时,罗伯特前女友竹琳珊的突然出现搅乱了他们平静的心湖。飞燕不想让心爱的罗伯特为难,于是主动退让又开始了独自流浪的旅程。这种为爱牺牲、成全对方的情感选择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中国式温柔忍让精神的体现。但正是飞燕的逃离,让罗伯特和她自己有了重新审视和情感选择的时空,也更加坚定了两人厮守一生的决心。历尽生活变迁和情感坎坷的罗伯特和飞燕几十年后有情人终成眷属。

《贝芙丽的烦恼》中男主人公劳伦斯与前妻贝芙丽和现妻姚听雪三者之间也是这样一种尴尬的情爱关系。贝芙丽虽然早已与劳伦斯离婚,但却始终纠缠着他,她把自己离婚后爱情之路不顺的全部罪责归咎于劳伦斯,时不时地给他写长信,影响了劳伦斯和姚听雪之间甜蜜温馨的家庭生活。夹在之间的姚听雪感觉疲倦不堪,在不清楚劳伦斯对前妻贝芙丽究竟仍然有“爱情”还是“责任感”之前,她不想陷入这场无休止的情感拉锯战,决心退出,重新思考未来的人生道路。显然,在真爱面前,飞燕和姚听雪的爱无疑是坚贞的。如果不能完全拥有,那就学会放手,正是这种以退为进的爱情选择策略使得她俩最终赢得了完全属于她们个人的真正的爱情。正如梦娜有部小说的书名《一生只够爱一个人》⑥,梦娜小说中男女的爱情常常兜兜转转,历尽苦难,最终彼此认定“你是我一生唯一的爱”!

《纹身的女人》中白玉雯在失去挚爱詹姆斯之后犹如一具没有灵魂的躯体,游荡在她和詹姆斯曾经去过的海牙的每一个角落,即使借酒浇愁、醉卧街头被撞,她也以为是“詹姆斯的幽灵”撞着她了。白玉雯生命中的第二位挚爱、伊朗人鲁达基的抑郁而终同样带给她无穷无尽的伤痛。丈夫鲁达基的离去是白玉雯生命中一道无法言说的悲痛,再加上葬礼过后丈夫前妻和女儿的浮出水面给予白玉雯又一次沉重的打击。然而已经成为母亲的白玉雯没有像詹姆斯离世时那样沉沦,而是勇敢地担当起抚养孩子的责任。同为女人的白玉雯深深地理解娅莉塔情非得已的无奈和悲伤,对于丈夫的隐瞒与善意的背叛,白玉雯采取的是包容理解的伦理选择,最后在娅莉塔来中国上海开演唱会时,两个左脸耳边都有菊花纹身的女子相聚上海舞台,会意一笑泯恩仇。女人之间的惺惺相惜、互相理解和包容最后绽放出人性的光芒。

飞燕、姚听雪、白玉雯甚至娅莉塔的爱是坚贞的,也是包容的。正是这种辩证统一的情爱选择,才使得她们的人生获得圆满。怎样拥有才算真爱?如何放手才不失去?梦娜的小说留给我们诸多启示。

三、新移民的人性伦理

梦娜小说的故事框架离不开新移民的生活与爱情,这是她最擅长的小说题材,再加上倒叙结构的娴熟运用、情节的巧妙安排、悬念的精心设置、诗意氛围的深情营造、洗练精准的语言叙述,让故事显得更加曲折有致,常常引人驻足,流连忘返。然而梦娜书写的爱情故事只是作者表达其思想观念的外壳,隐藏在这背后的是作者对复杂人性的深层次思考,表达是作者对历史的反思和对现代文明的理性审视;这是对战争、贫困、疾病、犯罪等现实问题的深切关注;是对个体情感和生命的感悟,也是对人类共同命运和人生哲理的探讨。《贝芙丽的烦恼》《飘梦秾华》《纹身的女人》这三篇小说都有令人动容的爱情故事,女主人公最后的情感伦理选择不仅仅是她们个人面对情感困境时做出的爱的选择,更是一种基于人道关爱、宗教悲悯、命运共情的人性的合理选择。

《贝芙丽的烦恼》中姚听雪和贝芙丽显然是情敌。贝芙丽即使离婚了也还经常写信给前夫劳伦斯,甚至还跑到前夫家里示威,试图寻回往日自己作为女主人的骄傲。对话由荷兰语开始,但劳伦斯坚持与前妻贝芙丽用英语交流,因为现妻姚听雪听不懂荷兰语。“(贝芙丽)从她嗓子眼里发出的声音像子弹一样,钢硬、冰冷而急促:‘为什么?劳伦斯着实被贝芙丽的语气惊呆了,反而很冷静地说:‘很简单,我希望姚听雪也能听懂。‘她听不听得懂有那么重要吗?这是你我之间的事情,她是个外人,外人,你听懂吗?贝芙丽嫌恶地看了一眼姚听雪,将‘外人两个字提得很高。”在两人对话的交锋中,反复强调的“外人”一词中,我们可以明显感受到字里行间透露出的贝芙丽对姚听雪的敌意和劳伦斯对现妻的维护和深情。劳伦斯对前妻性格十分了解,他对现妻姚听雪说,无论听雪对继子继女做得多好贝芙丽都不可能认可她;而听雪有时候也会因为贝芙丽对劳伦斯的胡搅蛮缠影响家庭生活而感到委屈无奈。尽管姚听雪的生活带着酸涩味,有时候只能“哀颓自卑地抚摸情绪的伤痛”,但当有严重抑郁症的贝芙丽突发急性阑尾炎向她求救时,一切的恩怨情仇在脆弱的生命面前都已显得不值一提。此刻,在姚听雪的心里,人道关怀、宗教悲悯等人性伦理自然而然地使她选择“生命第一”,那些贝芙丽对她的傲慢無礼、酸味醋意都已烟消云散!当她得知贝芙丽已经被抢救过来时,终于“松了口气”,一个善良、温婉、宽容、多情、尊重生命的东方女子的形象因为人性的散发显得更加光辉闪耀。

《飘梦秾华》中人性的善恶复杂再次成为梦娜笔下着力渲染的重点。小说中有一个次要人物黑人汤姆,但他的份量相当重,因为他承载着作者梦娜对西方文明的理性审视和复杂人性的精细剖析。小说中黑人汤姆对罗杰的绑架、飞燕和罗伯特路遇的抢劫就是西方文明掩盖下人性黑暗和丑陋的显现。绑匪汤姆曾经于飞燕阿姆斯特丹落难之时帮助过她,却于小说最后成为了绑架飞燕儿子罗杰的主要罪犯。然而,面对昔日朋友飞燕亲自现身解救儿子时,汤姆故意打偏子弹,让飞燕幸免于难,导致自己被警察打中致死。在汤姆的身上,人性的难以捉摸得到了作者完美的演绎,而读者对汤姆这一形象的情感也就不再单一,人物塑造显得饱满又立体。

再看《纹身的女人》中白玉雯与丈夫鲁达基的伊朗前妻娅莉塔的和解。经历情感重创的白玉雯在伊朗籍荷兰人鲁达基那里重新找到了爱情,两人爱情甜蜜、婚姻美满,还有一个可爱的儿子纳珈,白玉雯的事业也相当成功。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伊朗战事爆发,丈夫的两个亲兄弟相继在战争中去世,父母因过度伤心一个去世、一个病重,急匆匆回到伊朗探亲的鲁达基终因悲痛伤神,竟一病不起。等白玉雯赶到丈夫病榻旁时,她又一次经历了生离死别的悲痛。如果说两位爱人的离世带给白玉雯的是刻骨铭心的情爱的伤痛,那么在鲁达基墓前偶遇的一对悲伤欲绝、以至亲至爱方式祭奠亡灵的伊朗母女带给她的则是晴天霹雳:原来多年来深爱她的丈夫居然对她有所隐瞒!一些蹊跷的生活碎片悄悄地飞来,丈夫钱包里发黄的母女照片,哭诉着的说波斯语的女人的国际长途,满纸看不懂的厚厚的远洋书信等等之前并不在意的细节突然无限放大在眼前,让读者不由地为白玉雯被蒙在鼓里而所受的委屈打抱不平。当读者以为这两位美貌与才华俱佳的女子因为嫉恨不会再有任何交集时,作者梦娜却安排了另一场别开生面的“邂逅”——伊朗德黑兰的顶级歌唱家娅莉塔的上海音乐会现场,台上台下目光的对接碰撞——她们又一次意外相遇了。一场推心置腹的谈话让两位饱经风霜后依然魅力十足的女人冰释前嫌,惺惺相惜,拥抱留影。无意中发现两人都有的菊花纹身,更是让她们会心一笑泯恩仇。正是因为这菊花纹身,鲁达基才会爱上白玉雯。娅莉塔明白,鲁达基以这种别样的方式依然爱着她;白玉雯也明白,鲁达基因为前妻娅莉塔脸上的菊花纹身而对有着同样纹身的自己付出的也是真爱。对于两位女子来说,鲁达基是一位值得深爱的勇敢、深情、善良、有爱心的男人。此时此刻,嫉恨、冷漠、仇视早已不复存在,只有彼此真诚的相互理解和人性的善良包容,犹如两朵菊花,并蒂绽放,人性在此得到了升华。

在这几部小说中,人性的伦理选择还体现在发自内心的、纯粹的、大爱无疆的公益选择。比如,《飘梦秾华》中夏天和罗伯特为非洲刚果、赞比亚等贫困之地青少年艾滋病救助中心义务服务的善举,飞燕为贵州山区赵家寨的公益活动,甄牛为家乡义务修公路建学校的义举等。还有《纹身的女人》中的白玉雯也极其热爱公益事业,把自己的全部业绩奖金捐给了最需要帮助的汶川。她的行动感染了身边的外籍同事,纷纷慷慨解囊,屡次捐款。即使丈夫去世后,她依然把每年公司的百分之十捐给需要的人和地方,并以一位公益人身份走遍祖国的穷乡僻壤,救助和资助穷困学生。新移民女性飞燕和白玉雯这种自己事业有成后回馈祖籍国的善举无疑也是人性伦理的闪光体现。

四、新移民的文化伦理

作家的伦理选择某种程度上就是作家的价值判断和价值标准。梦娜小说在涉及中西两种不同文化的体验和书写时始终坚持“中国根本性”,同时又有开放的“文化共通性”,那就是“与西风共舞”⑦与“人,最不能忘根本”⑧的辩证统一。

梦娜的小说大部分有中西两种文化背景,小说中不管是新移民还是本土人物性格的塑造都离不开多元文化环境,故事展开的场域横跨亚欧各国。同样是新移民的梦娜对由于不同原因移居欧洲生活、工作的新移民的文化震荡与文化伦理选择有着深切的体会。他们要承受的不仅是表面上的语言、习俗的冲突,更重要的是文化背后蕴藏的不同价值、伦理等层面的挤压、挣扎、迷茫与徘徊。为了更好地生存下去,新移民必须“与西风共舞”,主动融进那个社会,获取居民身份和文化身份,否则将永远处于被动、游离、孤绝的状态。为了更好地融入当地社会,人必须得有大格局,抛弃狭隘的民族主义你才可能拥有整个世界。然而文化认同艰难异常,有时甚至痛彻心扉,但再难也要咬牙坚持,犹如飞燕那样像野草般顽强地坚持下去,总有一天你会打开那扇专属于你的彩色窗户。

然而,正如世界上没有相同的两片树叶,中西文化自有本质的不同,真正融入谈何容易。无论如何精通他国语言、熟稔西方文化和生活方式,新移民也不可能真正融入,反而始终会有一种“此处不是我归属”的距离感和焦虑感。梦娜的小说总有一种“身在异乡为异客”的孤独凄清和“思念开着N次方”⑨“月是故乡明”的淡淡哀愁。《飘梦秾华》中飞燕的好友娟子后来嫁给了年纪可当她父亲的、荷兰海牙的一位农场主卡利普斯。丈夫深爱着她,生活也十分富足,然而娟子总觉得自己与丈夫之间有一种距离感,精神没有归宿。卡利普斯庄园在当地小有名气,可“娟子却很少被公众认识,他从来不带夫人进入任何社交场所,也不建议娟子与他一起参加公益活动。总说在外面奔波太累了。可是,他难道不知道娟子在庄园里打理一切事务也累吗?”小说里一句反问道尽了娟子内心深处无处皈依的凄凉。从某种意义上來说,卡利普斯先生的行为与其说是对妻子的关爱和体贴,不如说是其隐藏意识深处的西方文化的优越感作祟,这就难怪娟子始终觉得没有归属感。对于丈夫,娟子更多的感恩、敬畏与顺从,这也就丢失了爱情本来的意义。

作为中国人,无论你在何方,最不能忘的就是民族之本,文化之根,因为它是我们在海外精神自足的支柱。儒家精要“和而不同”“和合共存”才是明智的选择。随着改革开放大潮,华人移居全球各国生根开花。经过几十年西方文化的浸染,有些华人早已被西化,甚至站在西方立场上发声,这类人绝不可取;大部分海外华人能开放性地理解并吸收西方文化的有益养分为己所用,同时又用各种形式把中国文化的精髓传播到海外,自觉成为中西文化交流的使者,取长补短,共同发展,而海外华文作家的职责就在于此。当今世界瞬息万变,特别是新冠疫情的全球流行逐步改变着世界格局,海外华文作家间各种意识形态间争吵不断,甚至混淆视听。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我们重新再读梦娜的这几部小说,作品中传递出来的中国文化自信的价值立场尤其令人震撼。这是梦娜在进行中西文化伦理选择时的自觉立场,表露出对海外华人自觉传扬中国文化的使命感,无形中为其他海外作家们“讲好中国故事、树立中国文化自信”做出了表率。

《飄梦秾华》主人公飞燕的儿子罗杰是中法混血儿,然而针对他的文化身份,飞燕有着极其鲜明的中国性认同。小说开头,罗杰否认自己是“中国人”,飞燕震惊万分,她“气得站起身,双手像被电击一般”,对儿子大声说:“别人可以不承认,但我们自己不能不承认。不能忘了祖先。”多么掷地有声的话语!中国人,无论你走到哪里,最不能忘记的是“民族之根,公理之本。道德之根,诚实之本。善良之根,正义之本”⑩。小说最后,罗杰本来打算放弃中国的高考去荷兰考大学,在母亲飞燕的教育和自己深入了解中国发展前景的基础上,罗杰深深意识到自己的局限,最后毅然在中国参加高考,考上了名牌大学。毕业后自觉为中国服务,为中外合作交流架构桥梁,并同时承担起了母亲飞燕创办的为家乡赵家寨建学校、建工厂等的工作,在公益之路上继续前行。在另一篇小说《纹身的女人》中,白玉雯对儿子纳珈的培养也是这样的理念。小说中这两位母亲培养的孩子都是混血儿,但她们希望其血管里流淌的中华民族之根永不忘记。某种程度上作者安排的人物最终的文化伦理选择也展现了作家梦娜的文化观念,那就是对西方文化的理性审视,对中国文化的充分自信和自觉传承。即使身在海外,也不忘传承和发扬中国优秀的传统文化。小说塑造的主要人物飞燕,就是一个集众多中国传统文化才艺于一身的、聪明美丽、坚韧善良的女子,从小跟爸爸季伢子学的一身中国功夫自不用说,她还会中国剪纸、打腰鼓、唱民歌,对中国哲学、绘画、音乐、书法也有极好的领悟力和审美鉴赏力。作者在小说中安排了很多中国文化元素,在法国落难期间飞燕曾在“唢呐健身会馆”教中国武术,也教邻居孩子们中国剪纸等,后来生活稳定在荷兰还开了一个小武馆,朋友乔姨则开了一个中医诊所,她们都在海外自觉承担起传承中国文化的使命,无疑是海外华人的榜样。

《飘梦秾华》中的飞燕、《纹身的女人》中的白玉雯、《贝芙丽的烦恼》中的姚听雪,她们都以中国女人的魅力赢得了西方男子的深爱,演绎了一段段中西爱情佳话,这些都离不开人物对不同文化习俗的彼此尊重理解与和合共生,同样也离不开作家梦娜对中国文化的自信和对西方文化的开放性理解。作为深受中国传统文化教育又接受西方文化熏陶的海外写作者梦娜,其身份具有不可回避的混杂性,但她一方面具有超越民族狭隘主义的世界性,另一方面却拥有绝对的中国底色的文化自信,在荷兰耕耘着文学沃土,把几千年中国优秀的文化精髓在异域的文学土壤中播种、开花、结果,坚持和而不同、和合共生的原则,共同编织人类文明命运共同体的多彩之梦。

五、结语

梦娜小说中的新移民无论是对生的顽强、爱的包容、人性的理解还是中国文化自信的伦理选择,其最终目的都是为了更好地完善自身,并推己及人。正确的伦理选择往往既有利于个体的人格完善和道德境界的提升,又有利于人类社会的和合共存与发展,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建构提供有益的经验。而这些都离不开作家的叙事技巧和对叙述语言的经营与表达,这有待另一篇长文加以细致探讨。无论东方还是西方,站在同一个地球上的人们,特别是疫情和战争不断的当下,他们都以各自不同的方式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建构提供丰富的生存经验、人生感悟和审美体验,海外华人因其不中不西的第三种身份而给世界华文文学提供的经验更加丰富。梦娜的新移民小说就是其中为数不多的能为人类海外的生存、情感的把握、人性的咂摸、文明的审视等提供伦理标准和出路的文学佳作。

总之,旅荷新移民作家梦娜以新移民生存的困境、挣扎、重生为主要书写对象的小说,因其温婉又坚强的女性形象、坚贞又包容的情爱态度、唯美古典的诗情画意、对人性与文明的理性审视、对现实广度和深度的挖掘、人不能忘根本的中国文化自信、古典现代和民间相融合的优美精致又朴素简练的语言等特点,在欧华新移民作家群中极有辨识度。梦娜的小说不仅丰富了欧洲华文文学的经验,更丰富了世界华文文学和人类命运共同体建构的经验。《塞纳河畔的女孩》《一生只爱一个人》等几部长篇小说在荷兰莱昂传媒出版社(2022)的出版是她打开欧洲中文图书市场的尝试,双语写作、双语诗刊的运营等是其未来的文学规划,我们期待梦娜继续“荷叶田田”{11},走出“璀璨人生”{12},成为欧洲华文文学乃至世界华文文学璀璨星河中那一颗独特的闪亮之星。

①④ [荷]梦娜:《飘梦秾华》,美国南方出版社2016年版,第17页,《自序》第ix页。

② [荷]梦娜:《纹身的女人》(上、下),《华文月刊》2021年第3期、2022年第2期。

③ [荷]梦娜:《黑蜻蜓》,《香港文学》2023年第6期。

⑤ [荷]梦娜:《贝芙丽的懊恼》,香港《文综》2022年春季号。

⑥ [NL]MinmingLi(Mona). One Love, One Lifetime. Leonon Media Publishers, 2022.(梦娜:《一生只够爱一个人》,荷兰莱昂传媒出版社2022年版。)

⑦ [美]海云主编:《与西风共舞:海外文轩小说集》,九州出版社2012年版,封面。

⑧⑩ [荷]梦娜:《人,最不能忘根本》,香港《文综》,2015年10月秋季号。

⑨ [荷]梦娜:《N次方》,美国《新大陆》诗双月刊,2012年8月第131期。

{11} “荷叶田田”是2012年荷兰《中荷商报》首次为梦娜开设的文学版专栏。

{12} “璀璨人生”是2012年荷兰《联合时报》首次为梦娜开设的文学版专栏。

(责任编辑:霍淑萍)

The Ethical Choice in the Fiction of Mona,

a New Migrant Writer Sojourning in the Netherlands

Ji Hongfang

Abstract: The fiction of Mona, a new migrant writer sojourning in the Netherlands, is mainly about the circumstances, struggles and rebirth of the new migrants in their survival, and is highly recognizable amongst the groups of new Chinese migrant writers in Europe because of such characteristics as the images of strong women, their firm and embracive attitude towards love, the painterly and poetic qualities of the beautiful and the classic, the rational examination of human nature and civilization, the excavation of the reality in its breadth and death, the confidence in Chinese culture and the self-conscious inheritance of it, and the beautiful, exquisite, simple and concise language that combines the classic with the folklorist. Whether it is tenacity to life, the tolerance of love, the understanding of human nature and the ethical choice of confidence in Chinese culture, her new migrant fiction is advantageous not only to the perfection of the character of the individual as well as his or her moral elevation but also to the harmonious coexistence and healthy development of the human society.

Keywords: Mona, new migrant literature, ethics of survival, emotional ethics, cultural ethic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