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珊 焦迎春
基金项目:广东省高校重大项目“文学理论的建构和空间可视化研究”,项目编号:2022WTSCX020;广东省研究生示范课程《西方当代艺术批评》,项目编号:2023SFKC030;2023年广东省高校创新团队项目,项目编号:2023WCXTD006;2023年广东省级虚拟教研室“文艺理论课程”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李文珊,汕头大学文学院;焦迎春,东北大学秦皇岛分校民族学学院。
摘 要:黄锦树曾获第一届世界华文文学奖、台湾时报文学奖、联合报文学奖等多个奖项,是马华文学的重量级作家。他的作品有“先锋”的特质,这种特质体现在“文化地景”的选择和氛围的营造上:以“对抗性气氛”打造小镇空间、用“黑暗”和“雨”作为气氛底色围困胶林,使种族裂痕和身份迷乱的心理创伤得以充分呈露;将梦境嵌入楼阁,使“文化地景”的环境以似真似幻的样态呈现,由此延长读者感知美妙气氛的过程;利用“雾”之弥散夺走荒岛的同质性,使迷雾氛围成为黄锦树建构异质“地景”的“共谋”。可以说黄锦树小说的先锋特质很大一部分受惠于其强大的“文化地景”构建和气氛制造能力,同时,从地景气氛的视角检视文本,亦可照见黄锦树心灵影像的丰富样态。
关键词:黄锦树;马华文学;气氛美学;文化地景
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677(2024)2-0061-08
审美主观主义认为外部环境之所以美丽,是因为其经过主体审美的眼光才成其美,但吉尔诺特·伯梅①认为必须要打破这种传统的主观思维,进而恢复“物世界”的美學地位。伯梅的“气氛美学”②认为“物”自身便有美的属性,同时“物世界”也是美之气氛产生的源头,如果要感受“物世界”气氛的绽出,人与物必须进入空间和环境,才能成为显现着的在场者,物才能成为现实的存在。马来西亚华人作家黄锦树便倾向于在文本中构建气氛“地景”③,如小镇、胶林、雨林、楼阁、荒岛等,这些“地景”内部有丰富的物序列,黄锦树强大的艺术处理能力使文本的“物世界”看似“无目的”,但细想又如康德所说的“无目的的合目的性”。黄锦树小说的“物世界”如此合乎作者的心绪表达——由马华政治经济和文化带来的创伤、飘零无根的困境和身份认同的拉扯,离不开其精心构建的“地景”以及“地景”内部“物世界”的打造。黄锦树完成“物世界”的打造后静待读者进入文本空间,当读者进入文学“地景”内部并与作者精心打造的“物世界”相遇时,气氛便从物中绽出并游走在文本的字里行间,由此,黄锦树小说中被萧条凄清的气氛裹挟的小镇、被黑暗和暴雨困住的胶林、承载厚重历史的“怪楼”、被迷雾包围的荒岛便充满了诱惑力。
一、历史小镇及其“气氛对抗”
“评论家杨庆祥认为,‘(黄锦树)以一种强韧而细腻的意象和笔触将历史完全个人化了,无比彻底的个人化同时也就是无比彻底的历史化”,“而黄锦树认为杨庆祥的评论是很漂亮的表述”④。的确如此,黄锦树小说既写出了马来西亚华人史,又呈现了个体被历史“抛离”的处境和作为“边缘人”的复杂心迹。而黄锦树小说既能容纳厚重的历史又能呈现个人复杂的心绪,也离不开其强大的“地景”构建能力和“气氛”营造能力,这是我们检视其先锋意识不可忽视的面向。
《落雨的小镇》⑤讲述了“我”回乡后发现妹妹已离家出走,于是根据有限的线索穿梭于多个小镇寻找妹妹。“我”首先进入具有英国殖民晚期风格的小镇,接着依次“闯入”有瘦弱木瓜的陌生小镇、电线杆停满燕子的小镇、下着雨,家家挂着华文招牌的小镇、没有下雨且见不到华人的奇异小镇、黑水镇……小镇的频繁切换与持续变动与黄锦树在身份认同上的迷乱相互映射。黄锦树生于马来西亚,祖籍福建南安,他是马来西亚独立之后的第一代华人,也是被时代阉割的一代华人,因为马来西亚独立后,马来华人的生存空间受到极大限度的挤压,黄锦树这代马华强烈地感受到自己所遭遇的不平等的待遇,并由此对自身身份产生强烈的焦虑感。黄锦树这种焦躁不安的身份迷乱落到了《落雨的小镇》中便是“移步换镇”和“流浪找寻”。此处的小镇绝非止步于自然审美经验的赏析,而是为了观照个体在社会历史因素下的心迹和情绪。在《落雨的小镇》这部作品中能看出黄锦树欲将马华史置入小镇地景的雄心,而这一雄心的实现,离不开黄锦树作为马华现代主义代表作家的匠心:黄锦树在一个个不同的小镇里安排殊异的、与华人史有关的“物”序列,使得华人史在单独的小镇“时空体”展开,读者看完整篇小说后得以在脑海中形成一个统一的小镇“时空体”,这个统一的、整合性的小镇“时空体”,便是一部相对完整的华人史。值得注意的是,每一个小的“时空体”由于“物”序列的不同,传达出来的气氛也有所不同,而熟习气氛形成机制是黄锦树的一大优势。吉尔诺特·伯梅曾经用蓝色玻璃杯来说明气氛“绽出”/“迷狂”的动态过程,杯子是物,它的“蓝”发散到空间中把周遭的环境“染”成蓝色,周遭环境所染上的蓝色并非物理意义上的光学色彩,而是意指周遭环境被一种空洞、寒冷、忧伤的氛围裹挟。⑥小说文本所构建的小镇内部的“物世界”就像这个蓝色玻璃瓶,而“物世界”所产生的气氛是“蓝色”,从“物世界”散发出的气氛在小镇中游走,在字里行间涌动,最终将整篇小说这一整合性“时空体”“染”成合乎作者目的的“颜色”,黄锦树精心营造的气氛成为其构建历史性“地景”的“共谋”。
读者进入文本空间意味着闯入了黄锦树安排的特定气氛空间。《落雨的小镇》详写了两个“时空体”:第一个小镇和黑水镇。第一个小镇里充斥着陈旧发霉的气息,读者被萧条凄清的气氛裹挟。“我”进入小镇的本意是找地方歇脚放松身心,缓解舟车劳顿的疲惫,读者也与叙述者“我”保持着同样的期待。殊不知进入小镇之后,迎面而来的是陈旧的景观和沉重的历史:“古旧的牌楼”、“英殖民晚期的建筑”、“古老寂寥的街巷”、“陈旧的旅社”、“阴暗的楼梯”、“淫秽的气味”等都与想要在此寻求舒适住处的期待相悖,小镇灰暗的气氛恰恰与叙述者以及读者的气氛期待产生“反差经验”。对叙述者而言,其“自我”在反差和对抗中被区分出来,从而加强了“自我”存在的真实感,叙述者真实地感觉到自己被抛入这样一片阴郁的空间,恐惧与绝望被强化。而对读者来说,在具有反差的“对抗性气氛”⑦中,情绪出现强烈的抵制力量,随之出现矛盾、困惑和游移不定的态度,由此,反差气氛的安排使读者顺利地感知黄锦树传达出来的“离散经验”。此外,没落的小镇里面印度人黑色的脸“好似凝成了一幅千年的画面”,还有“油漆剥落的邮局”和“没落的戏院”似乎在暗示读者,这个有着华文小学、华人巴刹和华人老头的小镇在“癯瘦的马来警察”的“守护”下保持着“千年”不变的陈旧。由此带出了马来西亚政府对马华发展的忽视导致华人世界日益破旧和颓败的历史。除了详写第一个小镇,黄锦树还用了较大的篇幅写黑水镇,这一“时空体”的描写既补充了马华遭日本军屠杀的历史,又进一步揭开马华的伤痕。黄锦树利用“坟茔”“尸体”“尸汁”“绿头苍蝇”“白蛆”“恶臭”“坟场”等词语充当“绝望”的表征,这些词语的涵义之所以能产生“侵蚀”读者的效果,在伯梅的“气氛美学”看来,是因为作者用习俗性的、惯常性的、艺术性的语言营造文本气氛,这些词语作为“义涵物”虽然都有自己的形式,但它们同时指向一个符号意义——“绝望”,因此“绝望”的气氛也变得更加浓郁。⑧第一个小镇和黑水镇的详写主要是为了给作品提供较大的文本空间来容纳马华历史,而用短小篇幅渲染的小镇如“一个陌生的小镇”“另一个小镇”“不知道走过了多少个小镇”“一个奇异的小镇”“下黑水镇”……更多的是承担起呈露作者复杂心迹的使命。但作者在这些小镇的切换中同样利用“对抗性气氛”来表露自己的复杂心迹。“我”原本以异乡人的身份走进这些小镇,但小镇里面的景物都散发着熟悉的气氛,这些气氛不断地在调整“我”的感觉经验,企图让“我”承认自己是这些小镇的本乡人,而“我”执意以异乡人的身份进入小镇,异乡人和返乡人/本乡人的身份在不断拉扯,这些身份的变换和不固定正是黄锦树矛盾心理的体现。黄锦树在最后找到了妹妹,但最后怀疑地说:“是么?是——”其实他在文中已间接给出了答案:“那熟识的绰约的身影哟,却不是她”。是熟悉的妹妹,但又不是她,意指小镇是熟悉的故乡,但又不是原本的故乡了,因为“一旦曾经离乡,即使归来,内里滴滴答答响着的也是异时的时钟。”
同样地,在《错误》⑨里,主人公以过路人和异乡人的身份路过胶林,当他瞧见森林中有一道亮光,“引起他内心深处隐微的悸动,类似触电般的一种感动。”于是“不由自主地拿着皮箱”走下火车,往森林内部走去,黄锦树在这里再一次展现了其惯常的叙事特点:将主人公定位为过客。即使眼前熟悉的事物不断提醒他——你是归人,但他执意以过客的眼光展开熟悉的人与事的叙述。《错误》中的主人公走下火车,森林的声音“募然勾起他的乡愁”,令主人公不解的是“似乎没有人发现他这个异乡人”,都将其看成同乡人。之后主人公走入一间屋子,“下意识告诉他,这妇人好像对他有印象。”这时作为异乡人的主人公还未知觉出异常,直到他在大厅桌面上看见自己的遗照,屋中的妇人详细讲述主人公因火车失事的过程,主人公仍在怀疑,他努力在对抗摆在眼前的事实,甚至问“‘是我么?他忍不住笑了。”他抵抗“归人”身份的执着促使他追问事故的细节,他期望回归“过客”的定位。在妇人一一回答后,“他觉得疲乏了”,闭上眼进入梦中,遇到像父亲模样的老人,主人公对老人说:“我也只不过是个过客罢了”,老人回答:“我、也、曾、经、是。”最后主人公从梦中醒来,回到火车内,搭载火车渐渐走远,终究回到了过客的定位。主人公带着过客的心态走入熟悉的场景,场景中的事物又散发熟悉的气氛,甚至竭尽全力告诉他:你是“归人”。两种力量在对抗中加剧了主人公的困惑,主人公甚至产生强烈的抵抗情绪,最后执言“我也只不过是个过客罢了”。“过客”与“归人”的叙事模式在黄锦树小说中较为常见,这种叙事安排源于黄锦树对故乡的认同危机,其在写作中频频回首胶林深处,但华人在马来西亚不被接纳的现实又将其抛入“外乡人”行列。这一特点隐含着“休谟问题”:事实与价值的问题。在休谟看来,价值无法推出事实。但笔者并不是想就“休谟问题”展开讨论,针对黄锦树这一写作特点,我们尝试跳出休谟由事实推导价值的逻辑,认为黄锦树小说有可能是价值生成了文本事实,即黄锦树从马来西亚到台湾留学,从“马华第三代”到“外省第一代”,双重“边缘人”的价值预设“生成”了文本事实,形成了“过客”与“归人”独特的叙事模式。
在《落雨的小镇》这部作品中,详写的两个小镇容纳了马华史,而用短小篇幅渲染的小镇汲汲于葆涵个体在社会历史因素下的心迹和情绪。在小说中,黄锦树运用具有社会特征的词语使文本气氛“浓郁化”,生成阴暗沉郁的气氛底色,更好地容纳马华腥风血雨的生存史。此外,无论是《落雨大小镇》还是《错误》,都惯常使用“对抗性气氛”,文本内的“我”在这种氛围的渲染下困顿于异乡人和本乡人的身份纠缠,文本外的读者随之出现矛盾、困惑和游移不定的感受,“对抗性气氛”无疑是黄锦树传达离散经验的“上手性工具”。
二、胶林椰雨及其“气氛迷狂”
致密的胶林是马来西亚独特的地域景观,黄锦树在马来西亚长大,其文本叙事自然离不开这一“地景”,“地景”经过黄锦树的精心构造,也足以承载其复杂的心绪。首先,作者操纵胶林中的“物”之序列,使读者直接感受物的形式与属性,企图向文本外的读者投射物之“迷狂”。紧接着,气氛从物本身出走,从幽暗胶林到种族裂痕、从蕉风椰雨到身份迷乱、从猛兽遁走到马华历史都被气氛“入侵”、被“设定了某种情感基调”⑩,正在阅读的读者伴随着文本营造的具有侵袭性情感力量的气氛进入与作者共鸣的状态,继而摆脱书本与文字的束缚,开启“沉浸式阅读”。
南洋的“异域奇观”背负着华人异国的历史,一个个归乡的吊诡离奇故事在原始小镇发生。归乡图景是黄锦树小说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谙熟空间叙事艺术的黄锦树深知如果要追寻逝去的故乡时光必得走进空间,因为时间具有易逝性,而空間是储存记忆细节的无二之选。文本空间在某种意义上是“带有宗教性的‘神圣空间,它与人们生活中的其他空间具有不同的意义和不同的重要性。”{11}于是,我们尝试复活具体的空间,唤醒记忆中的往事,因为“那些特殊重要的地方很容易成为我们记忆的承载物”{12}。那对于黄锦树而言,记忆的承载物自然是南洋绵密茂盛的胶林。他归乡的胶林图景以黑夜为气氛底色。在《乌暗暝》{13}中,游子归乡和家人等待游子归乡两条故事线并行,最后交汇纠缠,整个过程在黑暗的氛氲中推进。首先,是游子这条故事线在黑暗氛氲中的推进,“巴士经过许多黑暗的乡村”,随着火车的加速,一盏盏灯火被巴士远远甩开。游子的目光往前寻觅家的守夜灯,但“小镇的灯火大半熄了”,似乎在宣告紧张的气氛,紧接着“司机把车内的灯也关了”,车内昏暗的灯光被夺去,换乘最后一班车后,“车站的灯火也熄了”。返乡之路被黑暗节节吞噬,黑暗把胶林与外界沟通的路隐没,抹去胶林与外界的连接痕迹形成闭环且无出口的空间。这种隔断式的空间叙事模式使胶林静悄悄成为历史,以致于马华史、家族史埋在这片胶林无人问津,这片被隔断的胶林空间是血腥暴力滋生的绝密空间,一切不可控的情形都有可能在这片隔离的黑暗的胶林发生。接着再看家人等待游子归乡的故事线,黑夜裹挟着“雾”包围游子的家,游子的弟弟吃饱饭后“走向身后的黑暗”,妹妹在“摸黑洗碗”,母亲“目光飘过漆黑的胶林”,临睡前狗吠声起,家人如惊弓之鸟迅速熄灭大灯,父亲持长矛守家门,儿子在“没人了树林的黑夜中,俨然已是一个武装的狙击者”,举家在黑魆魆的环境中戒备。在黑暗中紧张戒备是因为当时华人艰难的生存环境——印尼非法移民打劫华人伤害华人却无人问津。这一残酷现实使华人不得不武装起来保护家人。最后,两条故事线依然在没有形状的黑暗中交汇。游子在黑夜中摸索回家的路,“摸黑的他被卷入了胶林的夜的稠密”“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逃出这一片黑暗”。周遭鬼影憧憧,回到家中,“屋内没灯光”,家沉在黑暗里、屋前斜躺着黑色事物、屋内灯光俱灭,游子慌张地推开一切阻碍物,在黑暗中摸到家人还存有余温的遗体,游子的情绪木僵和精神崩溃在黑暗中层层推进。黑暗散发的氛围弥漫在《乌暗瞑》的字里行间,游子与家人原本敞开的身体被卷入稠密的黑夜,身体逐渐被黑夜吞噬,身体群变得狭隘,就如研究气氛与身体共鸣的托尼诺·格里菲洛所说的,“狭隘的身体感觉群对应着压迫性的气氛,而广阔的身体感觉群则对应着开朗的气氛”。{14}游子和家人的身体逐渐变得狭隘和沉默的过程,即是气氛渗透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黑夜产生的压迫和不安的气氛顺理成章地横亘于人物敏感的身体上,这类不安的气氛与身体高度共鸣,将透不过气的悲剧叙事推至高潮。至此,黄锦树统摄、操纵文本气氛的高超能力成功地将被边缘化的认同焦虑、华人生存的艰难、被迫离乡的无奈和对家人的牵挂等自我经验呈露在读者面前。
《胶林深处》{15}这部作品同样以“黑色”的胶林为背景。“我”坐着火车、穿过黑夜寻访胶林深处的一个马华作家林材,采访完之后“我”写了一篇《胶林深处也有文章》,但被报刊退回,理由是:没有什么新闻价值,而后又得知“要让自己名字被写进文学史”的林材,那个深信现实主义是走进文学史的“捷径”的林材最后转了行,放弃了写作,这篇小说是黄锦树对马华文学未来的悲观和担忧之明证。黑夜作为一个词,没有具体的所指,但却是《胶林深处》的“气氛物”,它能使得文章内在的东西变得明晰。叙述者“我”在之后回忆起离开林家时,“黄昏已经陷得很深很深了”,车子转弯之后“使劲地插入黑夜”,最后的残光被黑夜吸收而“进入完全的黑夜”,此处“完全的黑夜”象征马华文学的绝望情境。随后,视角突然从回忆转到了正坐在车上的叙述者,叙述者意识到路“因为黑夜而增长了”。“我”继续在黑夜的萦绕中彷徨、在黑夜中回忆。在回忆到林材时找到了进入文学史的捷径——坚持现实主义写作时,笔锋一转写到车上的我认为车子这么久还没走出这片树林,“也许是走错了路”,回头一看,是“无尽的黑夜胶林无尽的黑。”“走错路”隐喻着继续坚持现实主义写作道路的不可取,黄锦树发现“走错路”之后,在1992年写了篇马华文学“经典缺席”的文章,称马华文学没有经典,也正是这次文学界的“烧芭事件”,王德威调侃黄锦树为“坏孩子”。综括言之,“黑夜”既肩负着气氛绽出的重任,又融入了马华文学之困境的隐喻。
黄锦树除了用黑暗气氛笼罩胶林,还用“雨”编织胶林空间。“在开放的空间中,人们能够强烈地意识到地方。在一个容身之地的独处中,远处空间的广阔性能够带来一种萦绕心头的存在感。”{16}但黄锦树用雨编织的空间并不能给人带来存在感,因为黄锦树笔下的马华世界没有开阔的生存空间。黄锦树用“雨”来织造环境,一切的过去与现在都在雨林中发生。雨裹挟着痛苦、眩晕和迷茫,与小说主题相得益彰,雨的暴烈正是宿命感和绝望感撕扯到极致的高潮表达。当然,“审美工作在于赋予物、环境或人自身以这样的属性,这些属性能让某东西从这些事物那里走出来。也即是说,我们的目的是要通过对对象的加工而去制造气氛。”{17}深谙气氛营造的作家绝不满足于打造一个潮湿的叙事骨架,而是在空间里面填充侵袭读者之物。虽然这些“物”被读者非意象性地阅读,但它们却能够以难以察觉的形式侵袭读者。如黄锦树在《雨》{18}这本书写道:“久旱之后是雨天,接连的/仿佛不复有晴/湿衣挂满了后院/沉坠着。母蛙在裤角产卵/墙面惊吓出水珠/水泥地板返潮,滑溜地/倒映出你的乡愁/像一尾/涸泽之鱼/书页吸饱了水,肿胀/草种子在字里行间发芽……”这是其为确保气氛底色统一,用一套完整的气氛体系来支撑雨林叙事空间,滂沱大雨、湿衣沉坠、母蛙产卵、墙挂水珠、地板返潮、白蚁等与雨林、恐惧、绝望有关的符号逐一在文本展开。如果再深入文本的字里行间,我们会发现被雨浸湿的地方便是气氛游走的场域,譬如陷落在雨声里的胶林有着因老虎走兽出没而时刻戒备的华人生活,有着冲刷不去的乱伦秘密,有着父亲死亡的真相,有母亲受辱的依依哭泣,有侵略者屠杀华人的悲剧,还有辛、妹妹、舅舅、阿土、阿土嫂、阿根的死亡,这些悲剧总能在我们寻找“雨”的痕迹时被一一被带出,而伴随着悲剧出现的常是阴郁绝望的氛围,马华人等待救赎的愿望将永远落空。这片封闭的雨林是马华被边缘化、被遗忘的擘证。作者对热带雨林的虫蚁走兽、潮湿发霉的着力描写,使得发霉的气息、阴郁沉闷的气氛萦绕文本。如是,读者在摄人的气氛下移动阅读视点,得以顺利走进故事内核,这无疑是他们走向作者的捷径。
“对于一个不再有故乡的人来说,写作成为居住之地。”{19}黄锦树被迫走出马来西亚求学,成为远离故乡走向“流亡”生活的知识分子。所以在回望马来西亚蕉风椰雨的生活时,无论是《乌暗暝》《胶林深处》还是《雨》,胶林始终是小说故事发生地。黄锦树“任性”地用“黑暗”和“雨”困住胶林空间,但却能在封闭的空间里实现文本的张弛有度,这是黄锦树精心打造的文本空间涌动着浓厚的气氛,除此之外,其文本空间还潜藏着对家人的挂念、承受着被排挤留下的心理创伤、背负着历史的包袱以及对马来文学前景的担忧,由此可窥见黄锦树强大的空间书写能力。
三、异质“地景”及其氛氲迷宫
除了用气氛物打造封闭的“地景”之外,异质“地景”的构建也是黄锦树小说的独特之处。“地景”属于空间理论范畴,异质“地景”则是异质空间/“异托邦”的衍生物。因此异质“地景”是连接虚幻与真实两个世界、各种如梦如幻的场景并置、似真似假的异质因素同在的异质空间。黄锦树利用异质因素来扩大文本张力,继而颠倒被同质化的现实秩序,此种做法可看出其高超的艺术处理手段。且异质“地景”的引入是黄锦树以游戏的笔法挑战马华现实主义“传统”,书写现代主义先锋文本的体现。此外,多动、异质冲突不断的“异托邦”,并不是黄锦树先锋式文本形成的唯一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是黄锦树在异托邦里部署了气氛迷宫,使得气氛在真实与虚幻两个世界来回切换和游走。在真和幻两个世界构建迷宫最后使文本陷落在氤氲气氛里的做法,仿佛也使黄锦树获得一种创造先锋文本的特许权。
在《大卷宗》{20}里,黄锦树把一栋带有阁楼的房子打造成异质“地景”,一方面是因为阁楼往往是存放杂物的地方,物之杂多和混乱容易”滋生“异质和不确定因素,为梦魇这一异质因素的嵌套提供正当性。另一方面是因为阁楼中的人与物悄无声息地成为历史,有利于存放“马共”的历史秘密。但黄锦树并没有把叙事局限在阁楼里,他在阁楼发现秘密之后便将秘密从阁楼搬了出来,放置在“怪楼”的中心位置,接着打通楼上楼下的叙事通道,甚至还允许小说人物“推开紧闭的窗”。这种半敞开式的“地景”更适合书写“马共”的历史伤痕和公开“马共”的历史秘密。此外,半敞开式的阁楼还为梦魇留出了嵌套空间和气氛涌动空间。而气氛涌动得益于异质“地景”与梦魇的嵌合。阁楼内部不断变化的异质因素和碎片化、缺乏逻辑性的梦境使文本事与物呈露的模糊程度变高,进而扰乱读者拼凑清晰的文本图景。这种干扰力首先体现在时间的失效上。母亲在世时,“我”上到祖父之前写文章的楼,证实之前重演的梦,这是现在时态。随后又回溯梦境进入过去时态,母亲刚过世几天,梦以眩晕的方式开始,这时只见一只枯瘦的大手和拖地的白胡子。母亲过世的第三年,“我”又似真似幻地“持续重演一个梦”,质疑自己的身份。接着突然从母亲过世的第三年跳转到母亲过世后的第二年,这次的梦魇出现了一个在楼上伏案写字的白发老人。最后的梦境内容是整理母亲的遗物时发现了大卷宗,明白那个伏案的老人是未来的自己,时间上的不连贯以及过去、现在、未来同时呈现,导致时间的稳定性受到挑战。其次,是景物的碎片化呈现:幽暗怪楼、长方形洞口、宽敞大厅、悬空廊子、墙上镜子、白发老人等分几个梦境逐渐呈现,读者感知气氛对象的速度放缓。再者,阁楼内部的空间具有不稳定性,常把左右颠倒,读者也随之出现方向感的迷失。而且,阁楼内部空间的不稳定使得影像与现实频繁切换,《大卷宗》出现的镜子便是影像与现实的连接物。“时对镜端详,觉得镜中人实在不像自己”,怀疑自己活在虚幻中。坐在椅子上,看到镜中的自己,得知梦里著述的人与自己非常相似,看完大卷宗之后,又发现镜中没有自己的影像,似真似幻加强楼阁的神秘性。楼里装载着究竟是三代“马共”的历史还是“我”过去、现在、未来的命运,黄锦树的“异托邦”给读者留下很大的想象空间。在《梦与猪与黎明》{21}中,时间同样也失去了效力。火车这个空间被嵌套了七重梦境,由此展开了真实与虚构的拉扯。七重梦境分别发生在三点三十五分、四点五十分、六点、五时三十分、下午、五时四十分、鸡啼;时间失效,读者只能通过梦境走进隐含作者,但梦境又是“众声喧哗”,且每一重梦境出现的事件、打造的空间不同,连梦中的母亲(女主人公)都觉得荒谬。特别是第七层梦境出现时,母亲嘴里念叨上几层梦境发生的事,但女儿都说这些事没发生过,母亲开始彻底怀疑世界的真实性,读者也产生了与女主人公同样的迷惘感。梦境的重叠和荒谬使文本困于不确定的气氛当中,消解了语言传递出的真实性,这使得文本存在难以把握的张力。正是因为文本存在此种难以把握的张力,所以要求读者多次阅读与揣摩,才能逐渐整合文本圖景。整合图景拨开迷雾的阅读过程按“气氛美学”的说法就是读者尽情享受气氛化的过程。气氛化往往发生在感知阶段,处于感知阶段的气氛对于阅读者来说是一种未知的充实,并非事物的确认,正如伯梅所说的,文学书写“不是再现某物,而是营造气氛”{22}。当阅读者察觉到气氛以模糊未知的状态逼近时,警觉的阅读者把这种感知区分到视觉层面,并寻找这种正在逼近的气氛。这个寻绎的过程正是阅读者拼凑文本图景和捋清小说思路的过程。当感知对象最终聚集在某些完整的物体上时,这种确定感使最初察觉到的气氛化瞬间崩塌从而转到下一阶段的感知即事物的感知。可见,从气氛感知过程来观照黄锦树异质“地景”,是认识黄锦树小说的全新视角。
无独有偶,异质“地景”的书写还见于黄锦树的《零余者的背影》{23}。这篇小说主要探绎的是郁达夫的南洋之旅及其失踪迷案,“郁达夫”与“南洋”的结合是黄锦树诠释中国性与重写马华文学史的重要书写符号。且在印尼的郁达夫和在马来西亚的黄锦树共享“南洋华人”“异端”的标签,他们都以偏离者身份远离中国原乡,因此黄锦树选择将荒岛打造成偏离型的异质“地景”,使得郁达夫神话在这个偶然、临时、暂时的异质性“地景”中延展。黄锦树致力于打造这种偏离型“地景”的原因还在于以边缘人的身份生活在偏离型的“异托邦”能够更容易触摸到历史难以触摸的脉搏。黄锦树可以轻易把读者抛入其打造的郁达夫神话中,当然无法绕开其精心营造的“迷雾”氛围,而迷雾始终与荒岛这一异质“地景”存在着隐形的关联。异质“地景”和“气氛美学”的联手使文本的艺术处理呈现怪诞化、破碎化、氛围化的特点,并彰显黄锦树解构又重构马华文学的殊异性实践,如此看来,黄锦树小说的文本无疑是现代主义文学的旖旎之场。
《零余者的背影》中的雾代表视觉障碍,象征着现实与非现实之间的一片不明确的中间地带,是未知、神秘的表征。入第一座荒岛前,“海上烟尘如雾,令人想起一部新加坡电视连续剧《雾锁南洋》。”黄锦树用雾海烟云营造的神秘氛围提醒读者,我们将进入难以把握的“地景”。进入荒岛后,作者跟随岛主上到灯塔的顶端追踪郁达夫思念故乡的背影,只见郁达夫的雕像“沉沦在初夜的烟雾之中”,而记录真实的摄影镜头“在烟雾中迷失了影像”,失去了原本的现实感。离开第一座荒岛时,“雾越来越浓,渐渐地,只听见对方的引擎声,除了雾之外,什么都没看见。”海路被雾掩盖了本来的样貌,迷雾呈现危险的姿态。这时另一座荒岛突然出显于云山雾海,这座荒岛的出现把探索队和读者从似幻拉到似真的一端。如果第二座荒岛代表的是真实,一行人进入岛内已经是午夜,“四野都是大雾”又增添了不真实感,早上起来“不知是残剩的夜雾还是新起的朝雾,一样是四野朦胧。”引路的少年“瘦削而摇摇晃晃的身影在浓雾中穿行,令人有如梦的错觉”。在最后,郁达夫家族把探秘者得到的信息销毁,并将一行人赶出荒岛,幻化的迷雾不再出现,迷雾的消失是转入同质的真实世界的表征。但郁达夫的失踪真相最终还是被掩埋,郁达夫的失踪仍然是一团迷雾。总之,整个检视真相又遗失真相的过程,始终伴遮蔽视线的障碍物:雾。雾散发着虚幻缥缈的氛围,同时也为这种不真实感提供了一定的合理性。气氛的绽出使读者非意向性地“感到有一种倾向在调整我”{24},黄锦树用雾来提醒读者这是一个亦真亦假的文本空间,这一提醒实际上是希冀调整读者的阅读状态,继而指引读者用非日常思维来理解故事情节。事实也确实如此,在第一座荒岛,探索郁达夫失踪真相的一行人得知郁达夫早已去世,但在第二个岛上却遇到郁达夫本人。故事情节超越了我们的日常思维,但荒诞的故事在迷雾茫茫的异质“地景”里不失其“合法性”,因为当故事人物身处非同质化的“地景”时,他们的意识自由流动和变幻得到“允诺”,在浓雾中闯进不易察觉的角落所发生的一切不失其合理性。不难看出,雾是黄锦树建构异质“地景”的“共谋”,因为雾弥散于周遭环境,“夺走了环绕着物的空间的同质性,给空间填充以张力和运动之建议”{25}。
《大卷宗》的阁楼和《梦与猪与黎明》的火车里嵌套着梦魇,《零余者的背影》的荒岛里嵌套着神话,这些以嵌套的叙事手法建构起来的动荡、不稳定、模糊的异质“地景”,成为黄锦树言说“马共”秘史和郁达夫神话的重要场域。地景内部空间的频繁切换导致文本的模糊和神秘,不仅延长了读者感知气氛的时长,还为气氛迷宫的构造提供便利。可见,黄锦树小说饱含丰富的文学想象和独到的艺术处理,这充分体现了黄锦树对传统马华创作的突破。
四、结语
“人们有时以为能在时间中认出自己,然而人们认识的只是在安稳的存在所处的空间中的一系列定格,这个存在不愿意流逝,当他出发寻找逝去的时光时,他想要在这段过去中‘悬置时间的飞逝。空间在千万个小洞里保存着压缩的时间。”{26}所以黄锦树的小说回到故乡寻找流逝的时光,小镇、胶林、雨林这三个记忆空间是关键。“雨”和“黑夜”这两个主要气氛物之于气氛营造的重要性也擘证了巴什拉的观点:“对于一种十分生动的物质想象来说,对于一种善于把握物质内在深处的想象来说,自然界的重要实体:水,夜,阳光下的空气,已是‘高品位的实体,它们无需五花八门的香料”{27}。确实如此,黄锦树不需要太多的调味料,他借助自然的物质展开深层想象,随后用雨水、黑暗陶染“地景”就能确保文本叙事在“地景”内张弛有度;而阁楼内的空间频繁切换以及梦境的嵌套导致文本的模糊性和神秘性,使文本存在难以把握的张力,从而延长了读者拨开迷雾的气氛化过程;荒岛中的“迷雾”氛围夺走“地景”的同质性,成为黄锦树建构异质空间的“共谋”,这些独特的艺术处理使得黄锦树的小说在马华文学的褶皱里透出熠熠亮光,同时也是黄锦树具有现代主义先锋意识的擘证。
① Gernot Bohme,德国当代“新现象学”的代表,提出以“气氛”为核心概念的新美学。
② “气氛美学”,是吉尔诺特·伯梅在“新现象学”基础上构建的“新美学”,20世纪90年代以来,“气氛”这一概念成为新兴的美学概念。在“气氛美学”看来,空间中的气氛是介于主体和客体之间的存在,是促成客观环境条件与主体处境感受的中介。人进入某一环境无需进行任何动作便能通过气氛与客体交流,气氛带有侵袭性和迷狂性。
③ “地景”是空间理论的重要概念,意指特定空間内事物的整体。其涵盖的范围非常广,既可以指自然景观,也可以指人文创造景观。黄锦树小说所选用的“地景”与人文议题的联系非常紧密,因此本文提及的“地景”皆属“文化地景”。
④ 澎湃新闻:《专访|马华作家黄锦树:写作是文字的幻术,把豌豆变成大树》,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
forward_7082427。
⑤⑨{15}{23} 黃锦树:《死在南方》,山东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37-49页,第80-90页,第234-254页,第300-320页。
⑥ [德]格诺特·波默:《气氛美学》,贾红雨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21页。
⑦{14} [意]托尼诺·格里菲洛,陈昊:《气氛与身体共鸣》,《外国美学》2018年第2期;对抗性气氛指的是我们可以从特定环境中感受到完全不同于预期的气氛,在这种对抗性气氛中,人们往往表现出一种矛盾的、困惑的和游移不定的身体态度。
⑧{17}{25} [德]格诺特·波默:《气氛美学》,贾红雨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67页,第23页,第21页。
⑩{22} [德]格诺德·伯梅、杨震:《伯梅气氛美学访谈录》,《外国美学》2019年第2期。
{11}{12} 龙迪勇:《空间叙事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36页。
{13}{20}{21} 黄锦树:《乌暗暝》,上海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第389-404页,第207-224页,第57-76页。
{16} 段义孚:《空间与地方——经验的视角》,王志标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44页。
{18} 黄锦树:《雨》,四川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
{19} [美]爱德华·萨义德:《知识分子论》,单德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53页。
{24} [德]格诺特·伯梅:《感知学——普通感知理论的美学讲稿》,韩子仲译,商务印书馆2021年版,第46页。
{26} [法]加斯东·巴什拉:《空间的诗学》,张逸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版,第6-7页。
{27} [法]加斯东·巴什拉:《水与梦——论物质的想象》,顾嘉琛译,岳麓书社2005年版,第116页。
(责任编辑:霍淑萍)
The Temptation of Landscape and the Crazy
Atmosphere in Ng Kim Chews Fiction
Li Wenshan and Jiao Yingchun
Abstract: Ng Kim Chew is a heavy-weight writer in Chinese Malaysian literature as he has won many awards, including the First World Chinese Literature Award, Taiwan Times Literary Award and United Daily News Literary Award. His work is avant-garde and that quality is reflected in the choice of cultural landscape and the creation of atmosphere: shaping up town space with resistant atmosphere, and surrounding the gum woods with darkness and rain as the background colour, so that racial rifts and psychological trauma of confused identities can be fully revealed; it is reflected in the fact that dream is embedded in the castle, so that the environment of the cultural landscape appears to be half authentic and half illusory, thus elongating the readers consciousness of the beautiful atmospheric process; and that fog is used to disperse the homogeneity of the waste island so that the atmosphere of fog becomes complicit in Ngs construction of the heterogeneous landscape. It can be said that much of this avant-garde quality of Ngs fiction is benefited from his strong construction of the cultural landscape and power of creating the atmosphere. Meanwhile, if the text is examined from the angle of landscape atmosphere, one can also see the rich pattern of Ngs soulful imagery.
Keywords: Ng Kim Chew, Malaysian Chinese literature, atmospheric aesthetics, cultural landscap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