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作地区谷神崇拜及其信仰的民间叙事嬗变

2024-06-11 04:59陈明君郭崇林
关键词:民间故事

陈明君 郭崇林

[摘 要]民间故事《拐姑鸟》采录于鲁南地区,从神话-原型批评角度出发,体现出古东夷地区远古时期谷物崇拜信仰于民间故事中的置换变形;从地域性角度分析,是麦作农业区远古信仰、生产经验的历时性总结与儒风和韵独特社会文化的共时性概括;从流传功用角度分析,既弥补了民间故事搜集工作中有关该地域的不足,又在流传中起到生产经验传播与社会教育的功能,《拐姑鸟》是山东地区民间故事的沧海遗珠。

[关键词]《拐姑鸟》;谷物崇拜;民间故事

[中图分类号]I277.3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2095-0292(2024)02-0126-06

[收稿日期]2023-11-15

[作者简介]陈明君,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民间叙事与民俗文化;郭崇林,大庆师范学院教授,哈尔滨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导师,研究方向:民俗学。

① 讲述人:王广兰,微山县鲁桥镇南王村农民;采录人:陈明君;采录时间:2023年7月2日;流传地区:微山县。

考古研究证明,麦类作物至迟在龙山时代进入中原地区[1](P71-80),此后经过不断发展,稳定地嵌入农业经济,形成“南稻北麦”的粮食生产格局。鲁南地区地处黄河中下游与淮河流域的交界处,虽为中原地区的边缘,但自古以来属于麦作农业区。独特的地域风貌与人文风情滋养了独特的民间文学。“拐姑鸟”,学名四声杜鹃,又名布谷鸟,属杜鹃科。作为本篇文本分析的田野资料,这则有关“拐姑鸟”的民间故事,正是在传统麦作农业生产区鲁南地区采集到的独特民间文学文本。现将田野调查所搜集的有关内容整理如下:

张三拐姑是人变的,她带着小姑子上俺这边儿拾麦穗儿,一走(不小心)让她给掉(弄丢)了,回家之后她老婆婆把她给打死了,她就变了个鸟,年年来找她小姑子,一直叫“拐姑拐姑,俺找小姑”。她一来就快打粮食了。

张三拐姑年年来的时候正好麦子黄梢,就是立夏三天麦穗齐的时候。张三拐姑来得早,糠多粮食少。她老早地来,越来得早就证明今年年成不好,来得晚了,年成就好。①

这种鸟究竟有何魅力,为何它的故事经久流传于鲁南地区,其故事情节又有什么特殊的意味呢?金荣华曾说,“民间故事反映了当时民间的某些观念和某些信仰”[2](P304),本文主要以故事中的鸟类生活习性为线索,尝试从神话-原形批评角度、地域性角度以及流传与功用等方面进行分析,试图更加深入的了解鲁南地区谷物崇拜信仰和崇鸟观念,并由此论证这则民间故事产生及流传至今的文化基础,就正于方家。

一、从神话—原型批评角度分析,是谷物崇拜信仰在民间故事中的置换变形

神话—原型批评学派极为重視神话与文学的关系问题,弗雷泽确认了交感巫术原理,形成“神话仪式”学说,他提出了人类思想的发展演变模式应为巫术—宗教—科学,在现代社会人的思维中仍可寻觅到神话、图腾等原始文化的影子[3](P47),荣格的“集体无意识”学说更进一步地将这种集体无意识明确为来自于“种族记忆”,“集体无意识是人类心理的一部分,内容从不在意识中,因此从来不曾为单个人所独有,它的存在毫无例外地要经过遗传。”[4](P99)这种记忆世代累积才得以形成,并无形的存在于人的大脑思维,而“原型”则是它外化的形式,“集体无意识主要是由‘原型所组成的”,且“它们总是到处寻求表现”[4](P100),文学源于对“原型”的模仿。在此基础上弗莱将“原型”的概念引入到文学批评中,把文学作品放到神话等原始文化的大背景中考察,提出“向后站”原则,无论是研究单独作品还是某位作者,都要从宏观的文化视野中把握。[5](P198)据此而言,民间故事《拐姑鸟》中定有原始文化的影子和神话原型的内容,据笔者分析,谷种神话及谷物崇拜信仰正是它文本形成的来源之一。

(一)谷种神话及谷物崇拜信仰

谷物神话几乎存在于各民族的原始神话之中,是关于文化起源类神话中的重要类型。谷物作为最重要的生存资料,成为人类得以生存的基础,故而谷物神话的兴起伴随于人类兴起的过程。谷种神话产生于农业文明出现之后,经过农业文明长期的文化积累和经验总结,农业文明的源起、农业生产的情况和先民在社会生活中的思想智慧都体现在谷种神话中,被历代人民通过口头相传的形式保留至今。

谷种神话最初与先民的原始信仰观念结合得十分紧密。原始信仰是早期先民普遍存在的一种信仰,是以万物有灵为基础所形成的观念。在此文化背景下产生了谷魂崇拜、谷神崇拜、谷物崇拜等观念。先民在农业生产中表现出对谷物的崇拜之情,认为谷种欣欣向荣地生长是因为它的灵魂完整,所以将其视为有灵魂之物,并因谷种本身具有的神圣属性,认为它的灵魂是被某一神灵所掌控的,于是就有了谷神信仰。在原始观念中,谷神是由谷物变化而来的,它是谷物灵魂的掌控者,其形态因环境不同而有所改变,这是神话赋予谷神的特性,也是谷物崇拜观念的体现。先民心中多有谷魂的生命意象,却没有固定的形象,由谷魂构成的谷神形象也是多变的,并随着谷物的生长阶段变化,有着不同的称谓和形象。

中国谷种神话种类繁多,谷神的形象也不知凡几,不同的民族更是有着不同的表现形式。诸如瑶族《谷子的来历》中的谷子姑娘[6](P47-48)、汉族《一麦九穗的传说》中的麦奶奶[7](P91-92)、满族《神农婆与百谷仙姑》中的百谷仙姑[8](P1160-1163),还有傣族的谷魂奶奶[9](P181-182)、高山族的粟女神[10](P147)、水族的种田仙女、土家族的五谷娘娘,甚至还有一些通用的称汇,诸如秧姑、禾公禾母、稻花仙姑、稻花娘子、稻公稻婆等等不胜枚举。虽谷神的形象大相径庭,然其内在的生命意象——谷魂是相同的。

谷魂崇拜观念是谷种神话独有的原始信仰,它基于万物有灵观和谷物崇拜观而产生,是普遍存在于世界各地的一种民间信仰。我国之外,世界各地也广泛分布着谷魂崇拜概念。谷魂的名字都是诸如大麦妈妈、老太婆、闺女这类一般的名字[3](P381)。美洲的五谷妈妈[3](P383)、东印度群岛的稻妈妈[3](P384)、北欧的五谷妈妈和五谷闺女[3](P371)等等。

具有谷魂的谷子显然拥有人性化的特征,有着与人相似的情绪。人们相信谷魂能够让谷物生长旺盛,收割谷种之时的打谷行为会对谷魂造成一定的伤害,为避免谷魂的离开,因而要进行叫谷魂的活动,在农业生产中形成了相对固定的叫魂仪式。景颇族《新米节的来历》中将谷魂叫回人间的行为[9](P400),傣族《祭谷魂》以神歌的形式请谷神或谷魂下凡[9](P181-182),哈尼族《喊谷种》用喊的方式叫回谷魂[11](P250),还有基诺族、景颇族、拉祜族、黎族、傈僳族、瑶族、壮族等等民族,虽具体表现不同,但都有喊叫谷魂的崇拜仪式。这种仪式,同样存在于世界其他民族。在东印度群岛,同样有表达对谷物崇拜的稻妈妈信仰。“马来人认为稻谷是靠一个魂魄而生。植物的魂魄对植物是十分独立自主的,可以有一段时间完全脱离植物,不会有致命的影响。不过,它在外面逗留的时间如果超过某种限度,植物就会枯萎死亡。整套的谷物崇拜就建筑在这种理论之上。缅甸的克伦人敏锐地感到要使庄稼兴盛同样需要保住稻谷的魂魄。某块稻田长得不好的时候,他们认为稻谷的魂魄是因某种原因羁留在稻谷外面了。如果魂魄召不回来,庄稼就完了。为此他们创作了召唤大米魂魄的歌谣,‘回来呀,稻谷基拉,回来呀!回到田里来呀!”[3](P385)其间的谷神崇拜信仰、谷魂观念和叫魂仪式都体现着世界谷物崇拜信仰的共性。在拥有农业文明的国家或地区,谷物之神拥有民众无上的崇拜。对谷物的崇拜和谷神的感激,实际是先民出于对维系人类生命延续的谷物的感激。这种观念在所有的民族都会产生,体现着人类思维进化的共同轨迹。

(二)谷物神话原型之于《拐姑鸟》的置换变形

近万年以来,麦作农业生产经历了野生采集到人工栽培的发展过程,其谷物崇拜也得到了定型积淀和衍生变迁。山东鲁南地区,是淮河流域的重要麦作农业产区,悠久的农业生产历史使当地同样拥有谷种神话和谷物崇拜信仰。神话—原型批评理论认为神话是文学的土壤,是它的原初形态,而文学是神话的生发,是神话在不同的语境下不断置换变形的结果。从神话-原型批评的角度对《拐姑鸟》进行文本分析,不难发现,其中确实存在神话原型置换变形的痕迹。在此之前,需要明确阐述原型及置换变形的理论。

何为“原型”,荣格认为,“原始意象或原型是一种形象,它在历史过程中不断重复出现,每当创造性幻想得到自由表现时便会有它的存在。因而它基本上是一种神话形象。更为细致的考察将使我们看到,这些形象给我们祖先的无数典型经验赋以形式。”[4](P96)据此可知,原型的基本模式是人类远古时期社会生活的痕迹,是重复无数次的典型经验的积淀和浓缩,是群体性的记忆痕迹。弗莱在荣格的基础上进一步将其定义为“一种典型的、反复出现的意象。”[4](P155)何为“置换变形”,弗莱认为原型不是直接进入到文学作品中的,而是会发生“置换变形”——“现实主义的虚构中所出现的神话结构要使人信以为真就会涉及某些技巧问题,而解决这些问题所用的手法则可统一命名为‘置换变形。”[4](P171)而文学发展的演变规律的线索在于母题的“置换变形”,并且这种置换是无意识的置换。对于原型在神话以及在文学中的表现方式,“荣格在其他场合也曾把原型的这种象征性表现方式称为‘隐喻:所要表达的内容本体与实际出现的喻体之间构成一种类推和替代的关系。”[12](P31)

现选取弗雷泽《金枝》中一则具有代表性的谷物神话,并与《拐姑鸟》进行比对分析,以期厘清《拐姑鸟》中的神话原型和置换变形痕迹。在弗雷泽的《金枝》中,谷物神话在北欧的典型是《德墨忒尔与珀尔塞福涅》[3](P365),大地之神德墨忒尔的女儿受到普洛托的侮辱,被拘留在下界,讲一个死去的女儿受她哀伤的母亲的悲悼。神话原本的核心是:两个女神的形象,也许是母亲和女儿的形象,变成了谷物的化身。谷物女神“为丧失孩子生气,不许种子在地上长出来,只许藏在地下”“再也不让谷物发芽”“干枯龟裂的土地上什么也不长”。

笔者将从三个方面展开论述,一是有血缘的母女,二是女儿的丢失与增殖力的消亡,三是“第三者”的形象。根据弗莱对于“原型”的定义,“人物原型”指的是在文学作品中反复出现的、具有典型性的人物形象。《德墨忒尔与珀尔塞福涅》中出现了三个人物,分别为德墨忒尔(母)、珀尔塞福涅(女儿)、普洛托(抢走女儿的人)。《拐姑鸟》中同样有三个人物,分别为婆婆(母)、小姑(婆婆的女儿)、鸟(丢失小姑的人)。前两者都具有母女的血缘关系,第三者都是直接间接导致了女儿丢失的人。叙事作品中的“人物”是事件、情节发生的动因。我们试着倒推《拐姑鸟》的故事脉络,“张三拐姑来得早,糠多粮食少”,“拐姑鸟”来得早,是因为她的小姑(婆婆的女儿)丢失得早,它受虐待致死化鸟寻姑的时间线就会提前,以至于年成不好,“糠多粮食少”。在这两则表述中,女儿的身份实际构成了一种隐喻,即“增殖力本身”。奥古斯丁曾就《德墨忒尔与珀尔塞福涅》说珀尔塞福涅“因本身就标志着种子的增殖力,增殖力在某一時期内消失,大地就荒芜了。”[3](P369)荣格在其他场合也曾把原型的这种象征性表现方式称为‘隐喻:所要表达的内容本体与实际出现的喻体之间构成一种类推和替代的关系。”[12](P31)两则文本中的“第三者”形象同样引人注意。《德墨忒尔与珀尔塞福涅》中的“第三者”是外来的邪恶力量,抢走了女儿,《拐姑鸟》中的“第三者”同样导致了女儿从母亲身边的走失。此外,“拐姑鸟”口中声声呼唤的“拐姑拐姑,俺找小姑”也和世界各地的喊谷魂仪式互为一种隐喻的印证。根据上述的比对分析,可以说明,《拐姑鸟》文本中存在明显的神话原型以及置换变形的痕迹。

弗莱曾说,“神话是以愿望为限度的行动的模仿,这种模仿是用隐喻形式进行的。随着抽象理性的崛起,人的愿望幻想渐渐受到压制,神话趋于消亡,但变形为世俗文学继续发展。”[5](P69)由于时代发展,某些因素逐渐淡化,致使体裁发生转化,古代一些表现崇拜的神话在流传过程中演化成民间故事。谷种神话以非最初表达,但蕴含在其深处的原始信仰崇拜观念却未因此而消失,仍以不同形式保存在神话和民间记忆之中,而这正是口头故事生命力的表现。

二、从地域角度分析,是麦作农业区域历时性与共时性的独特结合

山东民间故事,是中华民族文化的组成部分,和全国各地的民间故事有相同和相似的叙事形式和内容。但是山东所处的地理位置、自然风貌、历史发展、风土人情等等,使其既有全国的统一性,也有独特的地域性。《拐姑鸟》采录于鲁南地区,对其进行的文本分析,可以得到这一独特性的明显表露。

(一)历时性:麦作农业区原始信仰遗存与生产经验的结合

一是麦作农业地区重农意识稳固而深远。中国古代社会是悠久的农业社会,农业文明得到空前的发展,农本思想即便到了现代社会仍深深植根于人们心中。远古时期,古东夷地区(包括但不限于鲁南地区),除了麦作农业以外,还有渔获、饲养等生产方式。但是当人们从狩猎生活转入农耕社会开始,主要的经济活动是麦作农业的生产,这在数千年前已经形成。其他形式的生产虽必不可少,但相对农业生产而言要逊色得多。正如当地农谚云“衙门钱,一股烟;生意钱,六十年;种地钱,万万年”,生动表达了民众身上固有的麦作文化心态,并在民众文化心态中显然占据了主导位置。这种重农意识,以无形的力量,凝住积淀在属麦作农业生产所涉及的物质文化与精神文化之中。为了生命之火的延续,出于对饥寒的畏惧,人们总是祈祷五谷丰登仓廪丰足,并把对福祉的希冀,进一步寄托于保障庄稼生长的鸟类身上,从而不由自主地涌现出崇敬之意。

二是夷越先民的崇鸟信仰渊源。远古时代,东夷族曾在淮河流域广大地区生息繁衍,东夷祖先少皞之虚位于山东曲阜。在《左传·昭公十七年》中,齐郯子对鲁国的昭子说:“我高祖少皋鸷之立也,凤鸟适至,故祀于鸟,为鸟师而鸟名”[13](P167),从这一历史记载中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居东方的古东夷部族有着久远的崇鸟信仰,甚至以鸟为官名,“凤鸟氏,历正也;玄鸟氏,司分者也;伯赵氏,司至者也……五雉为五工正,利器用,正度量,夷民者也。九扈为九农正,民无淫者也。”[14](P168)以鸟类不同定官职或掌管某一方面的职能,虽不是少皋族独有,但确实曾通行于东夷族地域。杜预注:“以九扈为九农之号,各随其宜以教民事。”[14](P95)扈本是农桑候鸟,借以作农事官名。少昊氏以鸟名官的事实,原因可能是鸟类尤其是候鸟在少昊氏族的农业生产生活中发挥过巨大的作用。少昊氏使用的鸟历,主要通过观察各种鸟的来去、鸣叫以确定季节,从而安排播种,收获等生产生活,是一种自然物候的历法,是鸟类农事钟。从郯子所述来看,当时的少昊氏部落已经具有相当规模的农业生产,部落民众已经能够通过自然物候变化来确定季节以定农时指导生产。据此可知,当时鸟类确实与农事密切相关。在崇鸟信仰的内在影响下,远古先民对鸟类怀有一种特殊的情感和礼遇。在本地农民的心意中,鸟都是各式人死后所化生。只有生前有德行、不作恶的人,死后才会化生“扁毛”,也就是鸟。这绝不是无缘无故的,信奉此说的本地民众是古东夷部族世代传承的后人,在他们深层的文化心意中,依然遗存着关于鸟的信仰,只是因为年代久远,传承中的变异,使得他们不再像先民那样虔诚,但是在无意识中仍对鸟类抱有崇高的敬仰之情。

三是生产实际的需要。先民对于鸟类的信仰崇拜源于对麦作生产的祈盼。原始麦作生产过程中,先民对鸟类的需求,滋生出对于鸟的真挚的情感、虔诚的崇拜和持久的信仰。远古至今,农业生产力得到极大改进,麦作生产对鸟类的需求减弱但并未消失,鸟类对麦作生产有益的习性仍为农民所用。人们现实生活中对鸟的情感,不仅出于传统观念的继承,也是生产实际的需要。古代没有现代这样发达的天气预测,农人常以物候景观作为某一农事的标志。原始人对与他们生活密切相关的动植物形态有着惊人的了解,他们在很大程度上对有所依赖的动植物生活习性及生长的细微末节,有着相当精细的把握和准确的辨认,这是他们观察的天赋。在日常农业生产生活实践中,先民們自发自觉地望向天空,他们敏锐地发现,一种鸟的归来时间早晚与麦作农业生产收获丰足与否完全吻合。“拐姑鸟”定时的季节迁徙,恰好与庄稼收成相逢,人们便把二者创造性地灵活糅合,让其成为助农事的催收之鸟。

“拐姑鸟”是国内一种夏候鸟,每年四月份在华南和长江流域可听知它的到来,也就是讲述者口中“立夏三天麦穗儿齐”“麦子扬花”的时候,即麦作农业庄稼的扬花期、灌浆期。它到来时间的早晚,预示着即将收获的新麦收成如何。“张三拐姑来得早,糠多粮食少”正是这个意思。而且这种巧妙的吻合,分毫不差的存续了千年。这在原始互渗律思维支配下的东夷初民心中,成为独特的物候标记,据此可以预知月余之后的庄稼收成,具有指向标的功能。千万年以来,靠天吃饭的农耕社会,根据“拐姑鸟”的春归时机预判收成的惯例,虽不成文却一直沿袭至今,这条无形的标准,至今仍在鲁南地区的广大农村地区流行。这绝不是偶然,它是麦作农业区的民众,即以东夷地区为代表的麦作区民众,在近四千多年麦作生产活动中,对从鸟类活动轨迹推测农时的遥远记忆和群体传承。

“拐姑鸟”是我们先民在久远的农耕生活中,由生产实践中的经验直接催生出的一种原始的心理状态,一种直接的群体性的感悟。正如讲述者所说,“张三拐姑来得早,糠多粮食少”,“拐姑鸟”的来去时间与麦作农业的收获紧密联系的现实,在民众的群体记忆中的投影、沉淀,从而也给故事本身赋予了更深邃的广博的内涵,更鲜明和浓郁的民族风格,更具个性的区域特色。由此可见,民间故事《拐姑鸟》于鲁南地区流传,并非无缘无故。它是崇鸟信仰的衍生物,是谷物崇拜的投射,是先民对鸟类与麦作作物生产关系的形象性表述。显示出独特的本土特色,是东夷大地自己滋生的情感信仰。

(二)共时性:社会发展新兴矛盾与儒风和韵社会风气的结合

民间故事活在人民群众的日常生活之中,经常处于运动变化的状态,在流传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会融入当时当地的社会新变化。原始先民求温饱的愿望之后,人们开始组建家庭,“婆媳矛盾”登上历史舞台,正式成为社会矛盾的一种。

“拐姑鸟”常栖息于山地平原邊的树林中僻静之地,游动性较大,无固定的居留地。性机警,受惊后迅速起飞。出没于平原以至高山的树林中,非常隐蔽,往往只闻其声不见其鸟。鸣声宏亮,四声一度,每度反复相隔2-3秒钟,常从早到晚经久不息,尤以天亮时为甚。叫声似“gue-gue-gue-guo”像汉语四个音节,闻之令人颇觉酸楚悲切。忙于农事的妇女们循声想象,将鸟之哀鸣与人世间的苦楚结合起来,衍生出悲伤的故事在民间流传。受婆母欺压致死的妇女,因生前遭受虐待,死后化鸟以叫声发泄心内的哀怨,夜鸣达旦凄然动人。山东作为孔孟之乡礼仪之邦,自然广泛而深刻的影响到这片土地上的民间文学,渗透到百姓生活的各个方面。受本地儒家文化熏染,民间故事和传说大都讲些“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尤其是讲仁爱、讲道德、讲诚信、讲谦恭、讲孝道、讲清廉、讲“严于律己,宽厚待人”。《拐姑鸟》虽然篇幅短小,但故事情节体现出人民群众对于家庭伦理关系的思考以及对恶婆婆的痛斥和对儿媳的同情,以此达到教育世人的目的。

在漫长的岁月冲刷下,人类初期形成的观念不得不发生一些改变。由于不同时期生态环境、社会环境的变化,会增添新的内容,受当地民众群体的世俗观念、秉性气质、审美情趣、行为方式等的影响,《拐姑鸟》在历史的变迁中,潜移默化地经历了内涵变异和充实的衍化过程。民间口头流传的故事,不仅因为纵向的传承和时代变化的影响,显示出历史演变和发展的轨迹,而且因为横向传播和各地人民依据本地区生活进行创作等原因,显示出明显的地区的差异性。

三、从流传功用角度分析,具有文本和实践、教育和传承的多重意义

民间故事作为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一种口头创作,始终和人民生活紧密联系在一起,具有多种文化价值和功能,本篇采录的《拐姑鸟》除却民间故事共有的功能之外,又有自己本身独有的功用。

(一)实践与文本的双重互动

1.实现山东地区“拐姑鸟”收录的补充

关于鲁南地区“拐姑鸟”的民间故事,《中国民间故事集成·山东卷》并未收录其中。《中国民间故事集成·山东卷》只在动植物传说第288篇《布谷鸟》中,极少地提及了一些与“拐姑鸟”传说相类似的篇幅。通过对《布谷鸟》[15](P421)《拐姑鸟》文本的比较分析,可以发现:《布谷鸟》采集于单县徐寨镇孟庄,但故事总体描写的生产方式是蚕桑养殖,并不属于麦作农业区,与采集于鲁南地区《拐姑鸟》中捡拾麦穗充饥的情节相异,此其一也;《布谷鸟》虽然故事人物也有三人,但是叙述的重点在小姑发誓使杂叶变桑叶使嫂子免于婆母责罚,与《拐姑鸟》叙述重点在嫂子独自寻找丢失的小姑相异,此其二也;《布谷鸟》中并未提及候鸟春归时间与农事生产之间的关系,与《拐姑鸟》中农民通过“拐姑鸟”春归时间预知夏收年成的情节相异,此其三也。综上所述,《拐姑鸟》并不属于《布谷鸟》的异文,完全可以独立收录于民间故事集成中,以弥补对于山东地区“拐姑鸟”的记录空白。

2.指导农事

每当夏日初至,鲁南地区的广大农村旷野一派麦穗青绿,麦花初香的美好风光,“拐姑鸟”或早或迟地从南方飞来,在田间树林鸣叫。叫声洪亮,四声一度,从早到晚经久不息,天亮时尤甚,叫声似“gue-gue-gue-guo”四个字音。在农民耳中,似乎是一种“拐姑,拐姑,俺找小姑”的寻找,也似乎是“割麦种谷”的叮咛。“拐姑鸟”每每在立夏时分出现,仿佛一个定时的生物的“农事钟”,提醒人们不违农时。虽说“张三拐姑来得早”是庄稼欠收的预兆,虽说对此无能为力,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却能起到预警作用,让农民早些防备,在收获前的月余时间调动一切耕作手段尽力弥补庄稼受损状况,以求尽量免于损失,并且为或许到来的灾年做好准备。

(二)教育和传承的并行流动

一是在旧时代,由于缺乏受教育的条件,人民群众大多不识字,关于历史、自然方面的知识和生产经验的传承等,多靠口头文学,特别是传说故事来进行。人民群众是劳动生产者,在他们的口头故事中保存着大量关于农、牧、渔、猎等方面的知识、经验、技术。二是在故事情节中常常包含着富于积极教育意义的内容。山东民间故事崇礼,重教化,注重教育功能。为了达到教化人的目的,就得想方设法将故事讲得入情入理、生动有趣。俗话说“说书、唱戏,是劝导人的。”人们将想要宣达的思想,通过特定的人物和情节编造故事表达出来。《拐姑鸟》内容篇幅虽然短小,但叙事简约,寥寥数语便将人物勾勒得栩栩如生,意蕴也也清晰明了。借助于拟人化、社会化和形象化手段,将世态百象、人生哲理,“寓教”于故事情节之中。旨在教育人们与人为善,宽以待人,反映伦理道德观念,发挥教育作用。

鲁南地区远古发轫的麦作生产,不仅滋养了绵延千年的鲁地文化,同时孕育出先民独特的文化心理和对世界的奇妙观照。直到今天,我们的心灵深处依然留存着它的身影,在潜移默化中引导规范着此地民众思想的发展、文化的走向,以及群体性格的形成。

四、结语

《拐姑鸟》的故事流传至今,说明当下这种自古以来的民间信仰依旧活跃,而信仰本身,又成为故事得以流传不息最强的内在推动力。历史发展到现在,处在中国农业现代化前沿的鲁南农村,竟然还保留有这种鸟类农事钟的行为模式,进一步说明了文化心态的超稳定性。这和当地独特的自然地理环境,特殊的远古信仰遗留,特别的社会文化风气息息相关。千年以降,古东夷地区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但是决定麦作农业生产的自然地理环境,并没有沧海桑田的巨变,从而使得这片土地上的民众心理以及群体性的行为模式,仍然没有脱离承继于先民的文化心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心态已经成为此地民众心理结构的一部分,永久沉淀在人们的心灵深处,成为集体无意识的行为和认知,作为民众集体智慧的结晶,口耳相传,继续流传于世。人民的口头故事也是从其劳动和社会经验中产生,其中包含多种文化知识,这些知识同样是民族文化创造的始基和宝贵资源。不仅为人民群众自己所享用,它还是民族文化的组成部分,对民族文化的研究与发展具有重要价值和作用。

[参 考 文 献]

[1]郭荣臻,靳桂云.中原地区先秦时期麦遗存的考古学研究[J].江汉考古,2019,162(3).

[2]金荣华.禅宗公案与民间故事—民间文学论集[M].新北:口传文学会出版社,2013.

[3]弗雷泽.金枝[M].徐育新,译.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1998.

[4]叶舒宪.神话—原型批评[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5]弗莱.批评的剖析[M].陈慧,袁宪军,吴伟仁,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

[6]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民族委员会办公室.广西大瑶山:瑶族歌谣故事集[M].北京: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民族委员会办公室,1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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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叶舒宪.宝岛诸神:台湾的神话历史古层[M].广州:南方日报出版社,2011.

[11]李子贤.探寻一个尚未崩溃的神话王国—中国西南少数民族神话研究[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1.

[12]叶舒宪.原型批评的理论及方法[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

[13]袁珂.中国神话通论[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

[14]逄振镐.东夷文化研究[M].济南:齐鲁书社,2007.

[15]中国民间文学集成全国编辑委员会.中国民间故事集成·山东卷[M].北京:中国ISBN中心出版,2007.

Folk narrative evolution of valley god worship and its belief in Maizuo area.——Text analysis based on the folk story “Guaigu Bird” in southern Shandong

CHEN Ming-jun,GUO Chong-lin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Harbin Normal University, Harbin 150025,China)

Abstract:The folk story "Guaigu Bird" is collected and recorded in the southwest of Shandong Provinc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myth-archetype criticism, it reflects the replacement and deformation of grain worship belief in ancient Dongyi area in folk stories; From the regional point of view, it is a diachronic summary of ancient beliefs and production experience in wheat farming areas and a synchronic summary of unique social culture of Confucian style and rhym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spreading function, it not only makes up for the deficiency of collecting folk stories in this region, but also plays the role of spreading production experience and social education in spreading. Guaigu Bird is the legacy of folk stories in Shandong.

Key words:“Guai Gu Bird”; grain worship; folk tales

[責任编辑 张 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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