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昊睿
[摘 要] 电影《周处除三害》(以下简称《周处》)讲述了一名通缉犯陈桂林完成自我救赎的故事。随着电影故事情节的发展,陈桂林的精神世界完成了尼采于《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提到的以骆驼、狮子、孩子[1]为象征意义的“精神三变”[2]。该影片的英语译名The Pig,The Snake,And The Pigeon直译为:“猪、蛇、鸽子”,此三个动物的象征意义与“贪、嗔、痴”颇为相似。该片名取自《世说新语》,影片讲了周处除掉“南山白额虎”与“长桥水下蛟”二害后洗心革面的故事。该电影所蕴含的动物象征符号为其电影表达形式凝聚了强大的精神内核。通过分析该电影,总结其蕴藏的动物符号象征是如何在该电影中表现的,以及该动物符号象征对于电影创作表达具有的重要作用,为未来从电影角度探索当代西方文化语境中的动物符号象征问题提供参考。
[关 键 词] 《周处除三害》;尼采;超人哲学;荒诞主义
一、骆驼的负重前行
骆驼是负重的动物,它跪伏在地(kneels down),希望满载于背(wanting to be well loaded)。[3]在“沉重的精灵”一节中,尼釆描述了这样一类人:“刚强、虔诚、忍辱负重的人,他负担了太多外在的沉重话语和价值,因此生命于他而言乃一片沙漠。”[3]故事的主人公陈桂林和骆驼是同一种类型的生命。
电影的开头,当陈桂林用枪对着黑帮成员扣动扳机的时候,他就走进了属于他的沙漠,负重起了第三大通缉犯“桂林仔”的命运。负重的精神承担了所有这一切的重负,就好像背上驮着满满货物的骆驼被驱赶着走向沙漠一样,背负着重担的精神也同样驱赶着自己走进了沙漠。
为了躲避警察的追捕,陈桂林隐姓埋名,他像骆驼一样“跪伏在地”,这一姿态“暗示了它对自己所敬畏的事物之谦卑态度,它屈服于长久以来起作用的权威,屈服于流传下来的道德法典中天长地久所推崇的标准和价值观”[4]。
四年后,陈桂林被专为黑帮成员治疗的女医师找到,女医师转交了陈桂林奶奶的一件遗物——一只印着猪头的粉红手表,暗示着陈桂林象征着“三毒”之一的“痴”。同时陈桂林还被告知其已经是肺癌末期,这是促成陈桂林从“骆驼”转变“狮子”的第一个转折点。
画面一转,陈桂林来到关公像前,向关公请示是否自首,此时陈桂林已经丧失了作为人的批判和反思能力,寄希望于超自然的力量。“骆驼所代表的精神就是相信命运的安排,同时也相信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还有一个至高无上的存在,这个存在便是巨龙。因此它努力压制自我的本能和欲望,对于外界的权威表现出屈服顺从,对被要求做的事情毫无怨言。除此之外,处于负重状态下的骆驼也反映出此刻的精神处于蒙昧时期,人的批判和反思能力在这一时期降到最弱,对于支配自己的事物是否具有合理性,精神也绝对不会提出质疑,它沉默不语,逆来顺受,对于一切现存之物都欣然接受。”[2]
陈桂林连掷九次笅杯,皆为圣杯,即所问之事皆吉利可行。但当他在警局大声喊出了自己的名字时却被警员忽视,前来上交运钞车侧翻遗落钞票的民众将整个警局围得水泄不通。陈桂林感到了生活的荒诞,就像加缪面对现实的荒诞一样——“加缪的兴趣不在于对荒诞的发现, 而在于其产生的结果。从荒诞这个第一原理出发,应该得出什么样的结论?面对荒诞, 应该何去何从?是以自杀来告别荒诞,还是通过希望来逃避荒诞,抑或是进行反抗直面荒诞?(1)自杀。看到人生的荒诞, 生活的意义被剥夺, 这是不能忍受的,自杀就是承认生命不值得继续下去, 活着并不值得。(2)哲学性自杀。在提出荒诞后走向希望, 在否定理性后走向超验物, 把向上帝的飞跃作为出路。”[5]
陈桂林选择了对自己哲学性自杀,他凝视着印着自己仅剩半张脸的第三大通缉犯“桂林仔”的报纸。这一刻,他眼中燃起了不愿籍籍无名地死去的执念,他要名扬天下,光明正大地死去!也是在这一刻,他的内心完全被深深的“三害”之一的“痴”所掌控,但同时这也是他从“骆驼”转变为“狮子”的第二个转折点,他不再负重前行,他要打破身上的枷锁,彻彻底底地化为“狮子”。
低眉的骆驼已死去,留下的只有怒目的狮子。
二、狮子的怒吼咆哮
狮子是力量的象征,狮子打破了否定统治一切的局面,它对所有否定生命的事物说“不”,它的否定处在肯定生命的统辖之下,因此是神圣的否定。不同于骆驼的被动和怨恨,狮子用进攻和侵略的方式来夺取自由。[6]
陈桂林靠着线索迅速锁定第二大通缉犯“香港仔”,镜头给“香港仔”的蛇纹身进行了特写,暗示了其是“三害”之一的“嗔”。
影片對“香港仔”的“嗔”表现得淋漓尽致。只因手下的小弟看到“香港仔”拍了小美的屁股而多笑了半声,便令“香港仔”大怒,连续将七个酒瓶砸小弟头上,完美体现了“香港仔”的喜怒无常。
周处入山林除掉“南山白额虎”,而陈桂林与“香港仔”的最终战斗则发生在城郊的一处大棚中。两头悍兽经过生死搏斗,最后陈桂林占到上风,香港仔死前最后一句话是:给我一个(杀我的)理由。陈桂林没有用语言回答他,只是用枪管,在自己被划破的眉骨上敲了两下——那是前一天“香港仔”用剃须刀划开的伤口。两只悍兽就这样在沉默中分出了胜负,随后一声枪响暗示了“香港仔”的结局。
击杀“香港仔”后的陈桂林选择回去救出小美,这是他从“狮子”化为“孩子”的第一个转折点。狮子的厮杀力量虽然十分可贵,但是它破坏有余,却建设不足,只知摧毁,而不见重塑,这样的破坏行为只会导致其精神在冲破了旧价值的窠臼之后变得无家可归。换句话说,就是狮子只是能够推倒一个旧的世界,它对精神的贡献和起到的作用也只是如此。当精神世界开始变得干净纯洁的时候,狮子也就完成了自己的衰落。如果此时它仍然是一只具有暴虐性的狮子,当不再存在能够让它继续去进行破坏的东西时,它的作用也会随之消失,在这个时候,它也会像骆驼一样被时代所淘汰,并永远留在过去。如果它想要走向未来,就必须改变自己的暴虐性”。[2]如果他没有选择救出小美,那么他仍只是一个会破坏的野兽。
虽然陈桂林已经走在了向“孩子”蜕变的道路上,但此时他的心中仍被“痴”所占据,他迫切地希望小美将他杀死“香港仔”的消息告诉警方。当他在一家宾馆的电视上看到“香港仔”死于“桂林仔”的新闻时,脸上浮现出了满意的笑容。他距离最终蜕变仍有一段距离。
现在陈桂林的目标就只剩下了一个,那就是第一大通缉犯“牛头”。他沿着一系列线索最后找到一处道场。在这里陈桂林认识了道场的负责人“尊者”,“尊者”告诉他“牛头”已死,并带他去看了“牛头”的墓碑。这一刻陈桂林失去他一直前进的目标,也是在这一刻“狮子”出现了退化为“骆驼”的第一步。
狮子的利爪会在安逸中变钝,当陈桂林咽下这里的第一口饭菜时,他的结局便已注定。陈桂林一步步掉进了“尊者”的名为欺骗的陷阱,枪被埋进地里,早课中多了他的身影。终于在他献出身上全部财物包括那块手表并完成了所谓的“认罪仪式”后,他再次变回了“骆驼”,负重起强权的枷锁。
“尊者”的形象就如“鸽子”,表面看上去是和平与善良的象征,但其背后却蕴藏着无尽的贪欲——鸽子的生理特征可以令其无限量地吃下去,于是佛家就用鸽子暗指凡人永不满足的贪欲。“尊者”即“牛头”即“三害”之一的“贪”。同时,“尊者”也像周处潜入水下才杀死的“长桥水下蛟”,善于隐藏。“所有伟大的政客,包括最专横的暴君,都把群众的想象力视为权力的基础,他们从来不会与群众的想象力作对。” [7]他在信徒面前呈现出仁慈与宽容的形象,无限贴近信徒所幻想的形象,令他的信徒对其深信不疑。
陈桂林终究还是发现了这处道场的端倪,或许是“狮子”在他身上停留过,这一次“沙漠”并没有困住他太久。他在道场中与“尊者”对峙,在这一刻“狮子”回来了,他发出一声声狮吼,他在进行不屈的否定。但“凡是那些能够成功地向他们兜售幻觉的人,都会很容易地成为他们的主人,凡是让他们幻想破灭的,都会沦落为他们的仇敌”[7]。陈桂林此举无疑是在挑战信徒们的幻想,因此信徒们视他为大敌,无需“尊者”下令,无数信徒蜂拥而至,将陈桂林扑倒控制。
狮子是力量的象征,但并不意味着无敌。陈桂林还是被信徒们控制,关入棺材并被埋入地下,“狮子”即将死去。“这是查拉图斯特拉成熟的时刻。‘一切成熟者都渴望死亡。所以,这也是查拉图斯特拉没落的时刻。一如狮子的没落会成就孩童的诞生,查拉图斯特拉的没落也会成就超人的诞生。” [6]
伴随着一声声咆哮,陈桂林从棺材中爬出,挖开了所谓“牛头”的空棺,拿回了埋在地下的枪,走向道场。
濒死的狮子重生了,新生的孩子爬出了墓穴。
三、孩子的三毒尽除
孩童是无辜者(innocence)。“innocence”亦有“无知”和“无罪”的意思,由此,其对立面是苏格拉底式的知识人和带有原罪意识的基督徒。知识人的格言是:“唯知者有德。”[3]当陈桂林作为孩子获得新生时,就真正和解了自己的罪孽,他不再像一只“狮子”想要暴力地摧毁一切,他拥有了“孩子”的仁慈。
陈桂林回到道场,用枪指着“尊者”的头颅说:“是上苍惩罚你玩弄苍生。”陈桂林虽是被“尊者”玩弄的“苍生”,但在这一刻他成为“尊者”的“上苍”。
“尊者”终究还是倒在了陈桂林的枪下,但令陈桂林没想到的是,“尊者”死后,歌声又重新响起,依旧那般的平易与和煦。没有信徒慌乱,仿佛“尊者”只是换了一种存在的方式,但仍在为他的这些信徒布道。陈桂林荒诞地发现“尊者”竟然真的有一批放下“贪、嗔、痴”的信徒。
“孩童是‘神圣的肯定,是大笑者、舞蹈者。孩童的肯定比狮子的否定更深刻。狮子是已知价值的毁灭者,而孩童是新价值的创立者。”[6]陈桂林要给这些旧价值崩毁的信徒给予“神圣的肯定”,他要给这些信徒建立新的价值。人在危险的环境下会想着远离危险,这是人的本性,只要人的本性尚存,那么便還具有被拯救的可能。陈桂林用枪指着他面前的一位位信徒,只要这些信徒还能感到害怕和恐惧,人的本性本能就仍尚存,他便会放这些信徒离开。“孩子”的仁慈让他放过了那些在他枪口下仍会害怕的信徒。他发挥了“孩子”的“创造力”,给予这些人以救赎。
走出道场的陈桂林已经除尽“二害”,唯一剩下的“害”便是他自己。他像周处一样,放下屠刀,选择了自首。在被捕时,他面向记者们大喊“我是陈桂林” ,他终于完成了他一直以来的目标。
陈桂林在监狱中被引导他走上这条“超人”之路的女医师告知,他其实没有绝症,此时的他没有愤怒,只是对着女医师释然一笑,彻彻底底地放下了“痴”。他没有受到“巨龙”幻象的影响,他是他自己,他不为名利,不为心安,不为关公祖师,只因他“对不起社会”而愿意赎罪。这一刻“三害”除尽。
在死刑前,陈桂林将陪伴了他一路的印有猪头的粉红手表赠予小美,此时这块手表已经不是“痴”的象征,而是寄托着陈桂林的精神意志,他将手表赠予小美,便是再次进行“神圣的肯定”,他希望小美也能成为“孩子”。这一刻的陈桂林如同史诗《奥贝武夫》中的主人公:“濒死的贝奥武夫将头盔、铠甲与利剑赠予维格拉夫。维格拉夫成为新一代的英雄。”
小美最后为陈桂林刮了一次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干净得就像新出生的孩子刚来到这个世界上。当执行死刑的刑警将枪抵住陈桂林的心口,他抬头,眼中没有丝毫的恐惧,有的只是对一切的释怀,他对着这个世界告别一笑。
孩子真正迎来了新生。
参考文献:
[1]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M].孙周兴,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
[2]李欣欣.论尼采的“精神三变”:基于《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D].重庆:西南政法大学,2020.
[3]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M].桂林:漓江出版社,2007:137,305,139.
[4]彼珀.动物与超人之间的绳索[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6:109-110页.
[5] 蔡丽琴 饶红玉 李敏.论加缪荒诞哲学及其意义[J].文教资料,2008(23):100-101.
[6]庞红蕊 .当代西方文化语境中的动物问题[D].北京:北京外国语大学,2014.
[7]古斯塔夫·勒庞 .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5.
作者单位:宁波财经学院象山影视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