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佳楠
(吉林大学 吉林长春 130000)
“人本”一词顾名思义,表达了“以人为本”的思想内涵。这一理论主张在思想与实践之中彰显人的生存价值和意义,将人当作目的而非手段,同时反对物对人的奴役。在马克思主义的阐释史中,曾一直存在着对于马克思思想界定的争论与探讨。人本主义者们认为马克思思想中包含着人本主义倾向,这一倾向在他的早期作品《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尤为突出,人本主义是马克思主义的精髓,其他思想则是一种倒退;而科学主义者们则认为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中心是对社会历史发展规律的探析与对政治制度的改造,手稿中的早期思想是不成熟的,马克思不可能立足于人道主义,而是立足于历史唯物主义来批判资本主义社会。如此一来,人本主义与科学主义在马克思的思想中似乎成了完全对立的观点。但本文认为,马克思思想中的人本倾向一直贯穿于其理论的构建之中,这种倾向来源于对德国古典哲学、费尔巴哈等旧哲学合理内核的批判继承,逐渐从早期的不成熟走向成熟,并为唯物史观的发展提供了价值基础和导向。因此,本文将通过解读马克思不同时期著作为马克思主义中人本思想的合理性进行辩护,并探讨这种人本思想在中国当下发展的价值与意义。
马克思自身思想得以建立的重要基础就在于对费尔巴哈人本主义的批判继承,他肯定了费尔巴哈唯物主义的基本立场,吸收了其以“感性的人”为本的价值取向,但同时也反对费尔巴哈哲学中带有形上思维的旧的唯物主义,在他看来,这种唯物主义是不彻底的,必将导致历史观上的唯心主义。
马克思承认费尔巴哈人本主义所具有的合理性,并将这一思想看作德国古典哲学后的一种进步。德国古典哲学发源于18 至19 世纪,其开创者康德通过“哥白尼式的革命”成功实现了近代哲学的主体性转向,坚持将“人”作为立足点。经过费希特、谢林等人的丰富,德国古典哲学之发展在黑格尔处达到了顶峰,但此时它的最终表现样态已经是完整的形而上学架构,成为了抽象且思辨的哲学体系。面对唯心主义的窠臼,费尔巴哈通过批判黑格尔的思想将哲学研究的对象从精神上的客体再次转向了人本身,他的人本学建立在自然的感性的人的基础之上,体现出思想的进步性。
在这种肯定与继承之上,马克思进一步提出了对费尔巴哈思想的批判。费尔巴哈不仅将“人”看作感情之中的抽象的存在,还将人与自然不符的情况看作偶然的,拒绝谈论有人存在的且人对其产生影响的自然界。在他的理论中,人与自然之间所产生的矛盾必须要通过“二重性的直观”——单纯的直观与高级的直观来解决。单纯直观是感性的,代表着人生理上的存在;高级直观则具有超越性,代表着观念上的类平等化,即理想化的爱与友情。费尔巴哈认为,“爱与友情”这一类本质的异化将导致人与人之间相互的不信任与斗争,如果要摒弃异化就必须合理节制自己的欲望并“对人以爱”,让自身的行为合乎道德。事实上,这种做法并不能切合实际,他没有看到现实中道德的阶级性和具体性,仅仅规定了一个表面上适用于任何情况的准则。费尔巴哈的人本思想同样也体现在他的宗教哲学上,他所提出的新宗教以人与人直接的关系为基础,其核心是对抽象的人的崇拜。这种宗教观直接影响到了他对历史发展的评判,他将人类历史转折的原因归结为宗教变迁,只看到了在纯粹感情之中的抽象的人,而忽视了在社会历史中生存的人本身。
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相比于黑格尔更加注重于感性世界里的人,但由于德国当时落后的政治经济所产生的局限性,他未能完全克服德国古典哲学思辨的传统。作为一名哲学家,费尔巴哈始终戴着哲学家的“眼镜”思考问题,他相信一切问题都能在哲学中提出,也都能在哲学中解决,于是他一方面崇尚唯物主义的自然观,一方面又在历史宗教方面走上了唯心主义;一方面承认身体的激情与欲望,另一方面又肯定了人的思维与情感。马克思吸收了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思想中先进性的部分,并在此基础之上对其进行扬弃,初步形成了自身独特的人本理论。
在马克思思想发展的早期阶段,由于其对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尚未深入且没有完全摆脱抽象的哲学思维,这一时期对于社会现状的批判未能真正建立在唯物史观的视角之上,而是更多带有思辨与道德色彩,此时期的著作也表现出了比其后作品更为强烈的人本主义倾向。
以《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为《手稿》)为例,马克思在《手稿》中依旧使用了费尔巴哈思想中“类本质”的概念,但比费尔巴哈更为高明的是,他站在资本主义经济事实的角度对“人的异化”进行了更加详细的阐述。在马克思看来,人与动物间最本质的区别在于“劳动”这一对象性的活动。在劳动中,人把整个自然界作为自身直接的生活资料与生命活动的工具和手段,这种互动使得自然界从客观的对象成为了与人息息相关的无机的身体。自然是人无机的身体,人是自然有机的身体,这正体现出人与自然之间的内在统一性,如此一来就摒弃了费尔巴哈所构造出的“二重性的直观”。在这种和谐的关系之下,劳动成为了个人彰显精神禀赋、凸显自由意志与实现自身价值的活动,是对个人存在的一种肯定。然而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这种一体关系却是以异化的形式表现出来的。马克思提出了异化劳动的四个规定,以此来表达人在现实生活中类本质逐渐异化的过程。在异化劳动理论的第一条规定中,人先是同他的劳动产品相异化。资本主义私有制之下的劳动产品作为外化于工人自身的产物与劳动本身产生了对立,工人越是占有自然对象,意味着他所能拥有的生产生活资料越少,直至最终连劳动本身都成为了只有通过最大的努力才能占有的对象。由此又得出了第二条规定,即工人同劳动本身相异化——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们为了得到生存资料必须首先获得工作并成为工人,因此工人的劳动是被迫的强制劳动,他不能在劳动中实现自身价值,而只有在满足自身生存需要时才能感受到自由。劳动本来是能够实现主体创造性与价值的自由的活动,异化劳动却将自主活动、自由活动贬低为手段,也就把人的类生活变成维持人的肉体生存的手段,这就是异化劳动的第三条规定,在这一规定中人同它的类本质地相异化了。人同类本质相异化的另一方面被马克思列为了第四条规定,这一方面体现在人同人相异化之中。资本主义制度之下,随着社会化大生产与资本家私人占有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凸显,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之间的对立也越发激化,这种阶级对立关系是人与人关系相异化的集中体现。
马克思在《手稿》中将异化概念应用到了资本主义私有制社会之中,这表明他已经注意到了人在社会历史中所发挥的主体性作用,将视角放置在了现实的经济条件之下。但是此时的异化理论依旧没能摆脱德国古典哲学的传统,这里所探讨的“人”是在劳动中单个的存在,因此异化理论在此时只讨论到了主体与从主体中产生的客体间的对立。马克思注意到了手稿中思想的局限,于是他在《穆勒评注》中立足于社会交往,将人与人之间的异化进一步扩展至两个私有者间的联系,对交换的媒介、交换的本质与交换的前提所发生的异化进行了阐释。由于“人的本质是人的真正的社会联系”[1],在现实社会之中,个人已经无法离开由他人组成的集体存在,交往与交换成为了社会生活中的重要领域。交往中的人自身为了实现自我、满足需要,而在实际的交往活动中交换类本质所产生的社会联系。随着货币形式的抽象化发展,人本身开始代替货币的其他表现形式成为交换的媒介,这就使得人本身实现了极端的自我异化、非人化,人本身的内在个性与道德成为了可以买卖的商品。而在分工的基础上,由于“我的产品是你自己的本质即你的需要的物化”[2],因此,“相互需要”和“相互补充”只是一种以相互掠夺为基础的假象,人和人之间相互奴役,我们彼此排斥对方对自己私有财产的占有,希望自身拥有比他人更多的私有财产,产生了人与人之间的竞争与不信任。因此在私有财产中,类生活代表着异化的事实、敌对的交往。
上述两个文本皆为马克思早期思想阶段的重要作品,其中《穆勒评注》进一步拓展与补充了《手稿》中的异化劳动理论,将对人的异化问题的探讨从抽象的个体转移到了经济社会的交往之中,表明马克思思想随着政治经济学研究深入的不断进步。在对异化理论内涵的详细阐明中,我们得以窥见马克思早期思想中丰富的人本内涵——马克思明确将劳动定义为了人的本质,人们在劳动中实现了个体与自然界之间主客体的统一,实现了种生活与类生活的统一,人们能够在对自然的改造之中实现自身的本质力量。而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私有制的产生与发展导致了劳动的异化,继而使人本质异化。不同于黑格尔与费尔巴哈将人的类本质抽象化,马克思的论述中的人的类本质是实践的,因此要消灭异化就必须在实践中不断扬弃异化,最终达到本质的复归,这体现了马克思对人的价值的肯定与捍卫。由此可见,人本思想是马克思异化劳动理论中极其重要的组成部分,也是他得以提出共产主义理论的思想前提。
马克思的“《手稿》将劳动界定为人的‘类本质’,将异化劳动界定为人的历史性存在状态,已经包含了唯物史观的萌芽”。[3]通过对异化劳动的批判,马克思在对宗教和国家的批判之中更进一步,进而将批判转向了生产领域,关注社会中实践对于历史发展的作用,认识到了社会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可见异化劳动理论成为了其后期唯物史观建立的重要思想基础之一。因此,学术界长久以来普遍认为的马克思思想中所体现的科学主义与人本主义之间对立的观点是片面的,其成熟时期所建立的唯物史观同样也包含着人本主义的内涵,马克思理论的基础之一就在于对现实的人的研究,他的人本主义思想与唯物史观之间密不可分、相互渗透,“作为唯物史观的重要组成部分,马克思世界历史理论内蕴历史发展的整体性和人的发展的全面性双重涵义”。[4]
马克思承认了人是社会历史发展的主体,也承认了人是物质生活资料生产的主体,他特别强调人的感性活动与实践的重要意义,这也成为了他的新哲学体系与以往的德国古典哲学、青年黑格尔派等旧哲学之间的重要差别。在唯物史观的奠基之作《德意志意识形态》一书中,马克思对黑格尔哲学中合理的内核批判继承,站在现存的角度上将全部人类历史的前提归结为“有生命的个人存在”。在他看来,黑格尔首次运用辩证法将世界历史的发展解释为绝对精神的自我运动过程,克服了以往将历史发展看作偶然的观点,但如此一来意识就被看作有生命的个人,这就将“人的意识”颠倒成了“意识的人”,将“生活的意识”颠倒成了“意识的生活”,把“意识”变为了主词。现实世界并非观念世界的产物,相反,现实的人们的精神活动是其物质活动的直接产物,马克思指出:“意识在任何时候都只能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5]意识应当是社会历史条件中有生命的现实的人的意识,它是在物质生活中产生的。
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他自身不仅生产生产资料,还生产生活本身,不仅拥有种生活,还拥有类生活,他的生产决定了他的类本质。现实的人的社会活动首先要生产物质生活本身、进一步生产满足新的需要以及繁殖新的生命,由此所产生出社会关系的生产。同时由于意识自身本来就是社会的产物,在社会意识之下,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成为必然,生产就这样与交往相互影响、互为前提,产生了分工。历史之所以从原本封闭的孤立的历史转向世界历史,就是由分工与生产力之间相互促进所导致的,分工发展的不同阶段决定了所有制的不同,从不同所有制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生产与交往中可以得出,现实中的个人一定是在具体的社会历史条件中从事着物质生活资料生产的人。
马克思在他所创立的唯物史观中,同样“有机地包含着人的创造性与历史规律性的统一,认为历史就是一个有规律的人的创造性实践的过程”[6],他依照社会历史发展的规律提出科学社会主义的构想,认为人类社会最终必将导向一个全人类都将获得解放的全新历史阶段。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指出,随着分工逐渐深化,分工导致了私有制的产生,劳动逐渐与人相对立,劳动的对象化使生产者变得愈加贫穷,原本自由的活动成为了维持生命的手段与为他人生产的活动,在阶级对立下,人们无法成为一个自由的人,无法解放自己的天性。如果要消除生产力、社会状况和意识彼此之间的矛盾就必须消灭分工,实现共产主义。而要消灭这种分工所产生的异化的前提之一就是在生产力普遍发展的情况之下建立人的普遍交往,将地域性的个人变为世界历史性的普遍的个人。马克思指出:“各个相互影响的活动范围在这个发展进程中越是扩大,各民族的原始封闭状态由于日益完善的生产方式、交往以及因交往而自然形成的不同民族之间的分工消灭得越是彻底,历史也就越是成为世界历史。”[7]随着历史向世界历史的转变,个人的解放程度也不断提高,最后社会必然进入一个新的阶段——共产主义。
在马克思的理论中,每个人都将在共产主义社会实现自身类本质,做到自由的发展,并在《共产党宣言》中对这种解放的方式做了详细的阐明。在共产主义初级阶段,总产品中公共产品的扣除作为一种纽带联系着个人与社会,个人为社会生产,社会也为个人生产,于是每个人的劳动都成为了社会总劳动的一部分,个人与社会达成了统一,但由于社会中尚且存有资本主义所留下的一些弊病,如剩余的消费品实行按劳分配等。在共产主义发展到社会财富极大丰富的高级阶段后,分工的消失使得劳动间的差别只在于形式上的不同,每一个人都能在劳动中实现自身,发挥主观创造性,而不仅仅将劳动视为谋生的手段。随着生产力的高度发展,社会中的每个人都能够各尽所能、按需分配,人与人之间的交换不再是资产阶级私有制法权意义上私人占有者与私人占有者之间的交换,而是一种本质意义上的交换,是具有丰富内容的现实运动。在交换中,人与人的关系成为了第一性的存在,两个个体之间不再是对立与相互竞争的关系。最终,社会中将建立起自由人联合体,“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8],人类实现了由必然的王国到自由的王国的跨越。
由此可见,唯物史观中不仅没有忽略人的存在,反而处处彰显了尊重、捍卫人的价值与幸福的底层逻辑。通过对现实社会规律的研究,马克思克服了先前哲学中抽象的人性论,对人的本质、人的主体地位、人的实践活动、人的解放何以可能作出了科学的论证,这展现出了马克思对人本身的无限关怀。
马克思早期先从劳动异化与交往异化理论出发来实现自身人本思想体系的初步奠基,他通过对异化的根源、具体表现以及私有制下经济关系的揭露与批判进一步引出了共产主义思想。在马克思看来,这种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异化是实现共产主义的必然环节,社会历史在人不断异化并且扬弃异化的过程之中不断发展,最终所达到的共产主义是对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之后又立足于现实的政治经济学批判,运用“唯物史观论证了人本主义理想实现的道路”[9],通过对历史规律的揭示“构建了历史的运动和人的解放、资本主义批判和共产主义构想辩证统一的逻辑框架”[10]。因此,与其说马克思早期的人本主义思想和成熟时期的科学唯物史观间对立且不相容,不如说这两种思想最终都导向了马克思所构想的人类社会发展的最高形态——共产主义,在马克思一生的理论构建中是一以贯之、相辅相成的,只是在不同的时期的侧重有所不同,他的人本思想始终是其理论建构的价值基础。
在马克思去世后的几百年间,人类社会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工业革命后的第三次科技革命极大推动了社会生产力的发展,科技逐渐成为社会发展的第一生产力,无时无刻不在改变着每个人的生活、改变着人们赖以生存的自然界。资本主义虽然没能从根本解决其内部矛盾,但是随着资本主义制度不断的改良与科技的发展,它越发被人们普遍接受。然而,世界经济繁荣发展下所暗藏的危机仍在不断积累,人的普遍异化在社会之中处处彰显,人们无法在劳动中获得满足,反而越发虚无。我们正在面临着复杂的世界经济与政治形势,生产力的发展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同时也产生了许多全人类需要面对的挑战。
党的十八大以来,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明确提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念,为新时代“人类社会未来何去何从”这一终极问题提供了合理的解答。“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继承了马克思的人本思想,强调将整个人类社会视为命运相连的共同体,这即是对人所具有的社会属性进行肯定,也是对人作为实践主体能通过自身改变环境、影响历史的肯定。“人类命运共同体”理论坚持以人为核心,肯定人的主体性地位,并试图在资本主义逻辑盛行的大环境下强调人的价值,尊重每个人的合理权益,它将目光放置于全人类作为一个整体未来命运的发展上,主张国家间以合作为手段,共同应对人类生存中产生的问题,共同保护环境以达成人类与自然的和谐共生,共同为了人类文明发展的未来而采取行动。这是马克思的共产主义理论在新时代语境下的表达,也是马克思人本思想在当代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