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政
摘要:“哪些人类劳动是人工智能不能取代的?”在哲学上澄清这一问题,找出人类劳动中不可替代的 “硬核”,可以为人工智能条件下人类劳动划定边界,从而进一步深入认识人类劳动的本质。人工智能无论如何发展,依然是图灵机,所以人工智能只能替代人类劳动当中可逻辑化和数学化的部分。当人类探索自在自然的时候,自在自然是充满了偶然和反常现象、不可逻辑化和数学化的。所以,摸索新技术、建构新对象、进行创造性劳动是机器所不能替代的人类劳动的 “硬核”,是探索自在自然的劳动,是创造对象和掌握技术的 “创造性劳动”。
关键词:人工智能;对象性;重复性劳动;创造性劳动
一、逻辑和数学所不能描述自在自然
当机器具备了学习能力之后,人工智能替代人类劳动的潜能便是无限的。因为在当今科学技术条件下,似乎人类所有的劳动对象,以及劳动过程中几乎每一个细节,都可以还原为基本的物理量,从而被数据化和逻辑化。这样的观点,在心灵哲学物理主义还原论的支持者看来,显然形成了一个完美的因果链条,全部自然界都可以被还原成物理量。人类劳动不过是其中的一部分,那么通过机械方式对物理过程还原,就可以替代所有的人类劳动,从而将人类存在的特殊意义彻底去除。
但无论是马克思还是黑格尔,都同意如下观点:在物理学规范的世界之外,还存在着 “自在自然”,它在人类的认知能力之外,却以反常和失败等形式向我们显现其自身。虽然当代物理学的解释力是无比强大的,但还不能做到将反常的现象彻底地驱逐出我们的生活,依然远未达到彻底地揭示宇宙全貌的程度。与之相反,我们生活中充斥着反常,科学探索中实验的失败也同样是家常便饭。我们不能将反常和失败数据化和逻辑化。科学史研究发现,反常的出现意味着 “违反支配常规科学的范式所做的预测”,即反常的自然现象导致了科学理论内在的逻辑矛盾;反常现象的积累会导致原有科学范式的崩溃,从而导致科学革命的发生,最终带来全新的科学观和自然观。所以,自在自然对于人工智能是不可理解的,是不能进行逻辑运算的。
在现实的科学研究中,对自在自然的科学探索、对反常和失败的研究,是先于科学理论建构的。科学历史主义的研究发现,反常是科学革命的开始,否定了反常就否定了科学进步的可能性,就否定了科学自身的历史发展。托马斯·库恩指出:“发现始于意识到反常,即始于自然界总是以某种方法违反支配常规科学的范式所做的预测。”[1]当代实验室的人类学、社会学研究也已经明确意识到,科学实验的成败极大程度上依赖实验者手工的技艺和技巧,通过这些技巧征服反常和偶然,从而达成稳定的重复性。所以说,不是科学理论建构了自然,而是人在探索自在自然的过程中建构了科学理论。
总结起来,人类的认知和语言之所以具有客观有效性,是因为人可以探索自在自然,并在此基础上,建构科学理论,从而描述整个世界。换言之,客观有效性来源于人类对自在自然的探索。而人工智能只能依赖于数据和逻辑来 “认知”外部世界,所以它所具备的意向是派生性的,是依赖于人类语言和认知对自在自然的探索。所以,自在自然是无法被数据化和逻辑化的,是人类独有的探索领域,是人工智能所不能染指的。
二、探索自在自然的劳动是创造性劳动
回到劳动的问题上来。在马克思的劳动观当中,人与劳动对象、人与自然的关系不是通过逻辑、语言和数学来建构的,而是通过对象化劳动所确立的,对象的创造依赖于人在劳动中对自身和对象本质的把握。人通过探索自在自然创造对象,再通过对象性的劳动,重复地生产某种物品。在手工业时代,创造性劳动和重复性劳动尚未截然分离,每一次劳动都是某种程度上对自在自然的探索。在机器打工时代,机器在科学下产生,创造性劳动和重复性劳动彻底分离。创造性劳动成为探索自在自然的劳动,而重复性劳动则被禁锢在人化自然之内。
马克思认为,对象化是人类劳动的本质特征,他指出:“黑格尔把人的自我产生看做一个过程,把对象化看作非对象化,看作外化和这种外化的扬弃;可见,他抓住了劳动的本质,把对象性的人、现实的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为人自己的劳动的结果。”
马克思所指的 “对象化劳动”,依然是指人在劳动过程中把握自身和对象本质的过程。这是一个创造对象的过程,是一个 “思想把握事物自身”的过程。所以,他指出:“随着对象性的现实在社会中对人说来到处成为人的本质力量的现实,成为人的现实,因而成为人自己的本质力量的现实,一切对象对他说来也就成为他自身的对象化。”
在对象化劳动过程中,需要人同时把握 “对象的性质”和 “与之相适应的本质力量的性质”,只有让两者相对应,才能真正完成劳动的全过程,实现这种 “特殊的、现实的肯定方式”。举例来说,人只有发现摩擦可以生热取火这个现象,且具有发现和实践的能力,才可能通过摩擦的方法来取火,从而发明钻木取火、燧石取火等方面,却并不需要通过物理学或者其他任何理论来解释它。
这个过程是一个人将自在自然转化为人化自然的过程。人若想创造对象、生产产品,就必须面对自在自然,在探索中频繁地面对反常、偶然和失败,逐渐通过自身力量把握和控制自然现象,最终生产出产品。劳动者把自己的本质力量凝聚和体现在作为劳动产品的自然对象身上,让一部分自在自然失去了 “外在”“自在”的规定,具备了认识和改造的可能性,通过人类的实践活动,在自然界打上自己意志的烙印。所以,“劳动的产品就是固定在某个对象中、物化为对象的劳动,这就是劳动的对象化”。[2]人的劳动创造起源于对现象的把握,通过人的劳动不断创造条件,让反常偶然的现象稳定反复地出现,最终按照人的意愿利用这些现象创造对象,从而达成了 “对象的性质”和 “与之相适应的本质力量的性质”两者的统一。创造对象的过程,既是一个摸索技术和对象的过程,也是一个对其命名、将其生产过程纳入人类语言当中的过程。
在手工业时代,生产力水平和手工业的生产方式决定了劳动的技巧无法被理性所把握,人在劳动过程当中,始终需要面对自在自然。手工業与现代机器大工业不同,创造对象和生产对象是一个统一的过程,每一次生产的产品都各不相同,每一次劳动都必须重新创造一个对象,尽管这个对象只是在其他产品的基础上稍作变化。但即便是微小的变化,手工艺人都必须冒着失败的风险。技艺被看作默会知识,甚至是神秘的东西,所以马克思说,“各种特殊的手艺直到十八世纪还称为mysteries”。[3]
在机器大工业时代,由于生产的需求,人类将科学方法介入生产的过程当中,科学将劳动的技艺转化成了科学技术,并将之数据化和逻辑化,从而导致劳动被分成了两个过程,一个是探索自在自然以创造劳动对象的过程,另一个是按照既有劳动对象,以机器为主要生产工具的分工劳动,即工人的直接劳动。
在机器大工业时代,劳动是以机器体系为核心展开的,科学技术创造了机器,而工人的劳动则转变为在科学技术控制之下的重复劳动。马克思在 《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指出,机器体系的运转是由科学赋予其灵魂的,“科学通过机器的构造驱使那些没有生命的机器肢体有目的地作为自动机来运转……它通过在自身中发生作用的力学规律而具有自己的灵魂”。工人的劳动必须服从科学技术,服从于机器内在的规律,自此工人实际上是机器体系 “有意识的机件……分布在机械体系的许多点上”。
回到对象性问题上来,在机器大工业的体系下,创造对象的过程和重复生产的过程被分开了。劳动的成功与否,主要是由科学实验、技术研究和创造机器的劳动所决定的,在这个过程中,劳动者需要反复实验,面对各种反常、偶然和失败,需要在自在自然当中探索,创造生产技术和工具,最终把握 “对象的性质”和 “本质力量的性质”,从而实现 “特殊的、现实的肯定方式”的对象化劳动过程—这是一个创造对象的过程。工人的直接劳动从此与自在自然无关,他们的劳动被分解成无数个分工和步骤,变成重复和枯燥的劳动,每一步骤都可以被科学和数学所描述,从而具备了被机器所替代的可能。
总结起来,人的劳动与自然的关系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随着历史的进步而不断变化的。对象化劳动离不开对自在自然的探索,只是由于机器大工业和科学技术的发展,导致了创造对象的劳动和重复生产对象的劳动的分离。即便如此,创造对象的创造性劳动依然无法离开对自在自然的探索。但需注意的是,只有创造对象才能生产对象,所以创造性劳动在逻辑上始终优先于重复性劳动。
三、创造对象的劳动是人工智能所不能取代的
从上文可知,围绕着 “对象”问题,劳动分为创造对象的劳动和按照确定对象进行复制的劳动,即创造性劳动和重复性劳动。创造性劳动,是创造对象的劳动,是人深入到自在自然当中,通过实践将某个对象创造出来的过程。重复性劳动则是在既有对象和技术之上重复生产的劳动,机器大工业就是一种典型的重复性劳动。
今天的人工智能,正是对重复性劳动的彻底取代。马克思在对机器的发展做了系统性的研究后指出:“加入资本的生产过程以后,劳动资料经历了各种不同的形态变化,它的最后的形态是机器,或者更确切些说,是自动的机器体系 (机器体系;自动的机器体系不过是最完善、最适当的机器体系形式,只有它才使机器成为体系),它是由自动机,由一种自行运转的动力推动的。这种自动机是由许多机械器官和智能器官组成的,因此,工人自己只是被当作自动的机器体系的有意识的肢体。”那么,当今对人工智能技术系统的研究,就是用 “机械器官”替代人类的 “智能器官”。当下人工智能的重要工作,就是将人类劳动逻辑化和数学化,从而模仿人类劳动,取代人类劳动。
但人工智能却不能取代人类经过反复的摸索与实验、征服反常和偶然、掌握技术、创造对象、实现对象从无到有的过程的劳动,即创造性劳动,创造性劳动是探索自在自然,这是一种原生性的劳动。创造性劳动不仅需要科学理论的演绎推导,更重要的是介入到自在自然当中反复试验,征服在实验当中的各种反常和偶然现象,建构全新的科学理论,这正是人工智能所做不到的。这个从科学技术到工程装置的过程,这个介入到自在自然的过程,无论是在理论研究、科学实验,还是工程实践当中,都需要面对大量的反常、偶然和失败,需要反复试验,从而将自然 “人化”,这恰恰是一个将对象从无到有创造出来的过程。
创造性劳动和复制性劳动的二分法并非空穴来风,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研究中早已注意到这一问题。在 《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对劳动的分析当中,马克思提出了 “直接劳动”和 “科学劳动”二分法。马克思指出,直接劳动和科学劳动同是人类劳动,都是现实财富的来源。工人的劳动是直接劳动;而与直接劳动相比,科学劳动可以 “不成比例”地提高效率。“随着大工业的发展,现实财富的创造较少地取决于劳动时间和已耗费的劳动量,较多地取决于在劳动时间内所运用的作用物的力量,而这种动因自身—他们的巨大效率—又和生产它们所花费的劳动时间不成比例,而是取决于科学的一般水平和技术进步,或者说取决于这种科学在生产上的应用。”所以,科学劳动越是发展,工人的直接劳动越是处于 “从属地位”,“直接劳动……一方面同一般科学劳动相比,同自然科学在工艺上的应用相比,另一方面同产生于总生产中的社会组织的、并表现为社会劳动的自然赐予 (虽然是历史的产物)的一般生产力相比,却变成一种从属的要素。”[4]在这里,“自然科学在工艺上的应用”,实际上蕴含了人类劳动、人类对自然规律的探索和劳动对象的创立过程。也就是说,马克思站在政治经济学的立场上,分析了资本主义生产的发展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呈现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劳动,同时推动了生产的发展。
四、结束语
从哲学上看,马克思将 “对象化” (Vergegenst?ndlichen)视作劳动本质,那么 “对象” (Gegenstand)从何而来,就成为必须解决的问题。马克思早已经给出了答案,对象是人在劳动过程中从自在自然当中创造出来的。这种创造对象的创造性劳动,在逻辑上就具有原生性,优先于派生的重复性劳动。这种劳动的二分法,是内在于马克思哲学思想的。从历史上看,机器大工业导致了创造性劳动和重复性劳动的分离。重复性劳动本身是在科学的控制之下的,任何新的技术投入到社会大生产当中都会替代一部分人类的劳动,所以它并不是人类劳动的本质。探索自在自然的创造性劳动,为机器代替人的劳动划下了边界,在整个边界之内的是可逻辑化和数学化的人类重复性劳动,在这个边界之外的是人类探索自在自然的创造性劳动。所以,站在当今的历史阶段来看,创造性劳动是人类劳动的本质,是机器所不能替代的。
参考文献:
[1] T·库恩.科学革命的結构[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
[2]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
[3] 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
[4]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下册[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