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智行
(福建师范大学 美术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0)
自古以来,我国的文人雅士就十分重视饮茶环境,力求创造出幽静雅致、自然脱俗的饮茶空间。明后期的文人志士在失意时,饮茶不只是为了解渴,更多的是为得到超凡脱俗的精神需求,将情感寄托于茶事。在明代后期出现了专室式、书斋式、户外式等茶空间结构。整体风格古朴雅致,反映出明代文人追求自然和谐的审美情趣。
同一时期日本的室町时代中茶道风格渐见雏形,足立幕府历代将军爱好古物,统治阶级逐渐形成精致繁琐的“书院茶”的茶空间。此时的茶会在宫殿中的集会场所中举行,房间里的陈设与华丽的书院式建筑相对应。应仁之乱后,日本茶道创始人的村田珠光应时代需要,开始仿照典型的隐士小屋建造茶室。之后武野绍鸥发展了侘美学,将四叠半大小的茶室作为茶室的标准,简化了茶室及室内家具,强调匀称、和谐的营设理念,其作品成为后代茶师们的模版。本文旨在从饮茶环境、空间结构、美学思想三个方面来比较中国明代和日本室町时代中日饮茶的空间与美学,从而为中日饮茶空间的研究提供参考。
自唐代开始,不论室内室外,文人对饮茶环境的要求越来越严格,特别是对于空间与自然的结合尤为重视。人们将空间置于山林之内,并需有泉水相伴。这符合古人追求与自然和谐的“天人合一”观念。饮茶行为对水也有很高的要求,明代张大复在梅花草堂集中写道:“茶性必发于水,八分之茶遇十分之水亦十分矣,十分之茶遇八分之水亦八分矣。”[1]可见水对于饮茶的重要性。
明代园林的繁荣发展也促使了饮茶空间与自然的融合。文人将情感寄托于园林的幽然氛围中,而清雅的茶事更成为了他们的精神寄托。如文徵明的《品茶图》,茶寮置于松林流水之间,堂内二人对坐清谈,小童煽火煮茶,一场文人茶会即将展开。
明代陆树声的《茶寮记》中提及饮茶环境的选择:“松风竹月,晏坐行吟,清谭把卷。”[2]“晏坐行吟、清谭把卷”是室内的人文环境,“松风竹月”则是对室外幽静环境的描述,这也体现了室内外环境空间的联系,共同营造出脱俗的氛围。陆树声本人也在郊外空地造园,并将茶寮建于其中。
明代的文人们强调自然环境对饮茶空间的影响。不论是在山林中露天的茶饮还是园林中幽静的茶寮,都讲求与自然相适宜,来达到文人们追求隐逸、解放心灵的情感需求。
对于日本饮茶环境的选择,就必须要提到“露地”的营设。露地是指通往茶室的路径,它是能够将繁杂世俗的日常与幽寂的茶屋相隔绝的构造,也就是说露地即是茶屋的外部环境空间。它不仅起到了将茶室融入周边环境的作用,同时又发展出了许多功能性设施来辅助茶事活动。
在室町时代,人们对于露地的营设就有所考量。茶会结束后,客人们会来到露地中的池塘边休息,并在庭院中饮茶。《山上宗二记》[3]中记载到,在村田珠光的露地里,“前院有一个大牧场,院墙上还有几棵高耸的松树”,而在武野绍鸥的露地里,“院子里和院子后面有许多大的小的生长着的松树”。从中可以看出在露地的营造中与自然环境共建的理念。
日本建筑与自然的关系联系十分紧密,按照神道教的观念,首要基础是空间与四周自然的统一结合。而茶室很好地满足了这一要求,其外观与露地环境相融合。作为在树林中很难被发现的小屋,茶室通过使用天然的材料突出了整体的自然美。禅师泽庵宗彭描述了依靠自然建造茶室的计划:“让我们在竹林或树下建一个小屋,它的旁边有溪水和石头,我们在这里种下灌木丛和树木。当我们在里面放好木炭、架上水炉、布置好鲜花、准备好所有必要的茶具时,让我们在这个屋子里,按照这些想法来完成一切。”[4]
明代文人中盛行饮茶之风,到了明后期更是成为文人们会客品茗、追求雅致的日常功课。明代饮茶环境的空间结构根据室内外大致分为三类:专室式、书斋式和户外式,茶屋布局多为茶人在主室饮茶,侧室则有专门的僮子煮茶。
2.1.1 专室式的空间结构。专室型茶空间整体突出简洁、雅致的氛围,内部布置以实用为主。“寮前置一几,以顿茶注、茶孟,为临时供具。别置一几,以顿他器。傍列一架,巾蜕悬之,见用之时,即置房中。”[5]许次纾文中提到的茶寮就是专门来饮茶的小室,作者对于茶屋内部陈设的营设,则以实用为主。
2.1.2 书斋式的空间结构。对文人而言,最为闲适惬意之事即为与书、茶相伴。晚明文人茶空间的另一大特点就是与书斋结合,形成书斋式的空间结构。文震亨在《长物志》室庐卷中对文人书斋的布置提出了要求:“宜明净,不可太敞”、“中庭须稍广,可种花木”。[6]明代文人们将书斋与茶室相连,或在传统饮茶空间中摆放书桌,将茶具摆设在另一小桌上。
2.1.3 户外式的空间结构。明后期文人寻求在山水亭榭中品茶,因为这是与大自然最为接近的品茗场所。在户外没有了房屋墙壁的限制,空间完全敞开,器物的摆放布置更加自由。在《明人煮茶图》中布置在芭蕉下的石桌上摆放有茶壶、茶杯、香炉等器物。饮茶活动完全处于自然之中,充分呈现出明代文人对自然雅趣的追求,在“茂林修竹、名泉怪石”间饮茶是其品茶的理想境界。
虽然空间结构不同,但明代茶空间无论室内、室外,大多追求自然,闲适古朴,表现出文人对幽雅清静氛围的追求。
室町时代日本的饮茶空间结构发展出了多样的形式,后文将分别介绍在茶会仪式中创造的空间结构以及书院式风格茶室,以及茶道大师村田珠光和武野绍鸥对茶室的革新。
2.2.1 会所。早在镰仓时代新崛起的武士阶层经常开设茶会与酒宴,到了室町幕府时代,足立幕府历代将军收藏了大量从中国舶来的书画、器物。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具有艺术方面相关专业知识的僧人被聘请为茶专家。他们对茶会仪式中茶具的运用十分熟悉,并且制定了茶室中的行为标准和器物的展示方式。会所是举行茶道仪式的别墅和宫殿,该建筑通常分为南边的公共区域和北边的私人区域,南边的三个房间构成举行茶道和茶艺比赛的客房。
2.2.2 书院式风格。书院式结构风格的起名源于“书案”,它是一块在半透明移窗前的夹室中的木板。也被称为“传播文字的书桌”,实际上起源于僧人们的文书室,随着时间的推移,书案成为每间书斋中的固定组成部分,并用它的名字来给这种风格命名。
书院式风格的茶屋覆有不透明纸的障子将内部分隔成单独的空间,外面封闭的半透明障子可以通过沉重的木板保护书斋不受大风以及天气的影响。榻榻米和壁龛是书院式风格重要的组成元素。在壁龛中总是挂着两至三幅与内部相关联的画轴。画轴前摆放着香炉、花瓶和烛台。桌子对面是一扇凸出的窗户,桌子上有笔、墨、砚和笔洗。
2.2.3 村田珠光与武野绍鸥的茶室。村田珠光是第一个为茶道设计专门空间的人,他的四叠半空间的营设逐渐演变为了标准。他将茶道从书斋移到了由隐士小屋改建的茶室,创造了最初的侘茶。南方宗启描述了村田珠光的茶室:“这种大小为四叠半的茶室内部糊着明亮的纸,在六尺宽的壁龛里,挂着中国禅宗大师圆悟克勤的书法作品。在榻榻米中,他凿了一个装饰着漂亮木框的地炉。”
武野绍鸥在四叠半的茶室中应用了侘的美学原则,简化了茶室以及越来越多的茶具。房间的三面被没有窗户的墙围着,第四面可以通过打开障子进人缘侧,从这里可以通到北边的露地。相比于书院式茶室,武野绍鸥使用了许多创新元素,如黏士和竹子等材料,形成了草庵茶室的基本轮廓。
明代文人在茶空间的构建上遵循的美学原则主要为追求与自然的和谐以及简约朴素的审美,这也与儒、释、道思想带来的影响密不可分,在茶空间的布局上发展出专室式、书斋式、户外式等类型也是重视空间与环境关系产生的结果。在室内布局上,明代文人十分注重各种器物、家具等要素的和谐统一,布置风格要与整体氛围一致,如书斋式结构已经不再是单纯的饮茶场所,是集饮茶、文学、艺术于一体的精神空间。
3.1.1 儒家。明代产生了大量的茶书著作,作者很多都是儒士,在饮茶中体现的思想主要包括追求和谐、礼仪等。明代文人在茶空间的布置上注重器物摆放的和谐,从而营造出优雅闲适的饮茶环境。“无事;佳客;幽坐;吟咏;挥翰;倘徉;睡起;宿醒;清供;精舍;会心赏鉴;文僮。”[7]这是冯可宾在《岕茶笺》中提到的饮茶环境的选择,讲求隐静和雅致。
3.1.2 佛教。在佛教中体现美学意境的重要思想为禅茶一味,禅茶一味深刻影响了明代文人的茶空间构建。邓志谟在《茶酒争奇》中描绘了一个名为上官四知的士人,嗜好饮茶,他家中的陈设是:“明窗净几,左列古今图史百家,石列道释禅寂诸书。前植名花三十馀种,琴一、炉一、石馨一,茶人鼎灶、衲子蒲团、茶具、酒具各二十事。”[8]整体茶空间充分体现了神茶一味的意境。
3.1.3 道家。中国古代道士们普遍嗜茶且广泛种植茶叶,在明代茶书记载中有大量体现。道法自然、天人合一是道家的重要思想,明代茶人在饮茶空间的选择上正是遵循了这一点。“净几闲窗,珍玩名迹,茶之庄严也。瓶花檐竹,盆石垆香,茶之徒侣也。山色溪声,草茵松盖,茶之亨途也。”[9]这是《茶谱》中道法自然、天人合一思想的表现。
日本茶室空间结构在美学原则上主要表现为去观赏性的简约,以及“不引人注目的完美”,这也符合神宗美学观念的偏好。经过村田珠光和武野绍鸥等人的努力,侘美学得以发展和完善。
3.2.1 美学原则。日本文化发展中受到中国影响密切,在平安时代的寺庙修复中就采用了中国的对称性建筑形式。然而,这样的形式很快就被摒弃了,转而采取更符合日本人审美的自由排布。日本的茶室空间设计中避免完美的对称结构,完美的结构将不再具有成长性,不符合对于自然美学的追求。
3.2.2 宗教影响。日本茶道与禅宗思想联系紧密,最初是由僧人在12世纪从中国将茶道与禅宗文化带回日本,因此茶道被看作是禅宗的一种美学形式。久松真一是近代最著名的神宗哲学家之一,他在《禅と美術》[10]一书中描述了禅宗艺术作品美学表达不可缺少的七个原则,分别为:不规则的形式、简单、朴素、自然性、幽玄和静寂。在茶道美学设计中,所有原则都是直接应用在茶室、露地以及茶具的设计中,比如茶室简单的颜色构成、陈设空间上的不规则、选择自然材料、追求脱俗宁静的氛围等等。
3.2.3 武野绍鸥的“侘”哲学。武野绍鸥对侘美学的发展也是其美学思想的体现。侘的美学原则常常被翻译为是一种约束和缓和,不完美且不规则的风格,突出了人们对于孤独、寂寥的追求。在禅宗思想中侘的美学观念体现了朴素简单中的谦逊,是褪去装饰对于原始自然的精神追求。
为了保持茶室内的和谐美感,绍鸥拒绝了名贵的茶具,而选用装饰朴素简介的器具。他认为饮茶不应被外物所干扰,要保持内心的纯粹。作为侘茶风格的继承者,他制定了一期一会的规则,意为茶室中每次相聚都是独一无二无法重复的。绍鸥认为在茶道仪式中,主人应始终从心里尊敬客人,这也是他对“与侘茶哲学相适应的美学观念”的追求。
比较中日在明代时期茶空间的布局结构,可以看出日本茶道文化受到中国影响密切,在唐代传入日本后产生了不同的发展脉络。明代文人由于在特定的社会历史环境下,更加追求隐逸素雅的生活,将茶融入雅事之中,意在营造脱俗的文化空间。在儒、释、道的影响下,空间结构不拘形式,茶器布置、摆设随心所欲,茶空间无论室内、室外,大多追求自然,闲适古朴,表现出文人对幽雅清静氛围的追求。
日本的习俗文化、文学绘画、起居饮食均受到茶道的影响,它不仅存在于宫殿之内,也传播在市井之间。以室町幕府为代表茶人逐渐形成精致繁琐的茶会空间,之后在村田珠光和武野绍鸥等人的努力下侘美学得以发展,并且确立了四叠半空间的茶室标准。
在美学思想上中日都追求与自然空间的和谐统一,强调营造朴素雅致的意境。两国茶空间构造的异同不仅体现了各自独特的美学思想与原则,也与其茶文化底蕴密不可分。本研究有助于加深我们对于中日茶空间营造的理解和认识,并且对两国茶文化的其他研究提供参考与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