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治时期杜诗选本研究

2024-06-09 15:30:47孙立川
雨露风 2024年4期
关键词:杜工部近藤杜诗

孙立川

唐诗是中华民族之瑰宝,也是世界文学之遗产。日本是唐诗域外传播的主要受众。其中,杜诗在日本的流传最广,影响力也最大。杜诗自平安时期传入日本,至明治时期而不衰。本文选择近藤元粹编撰的《杜工部诗集》作为研究对象,原因有以下几点:首先,目前关于明治时期杜诗选本的相关研究较少;其次,近藤元粹是明治时期知名的汉诗人,他编选的《杜工部诗集》曾先后三次再版,影响力很大;最后,研究日本学者编选的杜诗选本,可以更好地反映明治时期的杜诗接受情况。

一、《杜工部诗集》版本及成书信息

近藤元粹(1850—1922年),字纯叔,号南洲,是明治、大正时期知名的汉学家,担任南州外史一职。近藤元粹是江户后期儒者近藤名州的第三子,先后师从藤野海南、芳野金陵,钻研汉学。明治七年(1874年)定居大阪,开设书院,收徒教学。近藤元粹著有《萤雪存稿》《南州先生诗文钞》两部诗文集。

杜诗于9—10世紀前后传入日本,经过几个世纪的传播,于江户时期成为日本汉文学的典范。在此期间,有大量的中国杜诗选本传入日本,比较知名的有明人邵傅的《杜律集解》。同时,日本本土也出版了不少和刻杜诗注本,如津阪孝绰的《杜律详解》。明治维新以后,杜诗依然占据日本汉诗坛的主流地位,与杜诗有关的评注本还在不断出版。若从接受学的角度着眼,与传入日本的中国杜诗选本相比,日本本土编纂出版的杜诗选本更具研究价值。因为这些选本反映了日本学者对于中国文化的接受情况。《杜工部诗集》作为明治时期出版的一部重要杜诗选本,具有独特的研究价值。

本文选择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所藏大正二年(1913年)青山嵩木堂出版的《杜工部诗集》为研究对象,此书共三册六卷。

近藤元粹认为各家杜诗注本皆有门户之见,且存在曲解杜诗之处,他研读诸家注本,并挑选较为客观的注语录入书中各篇,以便读者诵读。此书编选所据底本为康熙《全唐诗》、乾隆《唐宋诗醇》和卢坤《杜工部集》,而所收篇目又与《唐宋诗醇》和《杜诗偶评》相近。

从表1可以看出,《杜工部诗集》介于《杜诗偶评》和《唐宋诗醇》之间,而与后者体量相近,仅少65首。两者的目录编排有内在关联。《唐宋诗醇》收录李白、杜甫、韩愈、白居易、苏轼及陆游六位诗人作品,而近藤元粹也曾为六家编撰别集,可见其受《唐宋诗醇》之影响。

《杜诗偶评》按照诗体分类,设五古、七古、五律、七律、五言长律、五绝及七绝,前三者单独成卷,对应前三册,后四种诗体合为一卷,是为第四册。

《唐宋诗醇》共四十七卷,其中收录杜诗十卷。同样以诗体分类,前四卷古体,后六卷近体,但是不再细分五古、七古,五七绝和五七律。

《杜工部诗集》共六卷,亦按诗体分类,收古体194首、近体463首。古体第一首为《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近体第一首是《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这种编排方式源于北宋王洙、王琪所编杜集。

《杜工部诗集》在大致保留《唐宋诗醇》现有篇目的基础上,又有所增删。具体情况见表2。

增删比例大约为3∶1,删多增少,体现近藤元粹“精选”的编撰理念。《唐宋诗醇》虽名为乾隆“御选”,实由众多馆阁文臣集体编修。所收杜诗虽囊括精华,但失于广博,稍显繁芜。《杜工部诗集》则成于近藤元粹一人之手,体例更纯。

二、《杜工部诗集》之评语来源及评注特色

《杜工部诗集》正文部分除去训读符号外,以“。”断句,同时又以“、”“o”圈点。圈点符号多用于诗句,表明近藤元粹对个别诗句的欣赏。书中摘录大量评语,考察其来源,诸家评语居多,而近藤元粹的个人评注占一小部分。诗后注皆取自诸家评语,同时标有姓名或书名,如“浦二田曰”“《唐宋诗醇》云”。近藤元粹作为选家,选择性地摘录前人评注以表达自身诗学观点,有时会用“、”“o”对诗后诸家评语进行圈点,其作用类似着重号,以引起读者注意。

近藤元粹的评语内容,主要可分为以下四类。

(一)文本注释

此类评语包罗万象,涉及文字音韵、地理沿革、职官制度、历史典故等方面。唐诗由汉字构成,弄清字词的音和义,是阅读和理解诗歌的首要前提。因此,对字词进行注音释义是选本的主要工作之一。《杜工部诗集》囿于体量,注释数量不多。但其所释字词,皆是近藤元粹的有意选择。如《三川观水涨二十韵》“浮生有荡汩”的“汩”字,与“汨罗江”的“汨”字相似,属于生僻字,极易混淆。此书注其音,能解读者之惑。如《秋雨叹三首》“城中斗米换衾裯”的“裯”字,与“丝绸”的“绸”字同音异义。此书释义,则句意畅通。如《狂歌行赠四兄》“我曹鞴马听晨鸡”的“鞴”字,亦是生僻字,此书释义,则读者豁然开朗。

《杜工部诗集》所作注释,有不少抄录自历代杜诗注本,并有所精简。作为日本汉学者,近藤元粹针对《杜工部诗集》读者群体可能遇到的潜在阅读困难进行选择性注释,体现其独特用心。

(二)格律品评

近藤元粹注重诗歌之平仄与用韵,观其评注内容,可见一斑。仇兆鳌《杜诗详注》卷首的《杜诗凡例》提及“杜诗分段”,曰:“杜诗古律长篇,每段分界处,自有天然起伏,其前后句数,必多寡匀称,详略相应。分类千家本,逐句细断,文气不贯。编年千家本则全篇浑列,眉目未清。兹集于长篇既分段落,而结尾则总掂各段句数,以见制格之整严。效《诗传》某章章几句例也。”

《杜工部诗集》常于篇首引用仇注,如《沙苑行》“仇云:此篇前两段各八句,后二段各四句,凡四段”。《杜工部诗集》的文本排列与“编年千家本”类似,罗列杜诗而不分段落,或许是受限于三册装铅印本的体量。近藤元粹有意在眉批中进行分段,如《虎牙行》原诗共17句,近藤元粹批注“前后两段各八句,单句结”。杜诗存世1400多首,其中古体约占400首,有不少佳作。但是古体诗平仄不限,篇幅又长,较律诗而言,理解难度更大。因此,对于超过八句的古体诗进行分段,可以降低阅读难度。如《狂歌行赠四兄》原诗24句、《题李尊师松树障子歌》16句,近藤元粹认为两篇都是四句一段一转韵,属于七言古诗的标准格式。如《醉时歌》《潼关吏》,都存在出韵的声律问题,近藤元粹批注“不可以为法”,秉持客观态度,并无刻意回避。如《今夕行》前八句押“虞”韵,末二句换韵,改押“愿”韵,近藤元粹认为此诗“韵法甚奇”。

近体诗写作讲究平仄规范,本无刻意批注之必要。但杜甫所作律诗,间有违反声律之处,称为“拗体”。对于杜诗之拗体,近藤元粹也有注明。如《卜居》首联“浣花流水水西头,主人为卜林塘幽”,格律为“仄平平仄仄平平,仄平仄仄平平平”,明显“失对”“失粘”,近藤元粹批注“盖亦拗体”。如《所思》颈联和尾联“可怜怀抱向人尽,欲问平安无使来。故凭锦水将双泪,好过瞿塘滟滪堆”。两联四句“失对”“失粘”,近藤元粹同样批注“拗体中一格”。如《崔氏东山草堂》,近藤元粹作按语,认为此篇是古体诗,因为其押“真”“文”二韵。而很多杜诗选本并未深究此诗用韵,仅简单归类为近体诗。拗体虽有违反平仄之处,但基本“一韵到底”,不存在出韵的情况。近藤元粹拥有较高的诗学修养,能够指正他人之非。

近藤元粹格外注重诗歌声律,这一点结合其汉学教师的身份,便不难理解。他从事汉诗创作,又开展教学工作,则《杜工部詩集》的编选,蕴含了为初学者服务的目的。如《醉时歌》引浦二田注语:“分两大段……”近藤元粹批注:“两大段中又分四小段,读者宜细看。”这条眉批体现了近藤元粹“读者本位”的编撰思想。日本读者因语言差异,在阅读汉诗时,对声韵格律存在模糊不清之处,需要有人明确指出。近藤元粹之评语,便起到引路人的作用。

(三)诗歌评论

除去疏通文字、划分段落之外,近藤元粹对于杜诗还有不少主观评价。近藤元粹对于杜诗文本的评论内容多样。如《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的“蹭蹬无纵鳞”一句,近藤元粹评曰“‘纵鳞字甚奇”,体现其对于杜诗“炼字”技巧的认可。杜甫作诗尤善炼字,后世多推崇,如宋代江西诗派奉杜甫为祖,主张“点铁成金”理论。近藤元粹关注杜甫的炼字技巧,能反映其“学杜”的倾向。如《宿凿石浦》共14句,第四句“舟楫敢不系”和第十四句“圣哲垂彖系”,同押“系”字。近藤元粹针对尾句,评曰:“‘系字复异义,故不妨。然后学效颦,必来人是非,可慎也。”两句韵脚同押一字,是作诗之忌,常人避之不及,杜甫却有意为之。虽犯诗病,但两处“系”字含义不同,可见巧思。近藤元粹理解杜诗的创新之处,同时又告诫读者不可轻易模仿。因为杜甫从心所欲的前提在于其深厚的诗学功底,而初学者不应邯郸学步,宜循规蹈矩。如《悲陈陶》八句,第一、二、四、六句押“纸”韵,而尾句转押“置”韵。以格律诗的标准看待,这属于“出韵”。近藤元粹评曰“案是异例之尤者,后人不易学”,也不鼓励初学者效仿。

近藤元粹对于《去矣行》一诗的评语体现了他的审美倾向。杜甫曾任右卫率府胄曹参军,因不满理想与现实之落差,去长安而往奉先,《去矣行》应作于此时。此诗先言鹰燕,借以咏叹自身遭遇,与《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白鸥莫浩荡,万里谁能驯”类似。观“岂可久在王侯间”“明朝且入蓝田山”两句,可知杜甫不满于官场,不甘为五斗米而折腰,故萌生去意。这种心理,与陶渊明辞去彭泽县令相近。近藤元粹编纂过《陶渊明集》,说明其欣赏陶诗。对于杜甫《赤谷西崦人家》一诗,近藤元粹批注“诗亦如读靖节集”,称赞杜诗与陶诗神似,可见其喜爱之情。结合时代背景,可推测近藤元粹评语中的“诸家选本多不载”应指清人杜诗选本。当时日本诗坛有学习清诗之风,但近藤元粹并不喜欢清诗,从其所编选本多为唐人诗集便可知一二。近藤元粹称赞《去矣行》一诗,可证明他推崇唐诗的倾向。如《秋兴八首》,近藤元粹引津坂东阳之语,又斥责《随园诗话》,亦可证明他不喜欢清人诗论。津坂东阳(1758—1825年)活跃于江户时代后期,著有《杜律详解》及《夜航诗话》,在江户汉诗坛有相当的影响力。虽然近藤元粹没有注明出处,但可推测,他对于《杜律详解》《夜航诗话》二书相当熟悉,这体现了他对于日本杜诗研究传统的继承。

当然,喜爱杜诗并不代表毫无指摘。如《舟月对驿近寺》一诗,近藤元粹先引浦云“题甚枯,盖言舟中月夜对驿楼,驿近佛寺”,然后批注“案这老诗题拙陋,往往如此”。议论的对象着眼于诗题,近藤元粹认为杜诗诗题较为随意,有所欠缺。诚然,千余首杜诗中,不少诗篇的诗题简略且相近,容易混淆。例如杜甫常以《绝句》为题,不下数10首。

(四)批注前人评语

近藤元粹的不少批注是针对诸家评语有感而发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一诗引《唐宋诗醇》评语,近藤元粹批注“古今诗人,老杜之外,谁能当得此评者”,可见其对于杜诗的认可。《三川观水涨二十韵》引王嗣奭评语,王氏之意,认为杜诗所言绝妙,与其他唐人诗作异调,属于另一境界。对此,近藤元粹认为不妥,因为杜甫同属于唐人,则杜诗理应在唐诗的框架内进行分析。唐诗佳作极多,难免被后人拿来比较。杜甫的《北征》《哀江头》与白居易的《长恨歌》,都提及唐玄宗、杨贵妃之事,故后人多有评议。近藤元粹在两处批注中论及白居易的《长恨歌》,为其正名。如《哀江头》先引《唐宋诗醇》评语,随后近藤元粹批注“白诗与杜诗题目全别,诸家沾沾比勘,褒杜贬白,未免为痴人说梦,未易轻议也”。杜甫的《哀江头》侧重点不在明皇、贵妃,而诸家评语却倾向“褒杜贬白”,不够客观。近藤元粹也曾编选《白乐天诗集》,这条批注既展现其广博的诗学素养,也反映其客观的评价。

《杜工部诗集》的编排体现了近藤元粹的取舍。而书中眉批,在多个方面展现了近藤元粹对于杜诗的推崇。这些评语虽简短,却能透露他的诗学思想。近藤元粹在眉批中常引用江户后期汉诗人赖山阳之评语,可知他的诗学思想继承自日本传统的唐诗研究。

三、结语

近藤元粹的《杜工部诗集》一书,充分继承了前人的研究成果,如明末清初著名学者仇兆鳌及江户时代汉文学家津坂东阳。除此之外,近藤元粹还有不少独特见解,主要集中于格律品评、文本分析等方面,这也体现了他作为汉诗人的学术修养。通过研究《杜工部诗集》一书,可以大致探析近藤元粹的杜诗接受情况,并在一定程度上反映明治诗坛的杜诗接受情况,为国内杜诗学研究提供一种独特的域外视角。

注释:

〔1〕近藤元粹评订.《杜工部诗集》[M].青木嵩山堂刊本,1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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