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意识的觉醒:谈莎菲女士的精神困境

2024-06-09 14:35:05陶雨
雨露风 2024年4期
关键词:吉士莎菲丁玲

“语言,文字是怎样在这时显得无用!我心像被许多小老鼠啃着一样,又像一盆火在心里燃烧。”[1]读到全文的高潮段落,我心里不禁震动。丁玲用毫无遮掩的日记体形式把莎菲的内心世界剖析在读者面前,仿佛读者附着于莎菲的心房,一遍一遍地感受莎菲内心的爱恨纠葛,体会莎菲在肉体欲望与超前灵魂之间的反复挣扎。

《莎菲女士的日记》是中国现代作家丁玲于1928年发表在《小说月报》的一部日记体短篇小说,追求个性解放和正视自我需求的知识女青年莎菲在百无聊赖的养病生活中对凌吉士产生爱慕,于是她开始对凌吉士展开狂热追求,当她发现凌吉士徒有美貌而灵魂卑劣,便陷入了肉体欲望和灵魂契合的矛盾困境中,在经受一番痛苦的情感折磨与理性思考后,她决定悄然离开,摆脱凌吉士。小说一经发表,便在文坛上引起轰动,有评论者甚至称“好似在这死寂的文坛上,抛下一颗炸弹一样”[2]。故事情节并不复杂,但小说展现的“五四”退潮时期的女性意识与精神困境是值得我们深究的,这也恰恰是《莎菲女士的日记》的独特之处。

一、女性意识的觉醒

《莎菲女士的日记》以第一人称“我”即莎菲的视角展开内心独白,“第一人称‘我是聚焦者,由于聚焦范围的局限,读者看到的只是‘我观察点所及的世界,即聚焦者与聚焦对象相互关联、影响”。[3]也就是说,作者以莎菲为中心构建故事情节,引领读者走进莎菲的世界,大有一种读者就是莎菲的即视感,而非以一种高高在上的上帝视角去冷漠地、客观地俯视主人公,从叙述视角看,作者就更加方便“宣泄他们主观世界的情感,张扬人的个性”[4],把女性的内心世界通过主人公莎菲真实地、主观地展露出来。

从日记体的形式上看,小说由三十四则日记构成,前三则主要讲述莎菲单调的生活,从第四则开始至最后,主要写莎菲与凌吉士相遇后的爱恋纠葛,中间穿插叙述她与毓芳等几个朋友之间的故事。小说看似叙述她和凌吉士的爱恨情仇,但实际上,作者把大量的笔墨着力在莎菲的想法与心情上,诸如“我真厌恶那些惯做的笑靥”[1]的厌恶之情、“我简直癫了”[1]的发狂的心理等,由于日记具有私密和自由的特点,这些不能也不敢在当时社交中表达出来的部分却可以在日记里呈现,于是,当作者巧妙地以日记体形式布局文本后,无论是个人内心禁忌的欲望,还是近乎病态的心理,这些莎菲内心最隐秘的思想便能被读者窥见。也就是说,丁玲很自然地又有意识地将女性的内心毫无保留地展露出来,“从这点来说,日记体的文体形式为作者为女性争夺权利提供了发声的平台”。[5]

在文本内容上,主人公尽情表达自我情感需求与个性追求。莎菲的众多想法里,篇幅较大的便是她对情感和欲望的表达,尤其是她的性爱观,可以说是一览无余,比如“为什么他不可以再多地懂得我些呢”[1],莎菲从自我出发正视内心诉求;再比如,“为什么会不需要拥抱那爱人的裸露的身体?为什么要压制住这爱的表现?为什么在两人还没睡在一个被窝里以前,會想到那些不相干足以担心的事?”[1]莎菲连用三个问句表示自己的“不压抑”与“及时行乐”;还有一些看起来极度“自我”的行为,比如对剑如的不搭理、对苇弟的挑逗与拒绝,对凌吉士的主动出击和欲擒故纵,以及结局独自一人的离开……这些都能表现出她在挣脱旧时代女性被桎梏、被压抑的枷锁。总而言之,无论是叙述手法还是内容本身,我们都能看到丁玲极力在小说中表现女性意识的主动觉醒。

二、莎菲女士的精神困境

由于莎菲具有的超前的思想境界与其所处的落后的现实社会之间的不对等,莎菲在当时显得格格不入,她一边受着肺病的折磨,一边又在遭受思想上的两极矛盾和情感上巨大的磨难,她陷入了一种貌似觉醒却又只能深陷迷茫、找不到正确出路的精神困境。

莎菲渴望通过陪伴来抵消独自一人的寂寞和烦闷,此为第一层困境。这种精神困境可以说是现实困境引发的,从第一则日记中我们便能窥探出莎菲独自在北京养病,家人不在她的身边,而她因为肺病又与世界几乎隔绝,她的生活单调又空虚,以至于她煨牛奶几遍却不喝,读报纸时甚至温习曾经看过的部分来打发时间,这就导致她比常人更想与他人交往,以满足情感需求。

然而在与朋友交往的过程中,她虽得到了物质上的照顾和一定的陪伴,但她却没有获得心理上的满足,此为第二层困境。无论是毓芳说“你哪里会爱他”[1],还是苇弟因莎菲和凌吉士之间关系亲密而哭闹,她的这些朋友其实并没有真正了解她的思想和情感。“为什么他不可以再多地懂得我些呢?我总愿意有那么一个人能了解得我清清楚楚的,如若不懂得我,我要那些爱,那些体贴做什么?”[1]这两个发自肺腑的问题便可以看出她内心的矛盾与苦楚:她渴求的陪伴是包含思想上的共鸣的,而非单单只有物质的陪伴。可父亲、毓芳、苇弟等亲朋好友只是浅显地将物质上的付出给予莎菲,自认为让莎菲得到了慰藉,可在莎菲看来这却是一种负担。于是,敏感又拧巴的她开始厌烦,忍不住给人一些难堪,可一旦他们离开了,她又会陷入上述的第一层困境,然后内心又开始渴求这种陪伴,反反复复,长此以往,她一直被束缚在双重叠加的精神困境里得不到疏解,这就导致她不但身体上孤独,心理上更是寂寞。

这也就解释了莎菲为什么在遇到凌吉士后陷入疯狂的爱恋却仍然痛苦不已。因为身心空虚的她更容易产生肉体的欲望,她又恰好遇到貌美丰仪的凌吉士,她看到他的嘴角,“我是用一种小儿要糖果的心情在望着那惹人的两个小东西”。[1]她产生了疏解肉欲的需求,内心激起了追求之火。然而,凌吉士是情场老手,他在意的从来都是金钱、肉欲和自我享受,他自然也不能满足莎菲精神境界的渴求。有着觉醒意识的莎菲在爱情观上也是超前的,一方面莎菲正视自己的欲望,她大胆追求男人,甚至想征服男人,她想站在爱情的主导位置。为了让凌吉士主动找她,她用了许多心计,如找借口搬到凌吉士的住所旁边,请凌吉士补习英语等;另一方面,莎菲更需要的是思想上的共鸣、灵魂上的契合,是灵魂与肉体的相统一,甚至灵魂高于肉体,她的爱人应当既要有美的外表,更要与她灵魂相投——这多少带有一点柏拉图式爱情的意味。于是,她又陷入更深一层的精神困境——到底是享受肉欲带来的快乐而在灵魂上堕落深渊,还是理智地保持距离却得不到欲望的疏解?其实莎菲看得很透彻,她在日记里明明白白地鄙视与自责道:“当我明白了那使我爱慕的一个高贵的美型里,是安置着如此一个卑劣灵魂,并且无缘无故还接受过他的许多亲密。”[1]莎菲与凌吉士之间的爱是基于肉体欲望的,这与她内心向往的爱情大相径庭,她能看透苇弟的胆小懦弱,必然也能看清楚凌吉士美的皮囊下丑陋的灵魂。也正是由于这种通透,莎菲在“假使他这时敢于拥抱我,狂乱地吻我”[1]的自我幻想中沉沦,又亲手打破;她不断地在享受快乐后又自责不已,在堕落与理智之间来回踱步,在矛盾纠葛中痛苦挣扎。

三、莎菲的悲剧性

当看到最后的结局——“搭车南下”,“在无人认识的地方,浪费我生命的余剩”[1],突然流露了可悲的意味。莎菲最终战胜了欲望,恢复了理智并决然离去,从道德伦理上说,这明明是一件值得赞扬的事,却止不住地带有悲剧色彩,因为“莎菲理智的拒绝也是她的一种情感醒悟,她在某一程度上得到了自己的宽恕,并格外地清醒,在灵魂与肉体不得不分离时的清醒却又让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孤独”。[6]也许在离去的那一刻,她胜利了,因为她找到了如何摆脱凌吉士、战胜肉欲的方法,但这样的结局显然不是一条符合莎菲的正确出路,因为南下离开只是让她内心灵与肉的矛盾冲突得到了暂时的缓解而已,并不能解决上文所述的三层精神困境,这种做法反而显示出莎菲是为了逃避现实而离开,最后走向“自杀”的绝境:因为当她真的来到无人之地时,她又会回到原来孤独烦闷的状态,而且很有可能比从前更严重,如果她在这时又遇到了凌吉士这样的人呢,然后再一次遭受这些挣扎和痛苦——在这种假设的基础上,莎菲这样循环往复的轮回便等同于“自杀”。

再看莎菲对于未来如何活着的解答,她说“悄悄地活下来,悄悄地死去”[1],实际上,她的这种想法恰恰“是一种自我放逐,丁玲也意识到这并非女性真正的出路,她也停留在‘破的层面,未能达到‘后立。”[7]1923年,鲁迅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文艺会上的演讲中提出了经典的“娜拉走后怎样”这一问题,鲁迅认为娜拉的命运——不是堕落,就是回来。显然,莎菲的境遇寄寓着作者对中国式娜拉的看法,日记从莎菲独居北京养病写起,尽管作者没有说明莎菲孤身一人来到北京的缘由和过程,但莎菲确实离开了原生家庭,可以说这是她第一次出走,在此期间,莎菲陷入了层层困境中,导致她痛苦、挣扎、发狂,直到最后准备离开,进行第二次出走。而从莎菲“悄悄死去”不难看出丁玲对于“娜拉走后怎样”这一命题的回答是趋向于“堕落”的,但最后莎菲并没有“堕落”,也没有“回来”,所以针对当时女性该何去何从的问题,丁玲在莎菲的日记中其实并没有给出明确答案,这也显示了她在思考这一问题时的不知所措,以及试图找寻出路的迷茫、挣扎与痛苦。

丁玲的这种迷惘与当时的社会背景密切相关,1927年,大革命失败,五四运动也逐渐落幕,找不到出路的迷惘情绪在中国知识青年中弥漫开来,尤其是从封建家庭中走出来并接受过新思想的女性,“不仅没有找到自己渴望的真正爱情以及新生的道路,反而在冷峻的现实面前,逐渐减退了五四运动焕发起来的热情,进而转化为一种悲哀与幻灭”。[8]丁玲也是其中之一,《莎菲女士的日记》发表时间正处在国民革命失败后的“五四”退潮时期。丁玲第一次谈起《莎菲女士的日记》的创作动机时说,“一个年轻人,有着一些糊涂的梦想”,“因为寂寞,对社会不满,自己生活无出路”,“于是便提起了笔,要代替自己给这社会一个分析”,[9]于是,丁玲在这种缥缈与迫切的心情中塑造了莎菲这样一个“漂泊无所依”的形象。另外,小说虽以日记体形式铺设内容,但叙述视角并非全都是第一人称“我”,还出现了少量旁观者的视角,直呼“莎菲”的名字,以旁人的眼光来评价日记中的“我”——“啊!我可怜你,莎菲!”[1]这个旁人其实就是作者丁玲,她这样安排是为了更深刻地审视自己的内心,她试图通过莎菲和她的日记找寻自我和出路,思考当时低迷环境下进步女性的未来。可以说,莎菲的日记是“五四”浪潮后进步女性青年在追求自我解放时处处碰壁的伤痕印记,从这点上看,莎菲这个人物从诞生开始就带有一定的悲剧意味。

四、结语

当时,茅盾对《莎菲女士的日记》高度称赞,认为莎菲是“心灵上负着时代苦闷的创伤的青年女性的叛逆的绝叫者”“‘五四以后解放的青年女子在性爱上的矛盾心理的代表者”[10],也有批评者认为莎菲是“为感情所支配着的小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者”。[11]但不管怎样,丁玲塑造的大胆追求个性和直视自我需求的新女性形象确确实实具有深刻的意蕴。丁玲通过日记体形式叙述莎菲与凌吉士之间的情感纠葛,将具有时代特性的女性意识与精神困境隐喻在《莎菲女士的日记》中,这是莎菲的日记,同样也是丁玲自己的。

作者简介:陶雨(2003—),女,安徽庐江人,常州工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注释:

〔1〕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 1985.

〔2〕毅真.几位当代中国女小说家[J].妇女杂志(上海), 1930,16(7):7-20.

〔3〕曹云.基于自我對话的日记体小说——以《莎菲女士的日记》为例[J].汉字文化,2021(18):146-147.

〔4〕李朐男.中国现代日记体小说论[D].长春:吉林大学,2019.

〔5〕崔昊宇.《莎菲女士的日记》中莎菲形象及反映的个人主义[J].汉字文化,2019(7):48,94.

〔6〕邓琦颜.浅析《莎菲女士的日记》中莎菲的悲剧及启示[J].语言与文化研究,2023,26(1):200-204.

〔7〕缪冉.“归来”或是“堕落”?——试评莎菲女士的精神苦闷[J].长江小说鉴赏,2023(11):68-71.

〔8〕余颂玲,林焕标.《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选读》应试指南[M].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1988.

〔9〕张炯编.《丁玲全集》第7卷[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

〔10〕茅盾.女作家丁玲[J].文艺月报,1933(2).

〔11〕钱杏邨.《在黑暗中》:关于丁玲创作的考察[J].海风周报,192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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