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高楼》是著名作家刘庆邦的中篇小说,首发于2022年第2期的《当代》杂志,并收入他2023年出版的小说集《踏雪之访》[1]中。所谓“最高楼”,本指故事发生地高家楼在建村之始,曾造有一座地标性的最高楼,具有全村“祖楼”的显赫象征意义。但在兵荒马乱、盗贼蜂起的乱世,它被土匪一把火烧掉。作为高家嫡传后代,高父和高启云有着重建“最高楼”的不同初衷,虽然最终在高启云手里造起“最高楼”,很多事情却都变了。
刘庆邦在这篇小说中,既是写他熟悉的农民情结和乡村生活,拓延他广受认可的乡土小说系列,又站在当代立场重新述说乡村造屋这个传统话题。对乡土小说熟悉的读者,可以很容易地发现这篇小说的特别之处,它既没有站在鲁迅式的启蒙和批判视角俯视乡村,把乡村看作蒙昧落后的渊薮,也没有以沈从文式的浪漫去回味安宁美善的乡村牧歌。《最高楼》意不在抒发乡愁,也无意寻找所谓的精神家园,更无心呼唤重建乡村伦理,刘庆邦似乎只在真诚地讲述一个友人的家世、经历和心态。
一、执着的乡村造屋梦
人从出生到老去,伴随的是时间长度的不可抗拒;人活着,还必须要有所凭附的空间。古往今来,房屋不仅因实用功能为人类提供生存和发展的物质前提,围绕着它更是上演着悲欢离合。在具有超稳定性的乡村社会结构中,一如费孝通《乡土中国》中所言,“世代定居是常态,迁移是变态”。[2]不同层级、职业的人们不惜耗费全副身心精力,来建造属于自己的一方殿堂——园林或蜗居陋室,恰如孟子两千多年前所言,“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
小说是时代的晴雨表,是一个民族的秘史。民间谚语有“与人不睦,劝人造屋”“五十不造屋”之语,道出个中的头绪繁杂、费心费力。在中国当代小说中,不乏造屋引发的诸多悲欣交集。柳青的《创业史》中,梁三老汉最大的梦想,就是盖“三合头瓦房院”,后院养着猪鸡鸭,前院有马牛在吃草,可是总也没能实现;高晓声的《李顺大造屋》中,李顺大要造三间屋的梦想,却被一次次运动和多变的政策打碎;古华的《芙蓉镇》中,胡玉音和桂桂靠摆个米豆腐小摊子做死做活,造起新楼,却被别有用心地歪曲为挖社会主义墙脚,落得家破人亡;路遥的《人生》中,高加林家备受巧珍父亲刘立本鄙视“穷得满窑没一件值钱东西,还想把我女子给你那个寒窑里娶呀”;被选入中学语文教材的李祥森的《台阶》中,则是写了一位父亲执着于造一栋有高台阶的新屋,不惜以健康和活力为代价,半辈子挣命就为做成这么一件事;司民的《“玩玩”盖楼》中,绰号“玩玩”的主人公,为了让条件欠佳的儿子在说媳妇时能够更有竞争力,决定造一座“顶呱呱”的两层楼,却遭受村长卡要、建筑队阻挠、侄子闹事等困局,房子造好人却抑郁了……
房屋的建造不只是为了满足居住的功利目的,这当中附加了太多的外在寄寓。在乡村话语系统中,盖房是农民生活中的大事,饱含象征意义。前述《台阶》作者李祥森就曾指出,在中国乡村,一个父亲的使命也就那么多,或造一间屋,或为儿女成家立业,然后他就迅速地衰老,并且再也不被人关注,这几乎是乡村农民最为真实的一个结尾[3]。乡村造屋与收入、交往、民俗、阶层、权势等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承载着生产生活、爱情婚姻、价值取向、伦理道德、人生追求、权力异化等或显或隐的话题。
二、日常与宏大
农民的日常生活很难进入小说视野,毕竟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因过于相似而近乎重复,很难构成跌宕起伏的戏剧化情节。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个人行为不是孤岛,当它镶嵌在时代的天幕上就具备了独特的亮度。社会学者也认为,日常生活是在社会生活中对于行动者而言具有高度的熟悉性和重复性的奠基性的日常活动。日常生活世界是为社会生活提供基本意义的世界,这一世界所包含的各种日常实践构成了我们现实生活的主体,正是这些不言而喻的活动支撑起人类社会的大厦[4]。
普通人造屋原本具有很强的自主性和私人性,各家尽可以凭财力、喜好而营建,宛如乡土农民的生活一般,亘古不变却又世代绵延。但在《最高楼》中,高氏父子接续造屋的过程,其背景是一个宏大的时代,日常与宏大就此相遇。
《最高楼》的叙事大致分为四个部分,对应着不同的时代。第一个部分,高家樓有着辉煌的建村史,但具有象征意义的“祖楼”却在乱世被土匪野蛮摧毁;第二个部分,高家楼原始宅院在“文革”时期继续遭难,主人公高启云跳出农家到煤矿上当工人挖煤;第三个部分,高父种菜卖菜攒钱造屋,却因浇水用的电线破损触电而死;第四个部分,婚后在镇上当电工兼收电费的高启云,因酒后丢失大额电费陷入人生低谷,后来发了家,举家迁离高家楼,却还是花大钱盖起不会再去住的最高楼。
这四个部分,对应着变迁的大时代。开篇写高家楼辉煌建村史,宏伟的“最高楼”离不开高家祖上在明朝和清朝的显赫功业。近百年后,最高楼被焚毁,乃是在兵荒马乱、盗贼蜂起的时代,按时间推断当在清末民初乱局之时。最高楼被焚毁后,残存底座上搭起三间草房供后代蜗居,对应着的是几十年的战争时期。最高楼原始宅院遗存在运动中进一步遭到摧毁,照应着“文革”背景。高父重燃再建村中“最高楼”的雄心,是在土地包产到户时期。高启云托关系调到镇上电管所当电工,可以看到20世纪80年代农村的影子。
叙事细节上,小说也在有意无意地从日常生活的叙事中透出历史的宏观面向。开篇便是史传文学式的用语:“果树上的事,是有果先有花。人世间的事,是有果必有因。”高家祖上显赫过,在明、清两代封过王,因为人丁兴旺,县城原来的地盘容纳不下,新置办千顷良田建起高家楼,建起标志性的“最高楼”,有几十间房,“掉帽子高”,大门能通三驾马拉的马车,高台阶两侧各立明柱,护佑高氏一脉兴旺鼎盛。这段往事足可以作为一曲开基奠土以兴宗族的史诗。然而在兵荒马乱、盗贼蜂起的时代,土匪先是通过绑票高家老太爷勒索马匹和银钱,再一把火烧了百年祖楼,高家就此败落。
到高启云出生,已是“高家楼”创建者的第十二世孙,昔日光荣早已雨打风吹去。但是,无论是高父还是高启云本身,无不笼罩在这浅淡而巨大的光晕之内。高家楼的“祖楼”被土匪付之一炬,只留下无法燃烧的基座砖石,楼的自然寿命已然灭失,但曾经的荣光并没有随有形的坍塌而消逝。高父及高启云从祖辈口耳相传中,获取了生命力顽强的高光记忆,这种记忆是有选择性的,它存留更多的是光鲜的一面,是后世子孙对先祖微妙的神圣追怀。高启云的父亲念过几年私塾,在村里小学当过老师,他在小说中给人印象最深刻的是对重建村中“最高楼”的执着。他想着的不是草房变砖房,而是草房一步到位变成村中“最高楼”。这志向中包含着精神上的渴求和现实中的自苦:他种菜来卖,夏天最热的时候也要给菜浇水,“光着膀子,戴顶破草帽,挑着一对大铁桶,每天在河堤上爬上趴下,为菜园浇水”。自己舍不得吃,卖菜所得的钱,一元一角都伸展整理好,积攒起来盖楼用,全不理会造楼工程的旷日持久。高父虽有心理上的莫名攀比,但也真具有几千年来传统农民动心忍性坚守一心的品格,踏踏实实为这志向和虚名去付出。
高于日常生活的活动从来都要以日常生活作为其存在的前提,个别的日常现象只有在日常生活的整体中才能够被真正地加以理解[4]。高父和高启云两代都是普通人,面对历史的波谲云诡,他们不曾站在时代前沿,但是个人与时代、日常与历史,却有着若即若离的关联,普通人日常生活经历的斑驳时光和人生况味,被刘庆邦举重若轻地融进小说中。刘庆邦对于情节的选择,既不同于大部分乡土小说通常的启蒙视角,也并非自然主义的临摹,而是正视普通人繁复负重之下的某种恒常。
三、普通人的生活向度
社会变革不能仅局限于高远宏阔的政治结构层面,如果缺乏与之相应相适的日常生活的转变,将难免走向失败的命运。经济学所谓“理性经济人”,意为假定人会以最优方式追求自己的目标。但是普通人是日常生活中的凡夫俗子,没有能力把希望和幸福诉诸日常生活之外。他们本能地过着日常的现实生活,想不到什么远大目标,遵循的是“过好眼下每一天”。具体到高启云身上,面对社会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依然遵从自己日常的行动,这种行动本身并不时时刻刻体现时代的强行控制。一般地说,高启云这类人缺少改变现状、超越现实的冲动和激情,他们的生活就像均匀流动的江水,没有浪花,缺少波澜,想要他们由传统封闭的自在生活主体实现向现代自由自觉的主体转变,依然需要时间。
高启云高中毕业之后到山区一个煤矿当了下井挖煤的工人。这段经历被“处理”得很简短,“他天天往地层深处走,在黑夜一样的地方讨生活”。高启云所在的煤矿出了事,“事故虽然没有伤及高启云,但高启云被吓到了,一走到井口腿肚子就有些转筋”。作者刘庆邦19岁参加工作就是在煤矿,在煤矿的基层工作生活了九年,干过掘进工、采煤工、运输工,真正是下矿井挖过煤的;后来调到北京,还是长期在煤炭行业工作,对煤矿的生活非常熟悉。他的处女作、第一部中篇和第一部长篇都是写煤矿的,他的成名作《走窑汉》《神木》也都是写煤矿生活。在反映矿工生活的作品中,刘庆邦致力于开掘或柔美或酷烈的人性幽微,致力于写出社会底层生存的重负、屈辱。但是,和众多描写煤矿生活的小说相比,对高启云的这段经历,无论是浓墨重彩的描绘,还是惊心动魄的叙事,都似乎是有意轻描淡写,显得相当克制。普通人当然知道下井采矿充满危险,煤矿是个充满黑暗的鬼魅世界,哪儿都是黑的,除了煤就是石头,石头也是黑的;这段本可以延伸的人生经历,被处理得平淡如水,仿佛吃饭喝水一样平平常常,所有可能的災难和面对灾难时的惊恐,在当事者那里都如此平淡。这也展示了普通人与大时代的疏离,那些跌宕起伏波澜壮阔,终究不属于普通人;外界的迅速变化,不曾扭转日常生活的无奇迹属性。
高启云在父亲触电而亡后,“披生麻,戴重孝,在父亲灵前痛哭号啕”。因为他知道父亲之所以死不瞑目,是因为没有把“最高楼”造起来,他跪在地上狠哭来表达对父亲的忏悔。
兜兜转转,高启云的“最高楼”终究还是建立起来了。当初高父坚持盖最高楼,高启云评价说:“您这是攀比心理在起作用。”多年以后,当发家后的高启云坚持去盖楼时,妻子说出了和他多年说父亲一样的话:“我认为你是虚荣心和炫富心理在作怪。”两代人的心结就此统一,传统再次获得胜利。高启云是在城里发家的,却要在故乡高家楼盖起最高楼,来显示自己的面子,如果说高启云的身体已经从草屋走入城市,经济上不会再重复父辈的轨迹,但在精神境界上,乡土社会给他塑造的价值观还深深烙在内心深处,他在评价标准上依然无法挣脱衣锦还乡的诱惑,他遵循着日常的模式和图式而生活。
时代终究是变了,人与人之间的关联已日益疏离。高启云的最高楼建成后,他约几位大伯、堂叔和堂兄弟来庆贺一番,但是没有一个人如约上门,冷冷清清,孤孤单单。反观当年,高家楼建立后,高家从一门繁衍到五门,再由五门繁衍到十门、二十门,人口越来越众,房子越盖越多,宗族团结强盛一时。小说在结尾拐了一个弯,在新的时代里,盖楼早已成为个人化的事,村民的理念和行为开始多样化,日复一日、点点滴滴的生活演变悄无声息地塑造着历史的面目。高父那种想凭重建最高楼来威压其他姓氏一头的执念早已没了市场。
四、结语
在刘庆邦看来,“人们总希望看到那些情感浓烈的故事,其实浓烈之底隐藏的依然是朴素”。[5]《最高楼》由小故事连缀而成,情节和人物没有特别的善,也没有特别的恶,人物都是平常凡庸的个人,小故事又用很细致的细节来填充,细节细到让人以为世界这个大舞台真的就只有这个人在唱独角戏,忘记了这舞台的背景是波澜壮阔惊心动魄的时代洪流。每个读者可以凭借不同的人生阅历来读解出人间悲欣,个人的生命尊严、生活遭际、存在意义,个人的生存状态、精神向往、是非评判,都在这平凡平淡的琐碎中起步。但故事自己不说话、不抒情、不议论,它含蓄地立在那里,让你自己体悟日益加速的量变之中潜藏着的质变。
作者简介:应允福(1985—),男,武警士官学校教员,研究方向为大学语文教学、中国现当代文学。
注释:
〔1〕刘庆邦.踏雪之访[M].北京:中国言实出版社,2023.
〔2〕费孝通.乡土中国(修订本)[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
〔3〕尤志心.也谈《台阶》结尾的意蕴[J].中学语文教学,2008(3):44-45.
〔4〕郑震.论日常生活[J].社会学研究,2013,28(1):65-88,242.
〔5〕何玉新,刘庆邦.每个人的一生都值得书写[N].天津日报,2021-03-0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