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佳芮
在中国古典文学中,从《诗经》开始的比兴,到唐诗与宋词中的情景交融、寓情于景都体现了传统文学对景物的重视和中国传统的审美倾向。“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好,寓情于景的委婉表达也罢,最终目的都是抒发主体情感,因此我们不难从景物描写的传统观察到中国文学传统中的抒情倾向。鲁迅将西方技法与中国文学传统相融合,创造了独特的抒情性小说。《在酒楼上》深刻展现了景物描写的抒情功能及其对整个现代小说的创新性意义。西方理论固然对中国文学产生了极大影响,但是中国的古典文学传统同样影响了现代小说的叙事方式。《在酒楼上》运用大量的景物描写去营造氛围、突出人物的情感,重抒情而轻叙事,对中国小说发展具有革命性意义。
一、鲁迅小说抒情性的主要来源
新文化运动将一部分先进作家卷入了新时代的浪潮,现代的文学家们争先运用西方的话语资源为中国现代文学注入生命力,在文学文本中主要体现在作家叙事方式的巨大转变上。他们过于强调西方文学资源的作用,似乎忽视了中国古典文学传统恰以一种更隐蔽的方式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中国文人。他们在无意识中继承了中国传统文化最具民族特性的一部分,即中国古典文学的抒情传统。
(一)中国古典文学的历史承续
当我们阅读现代小说时,会发现从鲁迅、郁达夫开始,直到废名、沈从文、萧红、孙犁等作家,他们的小说都具有小说情节淡化、人物扁平、抒情性强的特点。这种特点主要来源于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审美倾向。
从叙事学的角度而言,传统中国小说叙事性较强,具备完整的故事情节,小说的重点在于叙事,抒情这一任务则交给了诗歌。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小说就没有抒情的成分。艺术都是情感活动的方式,都包含着抒情的因素。只是在诗歌中这个因素占首位,在小说中则不是主要特征”。19世纪以来西方现代小说普遍的“内倾”倾向影响了抒情因素在中国文学中的占比,但中国文学传统同样发挥了作用,相比小说而言,诗是一种更具抒情意味的文学样式。西方现代小说对传统的小说进行了极大的变革,尤其是意识流这样的现代派小说,其重心已经不在于对故事的叙述,陌生化的表达方式最终是为了主体情绪的表达。小说中主体地位的增强一定程度表明小说抒情意味的增强。诗歌重抒情,小说重叙事,但二者在审美倾向上的差别在中国现代作家这里逐渐缩小并形成了一种新的文学传统。可见诗歌作为中国传统文学的一种文学样式,其抒情倾向对现代小说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古典诗文对作家的滋养,已经潜移默化成为作家最深厚积淀。因此中国现代小说越是抒情的,现代的,就越是传统的。
(二)现代人文主义的价值坚守
封建专制根深蒂固,直到五四运动提倡人的自由和解放,才为人文主义的发展提供了新的土壤。鲁迅作为新文化运动的先锋性作家,开创了国民性批判这一主题,更以此批判了封建制度对人性的压制和残害。而这背后所体现的就是鲁迅对人文主义的价值坚守。
以鲁迅为首,众多现代作家的作品都体现了人文主义的价值内涵。比如郁达夫的《沉沦》中对人的欲望的肯定、《边城》中对人性本真的赞扬,这些作品极强的抒情倾向背后体现的则是五四时期的一代作家对人的肯定。杨联芬分析道:“19世纪的俄国作家中,最受中国现代作家所称道的正是像契诃夫和屠格涅夫这样的作家,而他们的小说共同点则是具有浓郁的抒情气息,充满着深挚的人道主义情感的忧郁。”而这种忧郁的情感本身则源于作家对民族的热爱与关怀。中国古典文学,以《牡丹亭》和《红楼梦》为代表也形成了一种抒情传统,很多作家沿着传统的抒情道路进行小说创作,目的在于借用此传统确立人的主体性,并继承古典文学中对封建礼教的批判。文学创作的抒情倾向正与五四精神不谋而合。
由此看来,现代小说抒情性的增强正存在其必然性,这必然性不仅仅在于西方现代派对小说叙述方式进行的变革,更在于“古典文学传统对作家审美心理和趣味的制约与影响”。
二、《在酒楼上》景物描写的抒情功能
中国自古以来就有情景交融的文学传统,即便是中国绘画历来也以景传神,景物代表了中国独特的审美倾向。周作人曾评价《在酒楼上》为“最富有鲁迅气氛”的小说,其关键就在于大量的景物描写及其所发挥的抒情功能。
(一)敘事兴味的增加
《在酒楼上》讲述了“我”离开家乡,后来回到家乡,但最终又离开的故事。与其说是一个故事,不如说这只是一种情节模式。整个小说的情节缺乏闭合的逻辑线条,人物的行动也缺乏内在逻辑。作为一篇小说,它既没有强烈的矛盾冲突,也没有情节张力,但是大量的景物描写增加了叙事兴味。
在古典文学中,不论是“诗言志”,还是“在心为志,发言为诗”都传达了诗歌表达作者情志的观点。因此,“意境”是“中国人对自己的源远流长的抒情性文学长期审美实践的理论萃取”,更是“区别于西方美学传统而最能显示民族特色的审美原则之一”。对意境的展现不仅是一种抒情写意的审美追求,更是一种积淀在中国文人身上的审美心理结构。在《在酒楼上》中,鲁迅对废园的描写就是一大体现:
几株老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倒塌的亭子边还有一株山茶树,从暗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朵红花来……
对于废园的描写为人物的对话增加了言外之意。作为一个漂泊者,“我”渴望在故乡找到一丝精神上的慰藉,但故乡所呈现出的景象反而加重了“我”心中的苍凉之感。鲁迅在此正是通过环境的烘托,创造一种诗化意境,以具象的景物来呈现人物的心境,这不仅是对现实意义上的故乡进行的描述,更是对精神故乡进行的一次描摹,这背后隐含的正是知识分子的回归所产生的精神危机。
对于整个小说的叙事而言,景物的描写增加了叙事的兴味和小说的氛围感,景物的描写是对古代文学传统中诗化意境的继承和追求,同时也是鲁迅作为现代文人精神内核的体现。
(二)个人意绪的抒发
古典小说重叙事,现代小说重抒情。呈现作家的主体性地位,表达人的情绪、情感、欲望等成为现代小说的主要倾向。《在酒楼上》虽为小说,但是浓郁的情感贯穿整部作品,叙事也退居到了抒情之后。
《在酒楼上》中,鲁迅从两方面进行个人意绪的抒发。一方面体现在人物的设置上,一个是“我”,另一个则是吕纬甫。这看似为两个人物,但实际上是鲁迅人格多重化的特点,多种声音所形成的“复调性”是鲁迅对自我思想面貌的刻画,也是对知识分子的精神危机和生存困境的苦闷与孤寂之情的抒發。另一方面,鲁迅以增加对景物的描写完成个人意绪的表达。在《在酒楼上》中,人物的对话中间鲁迅插入了一整段的景物描写:
窗外莎莎的一阵声响,许多积雪从被他压弯了的一枝山茶树上滑了下去,树枝笔挺地伸直,更显出乌油油的肥叶和血红的花来……
写景除了营造对话的氛围更是为了发挥象征的作用。鲁迅在此借鸟隐喻人的处境,“我”的离去正是由于迫切地追寻最终却一无所获而带来的沉重感、破碎感和失落感,景物描写承担了对“追寻与失落”的隐喻功能。在此,统领小说的不再是故事情节,内在情调的和谐构成了现代小说新的结构形式。抒情性小说为中国现代小说开创了新的结构模式,进而肯定了人的主体地位,景物描写的抒情性功能便由此体现。
(三)精神气质的彰显
周作人之所以认为这是“最富鲁迅气氛”的小说,是因为我们能够非常直接地辨别出独属于鲁迅的精神气质,即五四一代知识分子复杂矛盾的精神面貌,既坚守与追求,又颓唐与消沉。
“我”和“吕纬甫”都是漂泊者,如今又在家乡相遇,吕纬甫曾经也怀揣梦想,如今却不得不对生活妥协,而“我”作为一个还在逐梦的人也看清了生活本身的平庸与无聊。《在酒楼上》的最后一部分以景收尾,而对于小说的艺术效果而言则使小说更加意犹未尽,使人体会到无限况味。“我”最终选择了离开,是因为“他心灵深处怀着对回归者尽享普通人日常生活中人情之乐的向往,却又警惕回归可能产生的新的精神危机”。正是这样的危机意识体现了鲁迅复杂的精神世界和他对知识分子所处困境的深刻审视。内在的精神危机与精神气质正是通过景物描写突显的。
小说在叙述层面由“我”和吕纬甫的重逢、交谈和分离构成了一个时间的闭环,统领整个小说的是以惆怅忧郁为主的主体情绪。景物描写只是作者叙述的一个中介,而需要抒情的统领景物的存在才能发挥更大的作用。以鲁迅为代表,我们看到,现代小说发生的结构性转变则源于情节结构功能趋于消解,而叙事主体的情感取而代之成为叙事结构的中心,这种转变的完成在手段上则一定程度依赖于景物的描写。
三、鲁迅抒情性小说的意义与价值
从小说结构形式的变化而言,抒情因素的增强弱化了小说的叙事性;从具体内容上来看,小说人物承载彰显作家精神内核和表现精神气质的功能,而因小说叙事性淡化而导致的小说诗化或散文化都在客观上增强了语言的精致性。
(一)抒情传统与现代叙事的融合
抒情性的增强从根本上使中国小说的叙事模式发生转变,小说结构由以叙事为中心转变为以抒情为中心。在此转变之下,中国小说完成了抒情传统与现代叙事的融合。对于现代小说家们而言,情感体验的真实性比故事情节中的真人真事更重要,因为通过景物的描写,一种非现实主义性质的意境被展现出来,正是“通过这种非现实的‘镜像的描写,拉开了人事与现实生活的距离,创造出一种似真非真的朦胧的艺术世界,以便于观照、体验、抒发作家的那一份情感”。也就是说,通过这种非现实主义的景物描写,作家的真实情感反而得以抒发和展现,而情感上的真实在这时也大于小说中其他所有成分的真实。《在酒楼上》当中的景物描写并非全为写实,但是其中的意境以及所抒发的情感却是更高层次的真实,所以“鲁迅小说中的非现实性描写,只是作为现实性描写的反衬与说明,因此即使在抒情写意性极浓的小说中也只占很少的部分”。
非现实的、想象性的景物描写与现实的情感在《在酒楼上》之中得到了完美的融合,这是中西方艺术的联结,也是中国积淀已久的文学传统与现代叙事的联结,代表了以情调为结构的小说形式的开创,更加体现了中国传统历久弥新的时代特征和经久不衰的审美追求。
(二)扁平人物的塑造及艺术魅力
福斯特把小说的人物分为扁平人物和圆形人物。我们通常认为具有复杂性格、展现人性多样化的人物就是圆形人物;而那种性格特征单一化的人物则为扁平人物。
西方的长篇小说非常重视对人物性格多面性的塑造,比如《红与黑》中于连的性格特征就具有多重性。事实上圆形人物和扁平人物并没有高低优劣之分,只是两者对人物所要展现出的内容有不同的追求。西方对于圆形人物的塑造大抵是由于批判现实主义传统的建立,所以真实地揭露复杂的社会矛盾成为批判现实主义思潮之下西方作家普遍的价值追求。但是鲁迅曾说“要极省俭地画出一个人的特点,最好是画他的眼睛”。他把这种描写人物的手法简称为“画眼睛”,用这种手法创作出来的大都是扁平人物。吕纬甫就是典型的扁平人物,他没有多面的性格,却有人性的复杂和深刻,他的精神特质代表了现代知识分子因对自己命运的思考和现实的社会处境所产生的忧郁、苦闷、孤独之感。所以塑造吕纬甫这样的扁平人物目的在于通过人物抒发情志,这一点和鲁迅小说极强的抒情倾向是吻合的。
可见扁平人物虽然不能表现人性的复杂和人物性格的多重性,但是其身上所具备的魅力就在于它承载了作家本身的情感。
(三)语言的精致化及“雅”趣追求
鲁迅把现代白话文小说的水平直接推上了巅峰,白话小说在鲁迅这里体现出的一个重要价值便为现代语言的精致化。
中国古代文言文的特征就是简短精干,加之对韵律和节奏的要求,常常给人精致典雅的审美感受。而白话文追求通俗易懂,在精致的审美效果上很难达到文言的境界。但是鲁迅成功地将白话“精致化”,呈现出了一种雅致效果。《在酒楼上》如果没有对社会的现世关怀和对人的主体性的强调,景物描写就只能是对自然进行描绘,而不是情感的抒发以及对精神面貌的描绘了。我们之所以感受到鲁迅景物描写中的某种“雅”的趣味,本质上是因为“艺术在多大程度上表现了人文主义思想,它就具有多大的感染力,永恒性。人本精神的多寡,也就是制约艺术品雅与俗的重要根源。雅的事物,会使我们感受到人性的尊严”。
鲁迅小说的意义就在于,白话文的写作带来的不仅是文学内部的革新,更是语言上的革新。鲁迅的小说是以抒情性为主导的雅正小说,是白话与文言的一次成功的有机结合。
四、结语
《在酒楼上》的现代意味在于它承载了叙事主体的主观情感与情志,描绘了叙事主体深层的精神世界。景物描写不仅是为了渲染气氛,而是为了表达主体的忧郁、苦闷,以及知识分子的精神危机。作为一篇小说,其目的不在于叙事而在于抒情。从叙事的功能而言,景物描写创新了现代小说的叙事结构,体现情节淡化、小说“诗化”或小说“散文化”等文体融合的特征。另一方面,体现扁平人物的典型性和深刻性,创造出彰显中国文人气质的人物形象。在语言上,使精英文学与世俗文学更加区分开来,呈现出白话文学雅正、精致的特征。景物的描写的本质正是现代文人借用中国古典抒情传统丰富现代文学资源所作的一次具有突破性的文学实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