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拉《萌芽》中工人形象的政治经济学解读

2024-06-08 04:45:23张伟春
西部学刊 2024年9期
关键词:矿工异化工人

张伟春

(四川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成都 610101)

多年来,国内对于法国文学的研究硕果累累,但对法国文学界所关注和研究的绝大多数集中在以文字为载体的法国精英文学[1],对于底层文学的研究还有待加强。工人形象正是一个不容小觑的底层文学群体,工人群体关系着一个现代国家政治、经济、文化等一系列最深层的矛盾,通过对文学作品中工人形象的分析,可以看到一个现代国家社会观念的变化和社会总体格局的变化,以及社会发展路径的改弦易辙。

《萌芽》(Germinal,1885)是《卢贡-马卡尔家族》中的第十三部长篇,它以矿工生活,特别是以社会主义思潮影响下的矿工斗争为题材,是法国十九世纪文学中最出色、最重要的一部描写社会主义工人运动的杰作。这部长篇小说不仅是法国文学史上,而且也是世界文学史上第一次详尽地从正面描写罢工事件始末的作品[2]202,同时也是法国左翼文学的先驱作品[3]。从政治经济学视域解读左拉《萌芽》中的工人群体,有利于洞察文学作品中工人形象构建的深层逻辑,把握工人群体与国家及社会发展的深刻关联。研究文学中的工人形象,不仅具有文学价值,还具有经济学与社会学价值。

一、劳动异化:压迫与剥削下工人的动物形象

《萌芽》中的工人在劳动过程中发生了异化,外在呈现出虫蚁、牲口等的动物性特征,内在表现为剥削感与压迫感取代工作带来的充实感与成就感。

(一)工人外在形象的异化

从外在形象上分析,《萌芽》展露出矿工在身体上因劳动异化而表现出的动物形象,他们如虫蚁、似牲口般地在井下卖命劳作。马克思曾指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存在着劳动的异化现象,这导致了“人(工人)只有在运用自己的动物机能——吃、喝、生殖,至多还有居住、修饰等等——的时候,才觉得自己在自由活动,而在运用人的机能时,觉得自己只不过是动物。动物的东西成为人的东西,而人的东西成为动物的东西”[4]58。正如《萌芽》中的描述,“这些人形的昆虫,总在甜菜地底下六百米的深处挖着岩层”[5]65,他们“在岩壁之间猛烈地晃动,因此像一个被夹在两页书里的小甲虫一样,有彻底被压扁的危险”[5]39。推车女工卡特琳粗喘着卖力推煤,“跟拉载过重的母马一样,打着鼻息,浑身冒着热气”[5]43。女工丽迪尽管已经累得腰酸腿软,但仍“挺直着她那小虫子似的四肢,真像一只蚂蚁在拼命搬运一个过重的东西”[5]55。主人公艾蒂安不禁自忖到自己没有“这群人的那种牲口般的耐性”[5]61,“一想到要像牛马一样任人驱使,受人压榨,他那做人的自尊心就感到愤慨”[5]69。《萌芽》中煤矿工人只有在实行自己的动物性本能时形象颇像人,比如矿工作结束后睡觉、洗澡、吃饭、交配时,而在实行人的活动,例如进行矿井工作时形象酷似动物,体现着外在形象的异化。

(二)工人内在形象的异化

在内在形象上,左拉揭示了工人心理上遭压迫剥削而呈现出的异化现象。首先,工人同自己采矿的劳动活动相异化。矿工在采矿工作中并没有收获充实感与满足感,而是充满饱受剥削与压迫之感,并且造成了智力的荒废与精神的堕落。以女工为例,卡特琳因为在矿下工作热到想吐,她不得不脱掉衬衣,赤着膊,裸露着大腿,用一根绳子把衬衣像围裙一样束在腰间[5]310,以便继续工作。这种不适于女性的职业几乎使妇女丧失自尊心,因而使她们品行堕落[6]。按照马克思的观点,劳动应该是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的一种活动,在这个活动中,人的智慧和体力都得到发展,人应该在劳动中获得幸福和愉悦。但在异化劳动中,劳动的性质变了,工人在自己的劳动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不是自由地发挥自己的体力和智力,而是使自己的肉体受折磨、精神遭摧残[4]54。其次,矿工与自己的劳动产品——煤炭相异化。工人们以挖煤为职业,家里却缺煤烧,矿工村家家户户外债累累,“矿井里有上万个饥饿者卖命”[5]71,温饱条件难以保证。这是因为“劳动所生产的对象,即劳动的产品,作为一种异己的存在物,作为不依赖于生产者的力量,同劳动相对立了”[4]52。劳动产品煤炭作为工人的劳动结晶本来应该属于劳动者,工人本来应该通过自己的劳动而享受成果,但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劳动成果属于资本家,属于厂主,劳动者同自己的劳动产品相异化了。

二、博弈论:由分裂走向联合的群体工人形象

工人的罢工并非一帆风顺,而是几番波折,整体上呈现出工人们联合起来团结抵抗矿厂不公争取正义的形象,却也存在内部工贼的背叛,以及资产阶级矿厂主与经理对罢工的分裂和破坏。

(一)非合作博弈:工人分裂的群体形象

在非合作博弈下,工人之间屡屡分裂。人们的行为在相互作用时,不能达成一个具有约束力的协议,称为非合作博弈[7]399。它强调的是个人理性、个人最优决策,但根据自身利益做出的最优选择,有时并不能使得整体利益最大化,反而使整体利益有所损失。罢工发生后,矿厂经理曾分别找到蒙苏以及让巴特两个矿区具有影响力的矿工马赫以及沙瓦尔谈话,恩威并施地劝他们停止罢工。蒙苏矿区的马赫拒绝了这一要求,而让巴特矿区的沙瓦尔听到矿厂经理“直截了当地答应,将来提拔他做工头,他的脑子里激烈地盘算着,如果他坚持罢工,只有永远给艾蒂安当下手;同时也产生了另一种野心,那就是去当头目”[5]306。于是他选择了复工,背叛了罢工组织。愤怒的蒙苏罢工队伍来到这里惩罚、凌辱了那些复工者。资产阶级矿厂主从中获益,而无产阶级内部的斗争力量却受损。这里便是囚徒困境重复博弈其中的一次博弈,如果有一方背叛,且博弈还会继续进行下去,那么背叛者一定会遭到守诺者的惩罚。而遭到惩罚后的背叛者,意识到选择利己的背叛反而招致更大损失,便会调整策略,转而信守承诺。于是沙瓦尔所在的让巴特矿区,在下一轮的博弈中,积极勇敢地参与了罢工行动,罢工队逐渐走向团结。

(二)合作博弈:工人之间越来越广的联合

基于合作博弈,工人从散乱分裂逐渐走向越来越广的联合。合作博弈是指以参与人从自己的利益出发与其他参与者谈判,达成协议或形成联盟,其结果对联盟方均有利[7]399。合作博弈强调的是集体主义、团体理性,体现了效率、公平、公正。第一国际法国支部成立于1864年,艾蒂安也在矿区成立分支部,参与罢工的成员加入分支部,成立联盟。工人们为了维护无产阶级团体的利益,进行了英勇与团结的斗争。面对敌人,他们个个不畏枪炮子弹:马赫面对军警毫无惧色,毅然饮弹而亡;马赫夫人铮铮铁骨,她坚持“只要有理,我们宁死不屈”[5]231;看似不靠谱的女工穆凯特面对敌人的阻拦,戏谑地撅起屁股来,挑衅对面警卫队,“你们这群肮脏东西还不如屁股高尚呢!”[5]434工人们或不畏强敌,或刚毅勇敢,基于合作博弈团结作战。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这一时期工人斗争的成果所在正是这种越来越广的联合,而非直接性胜利。因为法兰西第二帝国时期的工人阶级尚未具备强有力的力量,罢工实则是资产阶级用来对付资产阶级的手段和工具。工人们能够大规模集合是资产阶级联合的结果,而并非由于他们自身的联合。因为当时的资产阶级出于自身的政治目的,必须并且有能力暂时地将整个无产阶级发动起来。因此,该阶段的无产阶级不是同自己真正的敌人作斗争,而是同君主专制的残余、地主、非工业资产者和小资产者等作斗争,也就是同自己敌人的敌人作斗争。因此,资产阶级在实际上主导着该阶段的整个历史运动,在这种情况下取得的每个胜利都属于资产阶级[8]。工人运动能够成功的一个因素就是他们的人数,忽视在各国工人间应当存在的兄弟团结,忽视那应该鼓励他们在解放斗争中坚定地并肩作战的兄弟团结,就会使他们受到惩罚——使他们分散的努力遭到共同的失败[9]。诚然,这一阶段的工人运动偶尔也能取得胜利,但胜利只是暂时的。因此,他们斗争的真正成果并不是直接获得成功,而是工人之间越来越广的联合。

三、阶级发展:思想与行动渐趋成熟的革命者形象

伴随着工人由分裂走向联合,无产阶级的力量逐渐发展,于是工人不论在思想上还是行动上都渐趋成熟。由于思想的探索走向科学社会主义,工人行动也逐渐从盲目与仇恨驱动中抽离,转向科学与理性。

(一)思想渐趋成熟的无产阶级革命者

学习接受科学社会主义的道路要经历漫长的探索过程。当时,马克思主义在法国的传播还处于初期阶段,第一国际法国支部成立于1864年9月,但工人运动受到蒲鲁东主义的影响,无政府主义思潮十分流行。左拉笔下的艾蒂安,其思想的最初出发点是“天生的反抗精神”,他经历过“无知幻想的阶段”[5]144,胡乱地读过无政府主义的书刊以及从空想社会主义以来的各种社会主义的论著。他是工人中的一个探索者、一个寻找道路的人。而后,马克思主义终于在他思想中“占有了主要的地位”[5]242,他认识到“资本是剥削的结果,劳动者有权利和义务收回这笔被掠去的财富”。眼前“有权有势的富人们买工人、卖工人、吸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这样的社会必须彻底改变。为此,“只有消灭国家”“由人民掌握政权”,然后“开始各项改革”,“一切生产工具都归集体所有”,达到“人人都是劳动者”“凭工计劳,按劳付酬”[5]170,等等。

左拉刻画了两个持有其他社会思想的典型人物,通过改良主义者拉塞纳和无政府主义者苏瓦林,与选择马克思科学社会主义的艾蒂安之间的对比,反映出工人们在纷繁复杂的社会思潮中选择科学社会主义的不易。拉塞纳是万利酒馆的老板,原来也是一个老挖煤工,在三年前一次罢工中被公司开除后,开了一个小酒馆,他能说会道,成了不满的工人们的领袖。但是,他是一个改良主义者,只主张改善工人的经济状况,反对矿工参加国际工人协会,也不主张对资本家进行激烈的坚决的斗争,而主张劳资调和,认为“罢工于公司,于工人都没有好处。最好还是和解”[5]177,“实行分红制,使工人成为有关者,成为家庭中的一员”[5]290。无政府主义派苏瓦林狂热地信奉巴枯宁主义,主张“毁灭一切,不要国家,不要政府,不要财产,不要上帝,也不要信仰”,要把人类社会“引向混沌的原始公社,一切从头开始”,而达到这个目的的手段则是“用火,用毒药,用刀子”[5]246。他对苦难的矿工并没有热切的同情,他以超人的态度对待他们的罢工斗争,明知破坏矿井下坑道的防水设备会导致矿工的死亡,却仍然带着一种疯狂的破坏欲这样做了[2]208。左拉通过这两个人物,反映了十九世纪下半期社会主义运动中存在着截然不同的思潮与派别的复杂状况,也反映出以艾蒂安为代表的无产阶级思想的逐渐成熟,选择科学的指导思想进而进行罢工斗争的成长过程。

(二)行动渐趋成熟的无产阶级革命者

工人的罢工反抗行动,整体呈现出从盲目性到科学性,从仇恨性到理智性的特点。

在罢工初期,工人革命行为存在盲目性,思想带有仇恨性,实施无计划的暴力行动。他们不仅攻击资产阶级的生产关系,还攻击生产工具;他们破坏那些外来的竞争商品,捣毁机器,破坏工厂。罢工过程中,为了强制让巴特矿区停工,工人们暴力捣毁矿厂机械、煤油灯等设备,“割断缆绳,熄灭炉火,放空锅炉”[5]65;“拆掉铁轨,他们切断整个贮煤场上的通路……冲进矿灯房抡起撬子,把灯打得粉碎,弄得满地都是碎碴”[5]339,捣毁了一个矿厂,再去到另一个。

在罢工后期,小说描写艾蒂安的革命认识:“现在,他意识到暴力无济于事。割断钢缆,砸碎矿灯,扒掉铁轨,全然徒劳!三千人浩浩荡荡破坏也丝毫无用!他模糊地猜想着,也许将来合法的斗争会更为有效。他过去曾因幼稚而胡闹以泄心中的怨恨,现在渐断理智了”[5]530。在科学社会主义的影响下,工人逐渐成长且成熟起来,懂得应该用合法的斗争去争取正义权益,这反映了无产阶级由自在到自为的历史过程[2]206。于是,工人们不仅在思想上抑或在行动上,都渐趋成长为了更加成熟的无产阶级革命者。

四、结语

工人形象在静态上,因劳动异化而呈现为压迫与剥削下的动物形象;动态上,表现为博弈后由分裂走向联合的群体形象,并随着阶级发展呈现出思想与行为渐趋成熟的革命者形象,体现了在马克思第一国际的科学社会主义传播影响下,工人由自在阶级变化发展为一个自为的阶级的历史过程。从政治经济学视域对《萌芽》进行解读,有利于我们从跨学科角度洞察文学作品中工人形象构建的深层经济与社会逻辑,把握工人群体与国家社会发展的深刻关联,及其背后的社会发展规律。《萌芽》中的工人形象反映出工业化显著发展的法兰西第二帝国时期,国家机器维护大资产阶级利益,进而导致社会底层劳动人民遭受的劳资矛盾激化,引发工人集体罢工以及工人运动,酝酿了推动社会进步的革命力量。研究文学作品中的工人形象,不仅具有文学价值,还具有经济学与社会学价值,对于法国工人群体及其形象塑造问题值得引起更多国内研究者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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