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 虹
(福建省云霄县博物馆,漳州 363300)
福建省云霄县火田镇火田村西北的火田溪有一处至今1 300多年的陂塘类水利工程遗存——军陂,《福建通志》第三十六卷“水利四”中漳浦县记有军陂,唐开元四年(公元716年),漳州的州治由云霄迁往李澳川前,军陂已修建几十年,且投入农业生产。据1983年6月云霄县政协考察文物史迹资料记载,“军陂位于竹树潭村,又称‘圣王陂’,在山腰有勒石,系陈政、陈元光父子率军屯垦时所建,历经1300多年,今尚存30多米长的滚水坝”[1]。该军陂使用已超过千年,经历朝历代多次维修。
火田村的陈政故居内有清咸丰十一年(公元1861年)九月二十日云霄抚民分府同知叶宗元为护陂而判决船户运输与水利灌溉纠纷的公文碑刻《云霄抚民厅判文碑》一通,碑文详述了军陂的重要性,说明其历朝历代受村民倚重。1985年1月15日,军陂被公布为云霄县首批县级文物保护单位。军陂灌溉火田溪流域上千年,解决了附近农田陂塘水源不足和引水渠道蓄水短缺的问题,被誉为“漳州第一陂”[2]。
军陂引水绕火田村流向七里铺,溪水川流不息,见证历史。唐代之前云霄西南属潮州,东北仍属龙溪,古绥安县于东吴永安三年(公元260年)置地于云霄。南梁武帝大同六年(公元540年)置龙溪县,唐武德四年(公元621年)罢义安郡复潮州。古绥安治所在梁山山下的大峙原(今火田镇庐仔坑中)。“云霄古镇名,旧绥安县地,绥安不知何时置,绥安晋时属义安郡即今潮州界为云霄地。”[3]盘陀岭上的南越故关蒲葵关为现今云霄县与漳浦县的分界关隘,《舆地纪胜》记其为“东南二界”。明代文人林弼有诗云,“盘陀岭上几盘陀,茅竹萧萧雨乍过”。该区域地形以山地丘陵为主导致耕地稀缺,龙溪县以南到潮州“穷林巨涧,茂林深翳,少有人迹,皆虎豹猿猱之墟”[4]。火田溪位于梁山西南,属漳江上游流域,梁山密林中的溪涧汇集于此,增加了径流量。火田周边山丘遍布,有石矾山、大帽山、笔架山等大小山麓23座,植被丰富,山泉汇于溪中。
火田延绵196平方公里,唐初人烟稀少,人口数量不超过18 000人,大致1 700户左右,居民的民族成分复杂。此地驻扎的有唐军,多数分布于沿江,插柳为营。另有少数汉族居民,经溯源为隋代或之前迁入的汉民后代。火田汉民聚居于梁山山脚、山谷及沿海平原地带,并且已具规模。这里是水运的活跃地区,“又绥安县,在郡之东一千里,海道也。东接泉州晋安县界,北连山数千,日月蔽藏。昔建德伐木以为舟船之处”[5]。汉族居民在沿江山谷平原开垦沼泽变良田,使瘠地变沃野。
在陈政、陈元光父子带领87姓军民入闽之前,火田的汉族人口数量有限,不足万人。土著居民大部分分散于火田至沿海东厦、列屿的山村之中。山野之中的土著居民被统称为蛮獠。事实上,蛮獠的民族成分复杂,古人也用百越统称,由于他们出现的时代不同、所处的地域不同、存在着文化差异,就被划分为不同分支的越,百越又被称为“蛮獠”。“洞民”即“峒民”,现代云霄仍有村庄以“洞”命名,例如大洞、树洞、下洞等。据考证,唐初,蛮獠首领雷万兴、蓝奉高为百越之中的盘瓠族,苗自成为苗族,另有各峒寨山民,例如盘陀岭娘子寨。具有多个民族成分的蛮獠聚众攻城略地,甚至攻至九龙江沿岸的军营,闽南地区地方行政管理废置多年,“蛮獠啸乱”一触即发。
唐总章二年(公元669年),古绥安地区的汉族居民与百越居民的矛盾激化,雷万兴、蓝奉高联合苗族首领苗自成及广寇陈谦,唆使山区各峒寨山民对抗官府,小规模的山匪作乱演变为对抗唐政权的区域性“蛮獠啸乱”。“唐初,泉潮间,蛮獠啸乱,居民苦之。”[6]蛮獠大军甚至攻至九龙江畔,此时驻守九龙江北溪东岸的唐镇军大约为300人左右。
龙溪镇守曾溥向朝廷上奏请求派兵前来平乱。唐高宗认为对于泉潮之间必须采用长期镇抚的措施,于是时任领军卫翊府左郎将的陈政被派往镇抚。总章二年秋,陈政挂衔岭南泉潮间行军总管事,从河南省固始县东乡陈集出发。当年冬天,唐军开始向九龙江对岸三大獠首的营地发起进攻。九龙山之围解除后,唐军小分队渡江夜袭,蛮獠之军溃逃。之后唐军大部队乘胜渡江,并镇守于蛮獠曾占的九龙江西岸和梁山之间,开辟“唐化里”。仪凤元年(公元676年),獠首雷万兴、苗自成、蓝凤高所部被击溃逃入山林,九龙江至盘陀岭蒲葵关南面的“蛮獠啸乱”基本被平息。
陈政领兵进屯,镇守府移治于云霄。驻军在绥安溪畔火田安顿之后,要维持区域和平并且实施有效治理,首先要解决以下问题。
生产方式不同是产生争夺生产资料矛盾的根源。晋代五胡乱华,汉族民众大规模集体南迁入闽,随之带来先进的耕作技术,由此南朝时泉州以南得以大规模开发。古绥安溪流两岸及入海处的冲积、洪积和海积平原土地肥沃,“滨海盐土分布在滨海低潮线以上的海滩地,部分已经脱海水浸泡”[7]。内陆山间盆地雨量充沛,汉族民众利用优越的地理及气候环境,以及掌握的优良生产技术大面积地开垦荒地,他们采用辘轳、吊杆、龙骨水车、筒车等中原引入的水利水力工具既在沿海平原开垦,又在山区丘陵引山泉灌溉。此时,闽南正处于开发与发展的阶段,耕田数量剧增,在定居点形成“家给人足”的景象。
土著山民采用与汉族民众截然不同的生产方式。“楚、越之地,地广人稀、饭稻羹鱼或火耕水耨。”[8]越人的农业耕作有耜耕、犁耕、火耕水耨等几种形式,属于刀耕火种的原始农业,采用以火焚山、挖土点穴播种的粗放式耕作方式。由于在耕种初期焚草肥田,绥安溪沿岸“山田薄无粪,农家烧山茅,候雨至,至(灰)流人田中为粪,以故人春则山山皆火”[9],火田由此得名。然而“刀耕火种,火耕水耨”仅适用于首次开垦的土地,在人烟稀少的山区只是暂时节约时间成本。土地在多次焚烧之后,地力受到破坏,“种谷三年,土瘠辄弃去”[10]。山区的土地一经荒废,山民便向山下迁徙,久而久之便和溪畔沿海平原的汉族民众产生了矛盾。
尽管雷万兴等已被驱逐且逃遁,但是汉族民众与土著的矛盾是客观存在的。改变这一矛盾仅靠汉民的迁徙也无济于事,闽南的土地资源在土著的“火耕水耨”耕作方式下几代之内便消耗殆尽,只有“开山取道、剪除荆棘,遣土民诱而化之,渐成村落”[11]。在陈政招抚后,大部分山林土著逐渐下山定居,接受汉族民众的耕作方式发展生产。
土著开始与汉族民众融合,火田地区的人口数量剧增。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福建篇》描述,“闽地负山滨海,平衍膏腴之壤少,而崎岖硗确之地多。民之食,出于土田,而尤利给于水利”[12]。如何有效率开垦大量农田是第一要务。火田周边山丘遍布,植被丰富、山泉汇聚于溪中。古绥安溪两岸山地起伏崎岖,每次雨季降水量大,径流湍急,陂仔山一带地势较高,溪流至拐弯处水面落差比较大,时常冲毁堤岸、淹没耕地。往前的竹树潭北面附近水流平缓,旱季水位降低,河床暴露。经过竹树潭往南拐弯处,水势加剧,雨季时经常引发淌流冲毁下游竹树潭拱桥处两岸的农田。另外,陈政平定蛮獠之前,土著居民在山间过度砍伐,水土流失导致森林植被缺少涵养,遇到降雨量剧增,降雨裹挟泥沙汇入溪中,洪峰量增长,水资源利用率降低,势必会因河道淤积导致水灾,继而引发旱灾。如何通过“分流、滞洪、改道、筑堤、堵口”来解决水患,同时利用渠道的开凿来灌溉被提上日程。
陈政籍贯光州固始,祖籍山西(古代河东)。《史记》第二十九卷《河渠书》云:“朔方、西河、河西、酒泉皆引河及川谷以溉田;而关中辅渠、灵轵引渚水;汝南九江引淮,东海引钜定,太山下引汶水,皆穿渠为溉田各万余顷。”[13]关中地区平原广袤,引河水的郑国渠是这片区域典型的灌溉工程。春秋中期楚国孙叔敖在固始引用史河灌溉雩娄之野,“孙叔敖决期思之水,而灌雩娄之野”[14]。乾隆《固始县志》卷四记,“(史河)又西北十五里,过安丰县故城西,又径茹陂南,茹陂又名龙潭口,有闸分水北流,是为清河”。陈政对火田溪进行勘探后采用北方故乡的“一河取水多次引渠”的方式,开始组织军民修建古绥安溪的水利系统。
火田军陂由陂首堰坝和引水渠组成,现存遗址包括陂首溢流堰坝、乞丐岭段引水明渠、陂仔山凿岩暗渠等处遗迹,附属文物为“圣王陂”碑台和《云霄抚民厅判文碑》。
陈政经过在火田溪周边的详细勘探,引入中原的陂圳工程技术,利用火田溪竹树潭上游地势由高至低的天然水流规律,叠乱石“截溪引水”。陂首溢流堰坝原修建于现竹树潭拱桥下游,后移至拱桥上游约200米处,横跨溪流,长约120米,平面呈“Z”字形,江心段用乱石构筑,江边两侧用条石垒砌,底宽约4米,顶宽约2米,高约1米,以灰石斜向构筑,石块垒砌,石灰填充缝隙,陂基数处借江中天然巨石做基柱,加固了堰坝。
入闽时,陈政途径莆田,初步了解了当地延寿陂的特点,便参考其利用自然溪流引水的技术,循地形在火田村后通向七里铺村沿江蜿蜒开凿一条全长4公里、宽2米至4米、深1米至2米不等的引水渠,其中乞丐岭段为坚固的花岗岩,采用劈岩凿石的方式打穿而过。另利用溪中天然花岗岩为闸底,对突出的堰略作修砌,形成上下落差的滚水坝,聚水形成溢流堰,利用其蓄水来调节水流速度避免内涝,从而减少成本、优化效益。“陂堰所拦的溪水,沿渠道流入七里铺洋,灌溉面积达千亩以上。”[15]现保存较好的乞丐岭段明渠长约530米,宽2米至4米,深1米至2米不等,陂仔山凿岩暗渠长约100米,宽深各在1米左右。此处依地势,抬高水位,在两岸开圳口,每逢雨量充沛季节,溪流上下落差大,隔一段时间,将溪水引入明渠,导向周边田亩,使村民得益。受益的村民则顺势在田中开凿木塘筑小陂,例如本地有的村庄以塘、陂等命名。
为了维护和利用好这一季节性水利工程,陈政号召村民春天多筑塘蓄水,到秋汛时则组织拆塘放水。考虑到每年花费的效率成本巨大,存在重复性,便在流向七里铺的溪流两岸加固堤坝,控制溪水流入田亩的容量,同时疏通七里铺分叉开来的几道径流,溪水由此流向地势较低的村庄,最终与流经岳坑村几条溪流合并,经水头、东车、乌石等村汇入漳江。
军陂这一水利的兴修,给来自中原的府兵以屯地为家,在火田溪乃至漳江沿岸“且耕且守、寓兵于农”创造了条件。他们屯垦种植,利用军陂引入的溪水灌溉农田,发展生产,在附近的世坂、孙坑、下河继续修筑水利设施。陈政在火田村按照浦南北溪唐化里的模式建立营地,现存二进一院单檐悬山顶土石结构“开漳圣祖故居”一处。另有在火田溪附近的乞丐岭明渠西北侧遗存有咸丰八年(公元1858年)为祈风调雨顺所立一碑。本地居民因农田灌溉面积的扩大,以及中原引进的先进农业技术,生产力得到提高,这片僻处边隅的“群虐之薮”变成“杂卉三冬绿、嘉禾两度新”的丰饶宝地。
依据唐化里模式在火田建立根据地,在安顿好军士家眷之后,陈政下令推行中原的均田制,从而吸引了因“蛮獠啸乱”造成的流民以及承受天灾战乱风险的自耕农,将无主地、荒地按编户数量分配,民户支配土地耕耘获得收成,所有的土地百分之二十为永业田,百分之八十按人口分田,各族民众得以安居乐业。对于归附的山民、越民、侗民采取安抚的方式,以免役税、吸引入籍编户的方式使他们获得身份认可,同时教授其先进的中原农耕技术,改变其原始的破坏土地质量的耕作方式。至此,汉族民众与百越山民渐渐消除了争夺生产资料的矛盾,客观上相安无事,有汉民与山民结成姻亲,陈政鼓励军士聘越女、侗女为妻,使得当地的民族关系更为融洽。
修建军陂时,陈政率领军民对火田溪流域的土壤性质、地下水质量、埋藏深度都做了详细的勘察,顺应自然规律利用火田溪上游的特点“截流引水”,引水灌溉耕田。又在溪流堤岸筑坝,既增加了陂塘的蓄水量,又抬高了蓄水水位,扩大了灌溉面积,“稻人掌稼,下地是言,以水泽之,地种谷也;以潴蓄水,以堤止水;以遂均水,以列舍水,以浍泻水”[16]。同时将余水用排水沟导出。上游裹挟泥沙的溪流被引入田中,水中的丰富有机物及肥料在耕田中被充分吸收,成为天然的养料,既可在稻田中养鱼,又可抑制虫害,乃养民之上术也。乞丐岭段地势较陡,溪流的泥沙经耕田过滤,尾水可流入天然河道中,水质变得清澈,减少了水土流失。
开漳圣王三代人对云霄的开发,为整个闽南地区的发展奠定了基础。陈政、陈元光父子在平定“蛮獠啸乱”之后,引进中原的先进农业技术,借鉴中原地区兴修水利的经验,在火田溪开凿了军陂,这一水利设施从唐代沿用至今,对漳州的开发影响深远。2013年1月28日,火田军陂遗迹被公布为福建省第八批省级文物保护单位。这一开漳史迹是研究开漳历史的重要实物依据,对于研究福建水利史具有重要意义。